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十歲,開始打鳥_風聞
作家毛利-和毛利午餐官方账号-5小时前
上午11點的航班,9點鐘我依然站在酒店大堂,打快遞電話:師傅到了嗎?放在禮賓部了?好,我現在去拿。
差一點,這個快遞就收不到了,這是一個從遼寧發出的富士鏡頭,在路上走了整整五天。直到我離開雲南這天早上,快遞員還告訴我,所有的貨都已經上車了,沒辦法找出來,只能等10點統一送。我心灰意冷時,小哥又打電話來,説,找到了,馬上送來。
我對鏡頭,相機這種東西一無所知。自從手機能拍照後,一直覺得相機已經是公然的累贅。要它幹嘛?問題是我兒子艾文最近忽然迷上了攝影,前兩年他一直拿着家裏閒置的相機,到處拍拍。人,他是不拍的。他主要拍各種動植物,昆蟲,大山,雲彩……
上個禮拜,他忽然決定去拍鳥,站在植物園水池旁,説是不吃不喝等了一下午,看太陽鳥如何築巢。他手裏的是一隻普通的微單相機,一個普通的人像鏡頭。我再外行,也知道這種配置打不了鳥。大概就好比穿着人字拖,想參加跑步比賽不是不行,但會讓那些穿跑鞋的從鼻子裏哼氣,穿拖鞋也想跑步?
結果艾文堅持拍了好幾個小時,成功打動了在雲南出差的我,必須給他買個入門級的設備。現在不得不承認,我是典型東亞父母,為了孩子,手可摘星,亦可攬月。
這天回到家裏,已經半夜一點,小陳一邊裝鏡頭,一邊告訴我:明早6點,他要出發去打鳥,讓你陪着。
打鳥,是攝影愛好者對於拍攝鳥類照片的專業名詞。這回參加活動,碰到幾個長槍短炮的老法師,我還問了問,平常打鳥嗎?其中一個老法師説:你不要看我肚子大,就問我是不是打鳥的。
也是奇怪,打鳥一般以大肚子中年男人居多,在打鳥的隊伍裏,很難碰到體型苗條健碩的精神小夥。我後來稍微明白了點,為什麼打鳥不容易出瘦子,這是後話,晚點再提。
説回上個週六,醒來九點。小陳説,艾文已經趕第一部地鐵走了。樓下地鐵最早一班六點鐘,他為了打鳥竟然五點多起牀,六點出發。小陳還説,一早上已經打了好幾個電話回來,問你幾點出門。
走出家門,再次走在赤道炙熱的陽光下,心情有點微妙。你在想象中,可以無窮無盡地愛着孩子,他要什麼,買,他做什麼,支持。等來到真實場景,母愛其實跟手機電量一樣,會逐漸消耗。
一開始我帶着百分百的電量,滿臉笑容走向佇立在湖邊的艾文。他看到我完全沒有一週未見的熱情,就像五分鐘前剛剛走散,自然而然地跟我介紹,他在等一隻太陽鳥。艾文跟我介紹,太陽鳥的窩在哪,又介紹了它進出的習性。

我心想,兒子懂的就是多啊。問了問他出門這麼久,除了喝幾口水什麼都沒吃過,忙不迭把包裏的麪包,水壺通通拎出來。水是特意灌的冰水,麪包也是他愛吃的芝士麪包。補充完糧草,我問他,這個鏡頭怎麼樣?
他很興奮地説:多虧你買了這個鏡頭。上個週末我來打鳥,那些專門打鳥的人都説我相機鏡頭不行,打不到鳥。今天換了這個,他們都説,okok,這個鏡頭就可以啦。
我聽了心裏喜滋滋的,心想這錢砸得還算值。同時開始打量起那些公園裏的打鳥人,一般都穿得很嚴實,長袖迷彩T恤加上迷彩長褲,手上拿的相機,看起來比艾文的龐大許多,或許就是那些幾萬甚至十幾萬的鏡頭吧。
當時有點母愛爆棚,竟然揣度着,要不來一套讓大家開開眼的?轉頭問艾文:還想不想要更好的鏡頭?他連連搖頭:現在的鏡頭已經夠好了,夠用了。
我跟他在植物園幾個點兜來兜去,每次一看到鳥,立刻打報告給他:看,前面有個大的。
艾文伸頭看一眼,立刻放下相機:噢,珠頸斑鳩,沒啥好拍的,到處都是。噢,這種黃鸝也比較常見。天鵝拍來幹啥?你看它呆頭呆腦的,就在想你會不會喂麪包給它,可惜這裏喂天鵝犯法,它也吃不到……
他想拍的是杜鵑,我抬頭看看腦袋上的熱帶雨林,深感絕望,這上哪找杜鵑去啊?
31度炎熱天氣,我們已經逛了三個多小時,麪包吃完了,包裏帶的糖果零食也吃完了。我不想看鳥了,只想兩件事,吹空調,吃冰激凌。
有個年輕女孩,吃着冰激凌跟我們擦肩而過。我跟艾文提議,走,去吃冰激凌吧,休息一下。
他一口回絕:想什麼呢?這裏賣的那麼貴。
冰激凌倒不是非買不可,但我的腿已經撐不下去了,過了一萬步後,那腿又開始微微發抖。我跟艾文談判,現在回去行不行?明天還可以出來。他一口回絕,不行,要在植物園裏待到天黑。
第一輪談判後,他同意晚飯前回。但是談着談着我心情不好了,母愛也揮霍得差不多了,憤怒開始噗嚕噗嚕往外冒。
怎麼可以這樣?一個十歲的小孩,為了打鳥竟然這麼無法無天?你還上不上學了?要不要身體了?我不同意,打鳥必須有時間限制。
我氣呼呼走了,其實如果吃到冰激凌,很可能火氣沒這麼大。
艾文是在我後面十分鐘後回來的。他急切地衝到我面前説:明天去雙溪布洛好嗎?
雙溪布洛很遠,他自己去不了,只能我帶着他打車去。
一小時前還想沒收他的相機,一小時後我改主意了,好人做到底,就去雙溪布洛吧。
艾文一心想着要去雙溪布洛打翠鳥,那裏分佈着三種翠鳥,雖然碰到的概率不到,但雙溪布洛基本是新加坡打鳥人的一大據點。
第二天再陪他去打鳥,非常不湊巧,收拾東西要走的時候,妹妹爆哭。艾文怕我走不了,一個勁催促我,趕緊走,出門再説。出門想買點麪包零食再走,的士又早到了。
新加坡這個地方,要説方便,是真的方便,要説不方便,那是真的不方便。雙溪布洛濕地公園,只有兩台賣水的機器能用信用卡,零食機器只能投幣。我翻了翻揹包,沒有現金,沒有食物,裏面只有一小袋昨天吃剩的薄荷糖,心情一陣絕望。
艾文渾然不顧,喜滋滋走在濕地公園,還跟我説:今天挺涼快的哈。
是,你老媽的心更涼爽。
我們先從濕地一邊走到另一邊,我唯一的指望是,另一邊的遊客中心,有一隻賣預製飯的機器,難吃無比,但好歹可以充飢。
下午一兩點鐘,靠兩顆薄荷糖頂了半天的我,實在撐不動了。趁艾文在觀鳥亭等鳥,我提出先去吃飯。他説好的,讓我先去,還讓我回來的時候灌點水。
我不知道是什麼樣的精神力量支撐着他,讓他沒有一點餓意。轉頭走了十分鐘走到機器那才發現,機器壞了,眼前一黑,只好又拿出一顆薄荷糖。
然後打開地圖,準備B計劃,步行去濕地公園門口的咖啡館買三明治,上面寫着三點關門,我還有機會。我先是走反方向,找到艾文,塞給他水。再一個人出發買三明治,去的路上還好,畢竟充滿希望,還想着獅子大開口,把餐廳所有種類的三明治全部拿下。

走到了傻眼,咖啡館提前關門歇業,三明治夢碎一地。那一刻,心情相當悲涼,沒想到連一口三明治都吃不上。再次走回觀鳥亭路上,想起詩經《采薇》裏那兩句,曰歸曰歸,心亦憂止……行路遲遲,載渴載飢……
多麼生動地刻畫了我當時的心境,我就跟這個小卒一般,完全不想打戰,滿腦子想着回家,載渴載飢,又渴又飢真勞累。
艾文依然興高采烈,他打開相機説,你看,這隻白鷺的表情多好笑。
喂,你要不要看看我的表情多慘淡。
之後我注意到,觀鳥亭裏那幾個打鳥的大哥都已經走了。艾文説,他們等了一天,什麼都沒拍到,剛剛收拾東西走了。
我只買到了兩罐阿華田巧克力奶,我們一人一罐,一飲而盡。這時我想明白了為什麼打鳥的人都那麼身型龐大。
他們長期蹲守在一個地方,通常又飢又渴,還都是在鳥不拉屎的荒山野嶺,壓根找不到食物。一旦弄到一點,就吃個沒完。回家肯定要好好飽餐一頓,完全顧不上什麼身材窈窕什麼飲食健康。
上天一定是被我的誠意打動,這天艾文同意早點回家,又剛剛好碰上一輛的士,能馬上載我們回家。
回家剛吃完泡麪,他提議:下次去烏敏島吧,最好早一點,五點多去,那裏鳥多。
那又是個荒僻的小島,除了碼頭,別的地方完全買不到東西。我腦中又晃出那八個字,行路遲遲,載渴載飢。
雖然有人説,艾文十歲開始打鳥,少走五十年彎路。但我忽然想到,或許六十歲開始打鳥,才是正確的選擇,好歹在人生的前半段傷害的人會少一點。
或許那天早上,我本不該撥打快遞員的電話,拉開這一切的序幕。
作者|毛利 分享生活,解答情感、家庭困惑,和有趣的人們對話,有機會一起午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