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景式回顧抗美援朝戰爭（507）志願軍焊工李書新回憶錄（下）_風聞

用打爆敵機的（三七高炮）彈殼製作筆筒

中國人民赴朝慰問團贈品

李書新

1953年6月6日早晨，天剛亮，池塘温泉車站進來了一趟軍列，正要駛入涵洞隱蔽時，軍列突然遭到了敵機的襲擊，擊中了兩節滿載大桶汽油的敞車車廂，“嘭嘭嘭”地發生了連鎖爆炸。火車上一片火光，黑煙滾滾。先趕到的志願軍，從列車下穿過去，提開連接車鈎，分解列車，搶卸貨物，最大程度地減少損失。我們二連趕到後，在連長指揮下，一部分戰士救火，一部分戰士將分離車輛推送到涵洞隱蔽。

這時我們發現給火車頭上水的“水鶴”橫管被敵機打出個大洞，需要立即焊接修補。連長命令我們一班負責處理。因橫管在高處，作業要搭建腳手架。班長讓我們師徒三人回駐地取焊接工具，其他人員搭建腳手架。

我們用手推車推來焊接工具時，四米高的腳手架已經完成，班長指派我和徒弟大段來完成下一步的修補工作。我和大段在腳手架上繫好安全帶，修補工作剛開始就聽到防空警報的槍聲，原來敵機又返回來了。小車站沒有防空武器，敵機肆無忌憚地順着鐵路線俯衝過來掃射投彈。

聽到警報的槍聲後，大段先為我解開安全帶，喊着“師傅先下！”這時候敵機俯衝的轟鳴聲、掃射的機槍聲、炸彈的爆炸聲混成一片。在我跑到三四米遠的大煤台下隱蔽時，才發現大段沒有跟上來。我回頭看時他躺在腳手架下，我呼喊着大段的名字跑過去，看到鮮紅的血染透了他的軍裝。我摟着大段的脖子想抱他坐起來，他已經沒有了反應，半睜着的眼睛也慢慢地閉上了。這位參軍7年的建國功臣，抗美援朝先鋒，我的戰友，我的老鄉，我的徒弟，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戰友們都趕了過來，悲痛與憤恨之情交織着，大家脱帽肅立敬軍禮，連長哽咽着為大段説了幾句送別的話，大家都泣不成聲。現在回憶起當時的場景，我還是控制不住自己，多次停筆擦淚。

後來連隊指導員組織戰友一起背誦毛主席語錄“要奮鬥就會有犧牲”“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引導戰友們反覆背誦，才逐漸穩定了眾人悲痛的情緒！連長命令由一班班長帶領4名老鄉戰友完成大段犧牲的善後工作。我和另一位戰友繼續完成焊修任務。我們化悲痛為力量，一口氣不歇地搶修着，保證了正常的夜間運輸工作。

回到駐地時已是深夜，宿舍異常地肅靜，看到鋪着乾草的長鋪上，我身邊大段的鋪位今夜是如此冷清空寂，我的眼淚怎麼也擦不幹。當時若不是為我解安全帶延誤了他的時間，身手敏捷的他是完全可以逃生的呀！他是為了保護我才中彈的……

第二天早晨，戰友們在修補完善車站線路時，聽到防空警報的槍聲，立即就近隱蔽，這時候一架敵機已經從遠處順着鐵路線俯衝下來低空掃射，在飛到涵洞上方向上拔起時，突然一聲巨響，敵機爆炸成一團火球，拖着長長的黑煙尾巴，墜落到山谷。

原來連長把敵機轟炸和大段犧牲的情況彙報上級，首長立即決定調動高炮支援，在涵洞上方，預定炮位，清除路障，凌晨時三門能連發的“三七”小型高炮已秘密到位，給了肆無忌憚的敵機一記出其不意的重創。

涵洞附近的戰士看到了敵機被高炮擊中的那一幕，激動地跑出來揮動着帽子大喊着：“打下敵機啦！給戰友報仇啦！”於是這個聲音回聲一樣從各個隱蔽的角落裏響起來，匯成了沸騰的歡呼：“打下飛機啦！我們報仇啦！贏啦！”

打掉敵機的二十幾枚閃閃發光的銅質彈殼，理應回收，經過連長請示，留給戰士們作為鼓舞士氣的紀念品。巧手的戰士就用這些彈殼做成鹿型筆筒分給戰士們做紀念，我獲得兩枚，珍藏至今。

支援線路團

1953年7月初，元山港附近鐵路線遭到敵艦的嚴重破壞。

上級命令我志願軍二連去元山港支援我師的線路團。由汽車連派出4輛車負責往返運輸。做準備工作時，連長要我們一班帶上焊接和氣割工具。

為了完成搶修任務，下午3點多，汽車連的四輛卡車冒着敵機突襲的危險就來了。連長帶領七十多名戰士，分乘着4輛卡車，下午4點出發。連長命令把帆布車篷放下，行車中大家都要注意遠處防空哨所的槍聲，有情況不要慌亂下車，要統一聽從指揮。

我們也摸清了敵機行動的規律：如果是高空多架編隊飛行的，多為執行專項任務，不會騷擾你。要是一兩架飛得不算高的，那是巡邏騷擾敵機，如果被它們發現，它們就會肆無忌憚地順公路俯衝低空掃射，子彈密集斜射，有時會有投彈落下，危險性大，我們就要快速下車分散隱蔽。

當卡車進入艦炮射程區時，公路兩旁彈坑逐漸增多。接近郊區，彈坑疊彈坑，很少見到土地原貌。公路交通是艦炮破壞的重點，我們經過的路，也是被破壞後，經過晝夜的搶修剛剛恢復了通車。

傍晚時，連長通知我們在車上開飯—我們都隨身攜帶鐵飯碗、勺、背水壺和三日量的壓縮餅乾。淺黃色的餅乾，每塊比現在手機還厚大些，雖然硬如木板，可那甜中有鹹的獨特味道，也挺好吃。被破壞的鐵路線很長，線路團的戰士，已經從線路的兩端，搶修完成了一大段，因為搶修路基要用砂石，鋼軌都要從兩端進入。

我們一路順利，晚上7點多到達“救援指揮部”。我們的任務是修復一段被敵艦炮破壞的百米左右的路基，要加土夯實，由線路團派一名業務指導，限時間完成。這段路基位置是敵艦封鎖區的重災區，彈坑反覆重疊，土質鬆軟，幾處被炸斷的鋼軌斜着高高豎起，道釘還連着枕木懸掛在空中。

抗美援朝時期，我國海軍剛組建，沒有正式加入戰爭，敵艦有制海權，幾個國家的多艘敵艦停靠在元山港附近，我海岸炮火打不到，敵艦主炮可以隨時對港岸附近進行破壞，用艦炮封鎖公路，封鎖鐵路線。敵軍總司令艾森豪威爾估計過，前線中朝軍隊有60萬人員，每天需要2400噸的後勤補給，要3000輛汽車運，從蘇聯買車買油，用鐵路運輸要110節車。敵人在前方戰場打不贏我們，就想用他們的空軍和海軍互相配合作戰的優勢來掐斷我們的交通運輸，襲擊過往列車。 敵人視這裏為咽喉要地，因此這裏成了敵艦的重點封鎖區，每天有幾十發甚至幾百發的重型炮彈飛過來。鐵道炸燬了，修！修好了，炸！炸燬了，再修！往往是邊修邊炸、邊炸邊修。那個時代我們的武器裝備落後，沒有更有效的防範，英勇的鐵道兵只能冒着隨時都可能飛過來爆炸的炮彈的危險，隨炸隨修隨通車，保障運輸暢通，可想當時的搶修任務有多艱鉅。時間緊任務重，鐵道兵的需求也從原來入朝時的一個師增加到五個師。

在搶修現場，連長指揮大家在工作地點附近就地取材，蒐集廢棄的枕木鋼軌等，利用大的彈坑修復或搭建幾個簡易避彈所。工作中不許燈光外露。晚上10點，五個簡易避彈所修建完成，同時線路指導員配合二連的幾名幹部也完成了分擔區線路的基礎確定、定位拉線等準備工作。根據現場情況，連長指揮留下半數人繼續夜間搶修線路修整道牀。我們另一半人分在四輛卡車上，由司機開到安全地帶隱蔽休息，準備第二天早晨接替夜班的戰士們繼續搶修。

第二天早晨6點，全連在搶修現場集合點名後，炊事員開飯。夜班的戰友奮戰了整夜，飯後上車由司機帶往安全地帶休息。

夜班的戰友修補道牀進度很快，但是回填的路基鬆軟，夯實不夠。因為只有兩套夯實工具，影響夯實的進度，連長指揮我們焊工立即仿製夯實工具。我們帶來的電焊機和氣割機派上了用場，我們把廢棄鋼軌按半米一段切割，排列成正方形，焊接成主體，四角焊環拴繩，戰士們喊着號子打夯，新制作的“夯”非常好用。我們又琢磨着製作出輕重兩用的“夯”來，在原來的主體上面能再多加重一層鋼軌，使用螺栓固定，可根據使用人數組合或拆分，滿足了搶修現場的需求。

上午8點鐘時突然一聲巨響，一枚炮彈落在不遠處爆炸。戰友們迅速就近分散進避彈所隱蔽。根據線路團的經驗，這是敵艦的封鎖炮火開始的定位炮，後邊會有數十發炮彈在附近落下，我們要快速隱蔽減少傷亡。果然，數十次的爆炸炸得大地震動，屋頂漏土。不幸的是其中一枚炮彈落在我們附近，造成一個避彈所坍塌，我連的3名戰友當場犧牲，4名戰友重傷，由連衞生員立即送往工地醫院。數名輕傷者都堅持不下火線，簡單包紮後在搶修現場幹力所能及的工作。烈士遺體由連隊幹部負責，協同數名戰友完成善後工作。我們剛修復的路基也遭到了破壞。

連長面對人員減少、任務增加的情況，果斷抽調我們一班用半天的時間修建和加固避彈所，以保障戰士的安全。其他人員包括後勤人員全部上線路搶修，一有情況，立即進入避彈所。在避彈所飲水有專人保障供應，可以不定時不定量進餐，聽笛聲警報解除，立即上崗。

指揮部知道現場情況後，再次下達命令：“這裏是戰場，在限定時間完不成任務，影響大局，全連要受到處分。如果提前完成任務，就是為提前通車作出貢獻。提前兩小時以上表揚嘉獎，限定時間完成任務了，可以立即返回駐地休息。”連長傳達後，戰友們摩拳擦掌，紛紛表示哪怕是付出生命代價，也要堅決完成任務！負輕傷的戰友也都想盡力，他們忍着疼痛，擔負起後勤工作。傷了腳的可以做飯，傷了手的可以站崗放哨或者看堆送水。後勤只留一名指導，其他人都投入了線路搶修任務。

晚上6點鐘二連的援軍到達。連長為確保任務提前完成，申請汽車連又增派一輛車，從我連駐地又調來20名戰士。汽車連5輛車的10名司機，向連長提出要全員參加會戰。開飯後全連繼續投入搶修大會戰。在連長的指揮下，搶修線路一米一米不斷前移，同時也不定時無定位地有炮彈突然飛過來在附近爆炸。炮彈落在線路上就炸燬了戰士們辛辛苦苦的搶修成果，落在身邊就造成人員傷亡。但再沒有人去避彈所，大家不再隱蔽，也不言語，像什麼事兒都沒發生一樣，默默地更加拼命地搶修。

幾次轟炸造成的路基被毀和人員傷亡，連隊都迅速做了處理，大家顧不上恐懼顧不上悲傷，一心想着儘快完成路基搶修任務，為線路團的戰友墊石渣鋪設枕木鋼軌爭取寶貴的時間，好保證第二天晚上的正常通車—這是志願軍司令部的命令。

在70年後的今天，我還能清楚記得那時自己內心的想法：我們全連的戰士同命運共呼吸，萬眾一心眾志成城，勝利一定會屬於正義的我們！我們班的任務是挑着土籃運土方。我挑着擔子一路小跑着，肩頭磨腫了磨破了，可我還是恨不得腳下生出風火輪來。

班長和黨小組長體型瘦高，肩上磨出的血泡硌破後，粘連着曲捲的黑皮，襯得裸露的肉體刺眼的鮮白。班長挑着重擔腳下生風大力神似的表現深深打動了我，瞬間我的身體裏也似乎爆發出了無窮無盡的力量，也感覺不到肩膀的疼痛了，起初死沉死沉的土方似乎也輕了許多。我打心眼裏佩服這些在戰場上久經考驗的志願軍戰友，他們是真正的硬漢子，是無愧於祖國無愧於人民的最可愛的人，是我最敬佩的英雄。能夠和這些人一起生活、一起戰鬥是我的榮幸，他們是我學習的榜樣！

晚上10點鐘，後勤的傷員為我們送來了熱乎的飯菜。簡單補充了一下體力，顧不上休息，大家又投入了熱火朝天的搶修中。在全員奮戰下，凌晨4點就提前完成了任務，大家疲憊不堪，渾身像散了架似的，但心情卻無比輕鬆愉悦。為了安全撤回，我們立即上車出發，大家橫七豎八地擠着靠着酣睡在歸途的車中。等醒來時，已到達連隊。這次救援搶修用了一天兩夜，連隊傷亡十幾人。

短短兩天的支援，我深切體會到線路團戰友的辛苦不易。為了給前方幾十萬戰友輸送給養，為了送上能打勝仗的武器彈藥，中國人民志願軍鐵道兵浴血奮戰在朝鮮戰場上，用鋼鐵般的意志鍛造了一條打不爛、炸不斷的鋼鐵運輸線。

勝利凱旋

在黨中央毛主席領導下，我們志願軍把武裝精良的敵軍從鴨綠江打回到“三八線”。1953年7月27日停火協議的簽訂，標誌着抗美援朝戰爭的全面勝利。

停戰啦！不打啦！我們勝利了！戰友們拋起了帽子或者揮舞着槍支高喊着奔走相告，相互擁抱着託舉着蹦跳着，流下了激動的眼淚。白天隱蔽在涵洞裏的列車也開出來，響亮雄壯的汽笛長鳴在朝鮮戰場的上空！街道上、車站裏湧滿了朝鮮百姓和志願軍、不管認識與否，都互相擊掌歡呼：“我們贏了！我們又能過上正常的日子啦！和平萬歲！”能歌善舞的朝鮮人民穿上了節日盛裝，敲鑼打鼓地走上了街頭。

“打得一拳開，免得百拳來”，抗美援朝打出了中國的志氣、中國的威風！志願軍的先烈們用鮮血和犧牲捍衞了國家的尊嚴，換來了和平，換來了人民的幸福生活。

中國人民再次挺直了腰板，讓世界刮目相看。在停戰的喜悦中休息了幾天後，我志願軍開始幫助朝鮮百姓做戰後的家園恢復工作。

我們接到的新任務是支援朝鮮戰後恢復建設，全連搬遷到元山市內，因為我們二連是給水連，對挖坑鋪設管道的工作也算內行，我們負責重建市區供水主管道。

搬遷之前，全連戰士們到池塘温泉的志願軍烈士墓前掃墓，以勝利的消息告慰犧牲的戰友，向他們敬禮，告別。

戰友們乘坐在運送戰時儲備物資的火車上，離開了温泉池塘。我們想再看一眼奮戰過的地方，可是鐵路兩旁滿目瘡痍，都是重疊的彈坑，心中懷念着犧牲的戰友，更是百感交集。

我們進入元山時，正趕上朝鮮領袖金日成和志願軍司令員彭德懷陪同中國人民第三屆赴朝慰問團到達元山。在廣場臨時搭建的舞台下，我們和朝鮮人民一起，觀看了祖國派來的慰問團的精彩演出。

我們居住在一處廢棄學校的教室裏，用厚乾草鋪成地鋪，使用自建的磚爐灶做飯和取暖，很安靜。雖然每日工作很辛苦，但大家心情都很愉悦。元山市區供水工程，全部是中國援建，按照設計圖紙人力施工，一切都從零開始。直到1953年末，來了接替部隊，我們師圓滿完成祖國人民交給的抗美援朝的光榮使命，班師回國。沿途我們受到了朝鮮人民的熱情歡送和祖國人民的熱烈歡迎。

部隊回國後駐紮在陝西省渭南市，開始休假。在這場戰爭中志願軍有近二十萬烈士永遠留在了異國他鄉的土地上。他們是中朝兩國人民的英雄。

1954年6月30日，經鐵道部批准，我調回鐵路局原單位工作，1955年初調至博克圖機務段。1960年，組織上又把我送入齊齊哈爾“鐵道學院”進行深造。朝鮮戰場上的經歷，是對我生命的歷練和洗禮，我更加熱愛我們偉大的黨，熱愛我們偉大的祖國。我深知和平的背後，有着怎樣的慘烈犧牲。因此，我更加珍惜每一天的幸福生活，我把一腔熱情投入到工作中，為祖國的繁榮昌盛奉獻我全部的青春和力量。

如今，雖已是耄耋之年，回憶起那段歷史，我依舊不能自已。以拙筆記之，唯願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們，不忘歷史，珍愛和平，願世界再無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