他的不響,比「繁花」更絕_風聞
Sir电影-Sir电影官方账号-51分钟前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
沒想到都2024年了,Sir還能被愛情故事連續擊中,兩次。
一次是《繁花》,當張學友的《偷心》響起,一集劇情BE了兩對,Sir由衷地感嘆,王家衞這是給國產愛情打樣來了,而另一次,則是《枯葉》。
《枯葉》的導演是阿基·考里斯馬基。
他的作品可能很多人不熟,但名字都應該聽過,上一次大規模出圈還是五條人列出的片單,仁科聲稱,他把阿基能看到的電影都找來看了。
而這一次。
他的新片更是拿了戛納主競賽評審團大獎,成為《電影手冊》年度十佳之一,在《時代》雜誌選出的2023年度十佳影片中名列第一。
豆瓣評分,8.0。

一個愛情片,何以取得這樣的成績?
如果拿《繁花》做對比的話,前者是喧鬧之中把愛情濃度揮灑到了極致,而後者,則是極簡的故事裏,把情感隱藏在了細節裏。
所謂“不響”,大抵如是。
是的,在這越來越冷的寒冬裏,今天Sir來聊聊這部真正“不響”的愛情片。
願每一次的孤寂,都不會太過難熬。
枯葉
Fallen Leaves

01
“阿珍愛上了阿強”
五條人有一首歌詞極短的歌,叫《阿珍愛上了阿強》,簡簡單單的敍述中,卻讓人看到了愛情的突然、美麗、偉大、渺小。
以及對底層人的救贖。
幾乎不用想象,你的腦海中就可以浮現出兩個看不到生活希望的底層民工的身影。
當他們遭遇愛情。
心中的黑暗與混沌,也就同時被點亮一些。
在Sir看來,《枯葉》説的也是同一件事。
表面來看,這部81分鐘的“小品”,講的是個很俗套的愛情故事。
男女主角,一個是工地上的機械操作員,一個是超市整理貨品的日結工,本過着看不到未來的混沌生活。
可有一日。
當他們在酒吧相遇,便立刻看對了眼,雙雙淪陷。

於是下一次。
等再見面時,男主主動追求女主,邀請女主喝咖啡看電影,還拿到了她的手機號碼。

看上去是情投意合,雙向奔赴,可結果呢?
男主弄丟號碼,兩人失去聯繫。
於是男主每天在他們去過的電影院門口等待,卻一直看不到人影,他不知道,此時的女主為了生活,已經換了份在工廠的工作。
直到有一天。
女主在回去的路上,看到了男主留下的一地煙蒂,於是第二日提前趕來,兩人終於再次見面。

有情人終成眷屬?
不。
在女主家晚餐時,女主發現了男主酗酒的毛病,毅然提出分手。

而男主呢。
此事之後也逐漸改過自新,再加上受傷時由女主親自照顧,兩人終於和好如初。

故事完結。
又簡單又俗套。
可偏偏,這樣一個被很多人認為是“爛俗到網大都不敢寫的愛情故事”,同時成了他們今年的最佳愛情片。

△ 圖片來源豆瓣評論
為什麼?
大概和前面所説的,“不響”有關。
導演阿基·考里斯馬基擅長用細節來説故事,而不是常規意義上的情節,甚至對白。
比如,顏色。
在《枯葉》中,大多數場景都是冷色調,以營造一種清冷的孤寂感。
而男女主約會的場景裏。
你可以很明顯地看到主角穿的衣服、桌子上擺放的鮮豔的花,讓整個場景變得温暖起來。

這是他們散發出積極信號的開始。
或者音樂。
在《枯葉》中,由於酗酒導致工作丟了,女主也跟他吵架,男主只能悶悶不樂呆在酒吧喝酒,這時酒吧樂隊唱起了《生於悲傷,披着絕望的外衣》。
我永遠是這裏的囚徒
他們在墓地周圍用柵欄圍起來
當我的物質生活結束時
我陷入更深的地下
我愛你,但我無法忍受自己

它成為了表達人物思想感情、啓發人物的關鍵因素。
甚至道具。
當男女主第一次約會,去看電影時,你會發現,兩人對話時,背景海報貼的是大衞·裏恩的《相見恨晚》。

一個愛而不得的出軌故事。
而當男主弄丟了女主的電話,女主路過影院時看到的海報又變成了戈達爾的《狂人皮埃羅》,一個為了尋找刺激和前女友逃離,卻又厭煩逃離生活的故事。

同樣是女主的心境體現。
所以你看。
雖然這個故事很簡單,但導演卻大幅度地縮短了表面上的戲劇性,比如對白、衝突,而是讓每一幀畫面都有它存在的意義,留給觀眾解讀的空間。
無需多言,但表意豐富。
所謂“不響”。
大抵就是如此吧。
02
“全世界最幸福的國家”
老實説,如果《枯葉》僅止於此,那可能只會是一部精緻的愛情小品,也不至於在競爭激烈的戛納拿到評審團大獎了。
它之所以如此備受好評。
就得結合着導演阿基·考里斯馬基的創作譜系,尤其是“勞工三部曲”,來聊聊。
上世紀80年代,阿基看到芬蘭電影要麼是拍攝田園美景要麼就是宏大國家主題,於是他選擇以”底層個體為中心“進行敍事,拍攝了著名的“勞工三部曲”。

△ 海報從左到右依次是《天堂孤影》(1986)《升空號》(1988)《火柴廠女工》(1990),三部統稱“勞工三部曲”
比如《天堂孤影》的主角是垃圾清潔工和超市收銀員。
《火柴廠女工》的主角是火柴廠女工。
《升空號》的主角是失業的礦工。


你可以看到,他電影中的主角大多都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小人物,講述的也都是他們無常命運和悲苦人生。
而《枯葉》呢?
據阿基自己説,這可以算得上是“勞工三部曲”的續曲。
影片中的男女主角都是標準意義上的草根階層,男主從鋼鐵廠的工人,到臨時工,再到失業,一路走低,而女主從日結超市擺貨員,到酒吧洗碗工,到工廠臨時工,也是勉強維生。

一個細節。
女主被開除的原因是因為帶回去一塊過期麪包。
麪包的含義想必大家都能明白,代表着最基本的生存需求,而女工們拿過期麪包回家,其實也就意味着她們其實已經在努力維持生存底線了。
可是主管卻説:
過期麪包應該放垃圾桶,而不該偷偷拿走

這裏説的,是我們看不到的芬蘭的現實:
在這個看似幸福的社會中,底層人物的生活不是一帆風順的,而是遭遇不幸之後再次墜入谷底。
這種不幸,在阿基的電影中大多是由外部環境影響的。
比如俄烏衝突。
影片裏的收音機一直不斷地播報着戰爭的進展,轟炸馬裏烏波爾醫院,轟炸克列門丘格購物中心,襲擊基輔……以至於女主最終關掉收音機:
狗日的戰爭

為什麼要這麼詳細地報道戰爭?
其實是因為芬蘭與烏克蘭交界,在俄烏戰爭的影響下,環境的不穩定給當地造成了很大程度的通貨膨脹。
舉例來説。
片中失業的女主打算重新找份工作,於是找個地方上網,可這上網的收費,卻高達10歐元半小時,相當於人民幣150元/小時。

簡直是天價了。
所有的戰爭,最直接的受害者,永遠是底層的人。
而即便找到工作呢?
影片中有個場景,女主在老闆跑路後好不容易又找到了一份工作,電影沒交代具體做的是什麼。
但在這個工作的場景中。
你可以看到她就像一個螺絲釘一樣,在現代機器工廠裏毫無表情,一言不發地幹活。

想到了什麼?
沒錯,卓別林的《摩登時代》。

△ 查理·卓別林《摩登時代》(1936)劇照
這是工業社會對人異化的批判。
(巧合的是,影片的結尾,女主給自己養的那隻狗也起名為“卓別林”)
但另一方面,在講述這種不幸的同時,阿基其實也會給予其一定的人文關懷。
在阿基的電影中,雖然他們會遭遇種種挫折,但看似冰冷的他們心中也藴含着愛和希望。
比如常出現的狗、鮮花。
都是温暖和幸福的象徵。

△ 在《天堂孤影》中,男主買了一束紅色的鮮花主動來接女主下班
這與芬蘭人所獨有的個性有關。
表面來看,芬蘭人都不愛社交,就像一個芬蘭插畫繪本的作者描述的那樣:
“喜歡安靜、平靜,享受個人空間。馬蒂(主人公名字)努力踐行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待人之道:給足空間,有禮貌,避免無意義的閒談。”
性格內斂,沉默寡言。
但骨子裏,他們卻普遍具有一種堅韌、頑強的個性。
他們稱這種精神為“西蘇”(sisu)。
就像在《枯葉》中,女主遭遇誣陷後,並沒有辯解什麼,而是很乾脆地,很有尊嚴地辭職離去,她並未因此而失落抱怨,而是接着尋找下一份工作努力生活。

甚至主動收養了一隻被遺棄的小狗來作伴。

也正是因為有這種性格打底。
在電影中,阿基會將道德的天平偏向底層民眾,總在電影的結尾給受苦受難的普通人以充滿希望的結局。
一如他曾説:
“不管怎樣,我就是這麼想的,生活本身有太多悲傷的東西要去忍受,對任何人來説都沒什麼希望可言。所以現在,就讓我們盡情暢飲,迎接一個快樂的終結吧,至少讓我們在笑中死亡。”
所以你看。
在我們的認知中,芬蘭所謂“全世界最幸福的國家”,擁有全世界最完善的福利制度,讓人豔羨不已。
可在阿基的電影裏。
我們看到了幸福之下也有底層勞工,他們也會失業、遭遇不公待遇、流浪孤獨。
處處有着生活的不易。
以及不易之中的堅韌和可愛。
而這。
也是其之所以會大受好評的主要原因。

△ 在《浮雲世事》中司機專門開車接妻子下班
03
“雖然説人生並沒有意義”
一個很多人注意到,卻又最終忽略的元素在《枯葉》裏常常出現:
時間。
影片開頭幾分鐘,便數次提到了“時間”,比如女主將即將“過期”的商品打上半價標籤,而隨後,回到家裏,最後一個鏡頭給的是一塊手錶,並將其聚焦在一束光源之下。


這在提醒着我們。
時間,或許影片的關鍵元素。
但如果你看了電影就會發現,影片中的時間概念,其實異常“混亂”。
雖然影片通過收音機裏的俄烏衝突不斷地提醒着我們,故事發生的時間是2022年。
但對於片中人來説。
他們似乎又是一羣過去的闖入者。
比如男女主都有手機,但他們之間的聯繫方式是靠女主把自己的電話號碼寫在紙條上,讓男主有空給她打電話。

或者你看男主躺在牀上看的這本漫畫。
是一本1984年的雜誌。

甚至更離譜的還在於。
當女主去酒吧面試,牆上掛着一張2024年下半年的掛曆,這比影片上映日期都要晚。

為什麼會這樣?
其實是阿基特意通過時間的混亂,製造出荒誕感。
這個世界。
本就是在荒誕而循環往復地運轉着。
人人都期盼美好,每一代人都為那美麗新世界努力着,可是,無論什麼時候,我們看看自己的周圍都能發現,那些戰爭,貧窮,犯罪從來都不曾改變,那些災難永遠存在。
而作為底層人。
我們無法擺脱階層的困境,更是不會被改變。
不分年代,更不分國家。
但。
有意思的是,在以黑色幽默的風格來嘲諷現實的同時,阿基也會給這樣的戲謔以温情的星火。
兩個例子。
一個是兩人約會看電影,看的卻是賈木許的《喪屍未逝》。

結束後。
兩個人在影院前討論,一個説想到了佈列松的《鄉村教師日記》,一個説,想到了戈達爾的《法外之徒》,於是不歡而散。

請問,這有關係嗎?
另一個是男主昏迷後,女主給他讀雜誌。
第一篇讀的是有關“吃人”的惡性案件,隨後又虛構了一個芬蘭闖入世界盃決賽的新聞。


明晃晃的意思是,幸福不存在,悲慘在人間。
只是與此同時。
我們也看到,《喪屍未逝》即便那麼不合時宜,但卻是兩人的定情電影,芬蘭世界盃的假新聞雖然不可相信,但男主的眼珠卻動了一下。


彷彿是,黑暗裏的一道微光。
所以。
這部《枯葉》分明是在説,也許紛爭和不平等永遠不會消失,也許底層個體永遠會經歷挫折與困苦,但人與人之間的温暖,同樣永遠存在。
於是影片結尾。
兩人在一片金黃的落葉中,帶着狗,逐漸走遠。

他們擺脱困境了嗎?
沒有。
但他們找到了彼此。
這才是最重要的。
就像《阿珍愛上了阿強》那首歌裏唱的:“雖然説人生並沒有什麼意義,但是愛情,讓世界變得更加美麗。”
在這個冷風蝕骨的世界裏。
有人可以彼此關心,互相取暖,就已經足矣。
本文圖片來自網絡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點擊閲讀往期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