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強：什麼也不説，祖國知道我_風聞

　　2017年10月12日，我採訪了一位特殊的復員軍人，他叫丁連雙(營口市公安局經保分局原局長)，1977年曾作為中國海軍北海艦隊214潛艇舵信兵出征日本海，歷時30天。在當時，這一事件開創了中國海軍歷史上常規潛艇遠赴太平洋執行訓練、偵察任務的先河。

      採訪中，丁連雙局長打開了記憶話閘，向我講述了當兵期間一段讓他刻骨銘心的經歷。

      他説起當潛艇兵，首先向我講了一段曲折的經歷：1976年1月，我應徵入伍（從營口縣高坎公社知青中報名），當時應徵的是陸軍坦克兵，在政審、體檢過關已發軍裝的情況下，我們接到通知，海軍要在我們這批新兵中招收海軍潛艇兵。當時，在我們公社招收的60名坦克兵中，目測選出了6名身高長相、身體狀況優良的新戰士應徵海軍潛艇兵，我是其中的一員。當時説報名海軍只從6人中錄取2名，複檢後還要淘汰4名，如果被淘汰，陸軍也當不了了。由於海軍巨大的誘惑力，在多數家人不同意的情況下，我還是勇敢地面對挑戰，充滿信心地報名參加了海軍潛艇兵的複檢。經過幾輪的身體複查，我有幸過關並被錄取，正式成為一名光榮的海軍戰士。

      兩個月的新兵訓練結束後，3月，我進入海軍（青島）潛艇學院學習，並被分配到十四區隊，從事潛艇舵信專業的學習。1977年1月，我畢業後分配到海軍37032部隊39分隊，即北海艦隊潛艇第二支隊214潛艇舵信班。在出徵日本海之前，我一直任214潛艇舵信班戰士。

      丁連雙局長談及他出徵日本海，他動情地對我説：“講心裏話，那段30天的遠航雖然是我經歷的一次重大歷史事件，但當時我只知道是出海訓練，當兵的，就是以服從命令為天職，其他一概不知，也不過問，很多事都是遠航回來後才知道的。今天你採訪我，我感覺史志辦是為營口記錄和留存歷史的，我作為營口人，有責任和義務將當年我所知道的、經歷的和以後獲知的那段歷史事件原原本本講述出來，希望在我腦海裏已塵封40年的那段刻骨銘心的記憶能成為營口人一段有意義的記錄。”

執行絕密任務

      1977年10月，經時任中共中央主席、中央軍委主席、國務院總理華國鋒的親自批准，海軍北海艦隊潛艇第二支隊214號潛艇將進入西太平洋執行遠航秘密任務。我作為該潛艇的舵信班戰士，具體負責潛艇的航行方向舵和手旗燈光信號的接收與發送職責。這次遠航，是中國海軍突破“第一島鏈”，第一艘進入太平洋日本海的中國潛艇。當時，這項任務屬絕密級，出發時全艇80多人絕大多數都不知道是什麼任務，直到潛艇即將進入太平洋，艇長才宣佈這次遠航是去公海太平洋，並進入日本海海域進行訓練和偵察活動，同時宣佈：進入公海後，要隨時進入戰鬥狀態。

      常規潛艇遠航太平洋本身就是一項高風險的航行，具體講：一是海況不熟。當時中國海軍還沒有任何一艘常規潛艇去過太平洋，對那裏的氣候、環境及深海航行都是第一次嘗試，沒有成熟的航線和現成的應對經驗；二是常規潛艇體積小、動力弱，在浩瀚的太平洋裏就像一葉小舟，必須面對大風大浪的考驗，而長途跋涉對這種小噸位潛艇來説其動力支持也是第一次嘗試。三是有敵對國家的監視、封鎖。太平洋周邊國家，特別是美國、日本等國在太平洋、日本海海域，空中有反潛機，水下有潛艇，海面有艦艇巡戈，稍有不慎被發現，潛艇就有可能被驅逐或被擊沉。所以，執行這次遠海訓練、偵察任務，一旦離開中國海域，就必須進入一級戰備狀態，隨時準備應對不測。

太平洋遇颱風

      10月9日，214潛艇離開青島港潛艇基地，經過幾天的航行，我們順利進入到太平洋海域。航行中，我們遇到突如其來的第十四號台風，當時的情景可以用驚心動魄來形容，小山一樣的浪頭，一個接着一個向潛艇撲來，潛艇一會兒被拋向浪尖，一會兒又被扔到谷底，巨大的海浪拍打着艇體，發出一陣陣轟隆隆的撞擊聲，潛艇就像一匹脱繮的野馬，橫傾左右搖擺達50度，每分每秒都處於非常危險的境地……作為潛艇兵，一般都經過訓練，有很強的抗暈船能力，但那時刻，幾乎全體指戰員都暈船了，臉無一絲血色，嘔吐物到處都是，來不及找垃圾桶的順手摘下帽子吐在帽子裏，有的直接噴吐在了別人的頭上、身上。儘管這樣，在嘔吐後，指戰員們擦一擦掛在眼角上的淚花和嘴角上的殘留物，仍然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眼睛緊盯着各種儀表，認真操縱着機械和設備。

      為躲避颱風，在艇長的正確指揮下，我們沉着操縱潛艇下潛70米採取更次航行後，搖擺度才降到十幾度。深水航行受電能限制，不可能一直在水下等待颱風過去，按潛艇對付颱風的經驗，我們將潛艇開進颱風圈內，順着颱風走，再慢速浮到潛望鏡能觀望的深度，通過潛望鏡對海面進行觀察，發現颱風圈中心海面風平浪靜、陽光明媚，是一個世外桃源。潛艇立刻上浮進入柴油機工作狀態，邊航行，邊充電，幾小時後，颱風風力減弱，我們的潛艇才下潛並開足馬力迅速駛離該區域，脱離了十四號台風的威脅。

遭遇美國軍艦

      脱離颱風威脅後，我們在太平洋海域航行中又遇到了美國潛艇(疑似核潛艇)的跟蹤監視。事後，聽艇長和聲納軍事長講，它發現我們後，我們潛艇在水下前面走，美國潛艇在水下後面走，始終保持相同的下潛深度和八九十米的距離，就這樣一直跟隨我們潛艇走了整整兩天。那兩天全體指戰員高度緊張，潛航兩天後又處於高度危險狀態，我們的潛艇就快沒電了，沒電就必須浮出海面充電，一旦浮出，潛艇身份就會暴露，也許會發生不堪設想的後果，至少是不能再去日本海執行偵察任務了。當時潛艇領導已經研究出上浮後的兩套應對方案：其一是亮出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旗，向美國潛艇説明我們是在公海上執行訓練任務；其二，就是做好“魚死網破”的戰鬥準備，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各種武器都裝填待命，而就在這緊急關頭，美潛艇開走了。據分析，由於美潛艇沒有查明我們這艘潛艇是哪一國的，一定以為我們是蘇聯潛艇，沒敢對我們採取敵對行動，他們估計當時中國和周邊小國的常規潛艇還沒有能力進入太平洋，所以跟蹤監視兩天後自行離開了，我們又一次脱離了危險。

進入日本海

      214艇從太平洋一路向西航行，於10月中旬進入日本海海域。按照事先的計劃部署，一天週五，是日本人的週末休息日，我們在水中潛航抵近日本西海岸執行偵察任務。在我的記憶中，偵察時，為保證偵察質量，潛艇在水下潛航越來越接近水面，幾乎是貼着水面航行，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我們的偵察任務還沒有完成，忽然，通過對空潛望鏡我們發現空中有架反潛直升機直衝我們飛來，我們不得不中斷偵察，緊急下潛70米（反潛機探測不到的深度）潛伏，此後，潛艇幾次上浮想繼續偵察，但我們的潛望鏡總是發現有反潛機在海面上空盤旋，彷彿日方已發現什麼，或許正在捕捉我們呢。出於安全考慮，艇長下達了下潛返航的命令。返航時，潛艇又下潛到最大深度，以每小時3節的最低速度，悄悄地返往太平洋。就這樣，我們的214艇結束了日本海之旅。事後我得知，此次偵察，我們獲取了大量的珍貴數據和照片，也經受住了在日本等國嚴密監控下的海域完成訓練任務的嚴峻考驗。

勝利返航

      11月3日至8日，214艇從太平洋通過大隅海峽進入東海。8日凌晨6時，潛艇潛航到達青島外海潮連島附近海域，我們按計劃和規定的時間、地點準時浮出了海面。上浮後，王春江艇長和我出倉分別站在艦橋的指揮崗位、信號崗位上，我按照艇長的指示，對着基地方向發出手旗信號：“ 214艇遠航勝利歸來”。基地也向我們發出燈光信號：“原地待命，有首長前來迎接”。也正在此時，一艘獵潛艇向我們高速駛來，海軍副司令員傅繼澤將軍通過高音喇叭向214艇喊出第一句話：“214艇有無傷亡?”,我按照艇長的指示手旗反饋説：“全艇無一傷亡！”接着，傅繼澤副司令員向我們高聲喊道：“歡迎英雄的214艇遠航歸來，214艇的同志們辛苦了！”此時，214艇全體同志心潮澎湃，熱血沸騰，在內心一齊向首長回應道：感謝祖國，感謝人民，感謝首長的關懷！傅繼澤副司令員所乘的獵潛艇一直陪伴214艇航行到大公島附近才加速駛離，先行進港等候我們。

      214艇終於停靠在青島港潛艇基地碼頭，早已等候在此的傅繼澤副司令員同我們每一位出倉的艇員親切握手。當我從潛艇一艙的升降口爬出艇時，我震驚了，因為我們出海訓練一年來，從來沒有受到過這麼高的禮遇，當時有很多部隊和地方領導在碼頭上列隊歡迎我們，還有一羣海軍戰士敲鑼打鼓、興高采烈地迎接我們，浮碼頭上還有擔架、救護車、醫護人員，在潛艇的艙口有專人攙扶和保護我們。下艇後，我們集合列隊，傅繼澤副司令員在隊列前向我們問好，並宣佈：“帶領214艇出征日本海的張連忠同志由潛艇第二支隊副支隊長升任潛艇第二支隊隊長。”我們立即報以熱烈的掌聲。接着，我們全艇同志來到支隊接待室，新任支隊長張連忠操着濃重的膠州口音向傅副司令員彙報了這次遠航過程，脱稿彙報一小時，層次清晰、詳略得當、鏗鏘有力，展現了一個標準的軍人風範和海軍潛艇指揮官的風采（張連忠後升任海軍司令員，1993年晉升海軍上將軍銜）。

回首和感悟

      遠航歸來後，214艇全體指戰員被海軍北海艦隊司令部授予集體三等功。我因舵信技術過硬，不久也升任該艇舵信班班長、代理水手長。

      復員多年後，214艇全體官兵在青島聚會，徵得海軍領導同意，我們有幸返回潛艇第二支隊，並參觀了海軍榮譽室，其中214潛艇出征太平洋和日本海佔有大量的宣傳版面，看到那一幅幅畫面，一句句的讚譽，一個又一個不為人知的故事，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和懂得：214潛艇那一次遠航，對於中國海軍來説是一次了不起的創舉，創造了多項海軍“第一次”的歷史記錄。對於國家層面來説，出征日本海具有重要的軍事戰略意義和政治上的巨大影響力，至少可以説明，我們的海軍是有實力的，常規潛艇能橫跨太平洋、偵察日本海，中國的其它艦艇更能隨時突破“第一島鏈”。那一刻，我作為參加這次遠航的其中一員，才真切感受到了一種由衷的幸福感與自豪感！

      回想自己當潛艇兵的經歷，特別是赴日本海遠航，因為潛艇部隊有鐵的紀律，潛艇執行任何一次任務都不能隨意對外説，更不能用來炫耀。所以，那次日本海的經歷一直塵封在我腦海裏，一晃40年過去了。今天，我中國人民解放軍海軍突破“第一島鏈”已如家常便飯，這件事已不再是秘密，把它講出來，能為營口人留下哪怕短暫的一筆，那就如我所願了。另外我還想説，當兵五年，我受益無窮：部隊培養了我忠誠於黨、遵規守紀的政治素質，練就了我不怕吃苦、善於攻堅克難的職業精神，形成了我時間觀念強、雷厲風行的工作作風，並且還養成了一輩子都能堅持的整潔生活習慣……

      採訪將要結束時，丁連雙局長不無感慨地對我説：“當兵就當潛艇兵，一生的回憶，一輩子的驕傲，幾年的歷練，特值！一首軍旅歌曲我最喜歡唱：什麼也不説，祖國知道我……”

　　丁連雙  1956年出生於營口市，中學畢業後到營口縣高坎公社後卜大隊當知青。1976年3月入伍，北海艦隊潛艇第二支隊214艇任戰士、舵信班班長。1980年12月復員營口市，先後任西市公安分局科員，河北派出所、得勝派出所所長，西市公安分局副局長，站前公安分局政委，老邊區公安分局局長，三級警監、市經保分局局長。曾榮獲全國第一批優秀人民警察、營口市“十佳民警”榮譽稱號，榮立個人一等功、二等功各一次，三等功六次；獲遼寧省勞動模範、營口市特等勞動模範稱號。2016年退休。

（作者單位：營口市檔案史志管理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