鯨魚為何懷念戈壁?_風聞
秦朔朋友圈-秦朔朋友圈官方账号-3小时前

最近想談一期《十三邀》,許知遠對談李景亮,在不少人都覺得“很難再有所收穫”的今天,尤其能體現出那場談話的價值。
上一季的《十三邀》裏,李景亮篇的標題有兩個,一個叫《“完全是另一種人生”》,另一個叫《戈壁灘裏游出一條藍鯨》。這兩個標題都在描述同一件事:主人公通過進入有形的八角籠,跳脱出了無形的人生牢籠。
在很多人的觀感中,這是非常沒有存在感的一期內容,雖然片中展現的綜合格鬥極富視覺衝擊力,但從對話信息和思想密度上,似乎完全偏離了一個文化訪談節目的舒適區。
拳纏繃帶的武士和筆走龍蛇的文人,能聊些什麼,又能聊出些什麼,似乎答案一開始就是不容樂觀的。和朋友討論時,他的反饋非常直觀,也很具代表性:
“李景亮這期我看了,覺得不是很愛思考的這麼一個人,聊到最後有點進行不下去。同樣是體育人,徐京坤那期就還挺不錯的,可能一個人獨處的時間很多,會有大量的時間用於思考。李景亮最後就是一直重複回家種地,説明根本沒有認真想過採訪者提出的問題,也沒打算真的去實現它。”
而我對朋友的答覆則是:
“乍看上去,這期內容的含金量不高,信息顆粒度也很低,幾乎提煉不出金句,但我不認為它缺少價值。事實上,由於李景亮這個人非常真誠,他的表達反而給我很多啓發。”

認識一個人,首先要看他的性格,李景亮給人的第一印象是專注、質樸、不苟言笑、責任感強。在《十三邀》裏,李景亮在隊友失利後,安慰對方,而在他和范志毅參加的另一檔真人秀裏,身為隊長的他在比賽失利後掉眼淚,則是被後者安慰,這個畫面還短暫地上過熱搜。
**就像達倫·阿倫諾夫斯基那部《摔角王》,這是一個典型的硬漢,不僅是因為他在場上的作風,更多是他在場外的性格。**在李景亮身上,你幾乎看不到抱怨,只能看到始終如一的執着。他有願賭服輸的豁達,也有失敗了再爬起來的倔強,但更多的,還是打碎了牙往肚子裏咽的沉默。
用《繁花》的詞總結,就是“不響”。在不響的人身上聽見響,非得有地藏菩薩諦聽般的覺悟,不是聽話,而要聽心。

《十三邀》對這期主人公的介紹是這樣的:
“李景亮,35歲,出生於新疆塔城,MMA(綜合格鬥)職業選手,26歲時簽約職業賽事UFC,戰績19勝8負。”
而對於他的生長環境又是這樣描述的:
“塔城是新疆的一個縣級市,位於西北邊陲,距離最近的大海2000多公里。15歲前,李景亮在這裏成長,陪着父母下地幹農活。他喜歡澆水、播種,最不愛收黃豆。”
整期內容看下來,你會覺得它的主題就是:比起成為萬眾矚目的格鬥明星,李景亮更懷念他的農民身份。如果人生可以重來,他會選擇留在新疆種地。
在李景亮的故事中,呈現的是非常典型的反類型敍事。常規的編排邏輯,它要麼是一個極具勵志屬性的個人奮鬥史,要麼是展示主人公一路上的辛酸歷程,引發普通人的共鳴。
比如受訪者講述自己從邊遠地區的大山裏出來,如何通過自己的努力,進入這個八角籠,一拳一腳地打出天地,就像王寶強拍的那部電影。
但這期《十三邀》是完全相反的,你問李景亮想幹什麼,最後他覺得,我還要回去當農民,我覺得那個才是我需要的。這個拳台生涯只是理性上的,但是如今我更願意屈從於我的感性。
反類型的落腳點在於,主人公不是很留戀現在得來的一切,比起已經拼出的天空海闊,他還是更想回到起點的一畝三分地。

有人可能會把李景亮的發言歸於一種深度的矯情,但他的講述方式如此純樸而自然,完全不像訓練的結果,而更像是內心情感的無意流露。
更有意思的地方在於,在這期節目中,你不難發現,比如講到MMA的相關事宜,拳台上的技巧,職業格鬥手的飲食、作息、訓練,從平日裏養精蓄鋭,到拳台中腎上腺素的飆升。當李景亮在闡述以上內容時,他的語言嫺熟而專業,侃侃而談的姿態中,看不見絲毫頓挫,這與話事農耕時的狀態大相徑庭。
換句話説,以上這些可能會令節目“更好看”的部分,李景亮沒有多講,或者他也講了很多,剪輯師沒有剪出來。最終呈現的結果,就是明明這些東西他可以講,但是他沒有講,他沒有講的原因是他不願講,他不願講的原因不是有阻力,而是他認為這個東西不重要。
但如果他想要去盤這些東西的話,他仍然可以給你非常完整地盤一期,如片中旁人回憶的,以前訓練的時候,那些教練一錘一錘地往他肚子上去打,説一般人受不了,但是李景亮就能吃苦,他就忍着不説。類似的細節深挖,肯定能製造一些流量時代的看點。

以李景亮這樣的性格,就決定了那些在外界看來很重要的、非常戲劇性的部分,在他這裏是可以一直隱匿的,不是要故意隱藏,要賣關子,而是當事人真的認為這些事情不值一提。
因為那歸根結底只是屬於他自己的一個經歷,即便説出來別人也沒辦法感同身受。
你可以理解為,這是一個有着大心臟的獨立個體,對於這樣的人,你不可能從他嘴裏勾出來任何你想聽、但他不想講的東西。他知道你想聽什麼,也知道你愛聽什麼,但他永遠不會刻意迎合你。
與此同時,我們也應當明白,凡是這類人願意講的,無論其語言有多麼未經修飾,必然是有一句便可以信一句。


在正片中,許知遠找到了一張李景亮體校時期的老照片,幾個年輕人光着膀子站在一起。李景亮捏着照片,緩緩回憶往事。
“當時是不願意去的,因為那時候,怕花錢嘛,家裏條件不好。回想我媽真的特別有眼光,遠見,很佩服她,一個農村老太太,一個殘疾人,還沒上過學,(上過)一二年級學,家裏靠養點牛、養點豬、養點雞、賣點雞蛋,一些雜七雜八的,這樣子生活。能讓我出去,能把我姐姐供出來。我媽媽她就不想讓我種地,她就不想讓我在這裏,她就覺得沒有出路,她看不到現在這個樣子的生活,她就覺得男孩一定要出去。”
李景亮説,他年輕的時候非常不理解母親的想法,他唯一的願望就是留在家裏幫她多幹點活,左鄰右舍都有拖拉機,就他們家沒有,只能用牛車,自己多幹一點,家人就少幹一點——“男孩有的就是力氣,別的沒有,那就幹唄。”

在我看來,李景亮的內心情感很複雜,他只是表達得很簡單。要理解李景亮的複雜情感,我們首先要考慮一個問題:一個什麼樣的人,他才會有所謂的故土情結?如果一個人一直待在老家的話,他是不會產生故土情結的,故土情結專屬於那些已經出來的人。
但是為什麼在李景亮身上,他的故土情結這麼嚴重呢?是因為他在外面沒有成功嗎?顯然不是,他在外面非常成功。比絕大多數一開始就“活在外面”的人更成功。
這種情結的誘因,一言蔽之,在於他原來的宿命跟他的奮鬥結果之間,形成了難以調和的落差。如果他留在起點,他後來的人生根本沒法想象,他不可能去美國、去全世界打比賽,成為一個本地乃至中國的格鬥偶像。
**這樣一種脱胎換骨的人生,是一個新疆農家小夥的宿命裏沒有的,對於李景亮來説,後來的功成名就,即便是他拼出來的,仍然會像拿錯劇本一樣恍然。**在一種非常殘酷又不公的既定安排裏,是個體用拳腳偶然打破了階層固化的敍事。即便這個結果是幸運的,但由於落差如此之大,他自己多年之後都很難做到坦然接受。
我聯想到趙本山、趙麗蓉、範偉演出的那個小品《心病》,一個心臟脆弱的人,突然中了幾百萬的大獎,一不小心就會嘎過去。而為了保持穩定,當事者就要學會麻痹自己,需要不斷得到外界的確認,得不停地問旁人:哎,這個東西它是真的嗎,你要打我一巴掌,要狠狠地掐我一下,告訴我這一切不是一場夢。
不配得感是一種感覺,它是在早年經歷中形成的習慣,很難在短期內根除,由於深刻的不配得感,當事人即便已經確鑿無疑地擁有了一些成功,他仍然不敢相信自己所獲得的一切。不敢相信的背後,是他仍然覺得這些東西仍會失去,如果註定會失去,不如從一開始就不要得到。
在訪談中,李景亮不斷提及的“要有飢餓感”和“生活太舒服了,等不舒服到來時,你會適應不了”,都是這種不配得感的顯著表徵。

客觀來看,不配得感不完全是壞事。在職業領域,正是它激勵着李景亮成為一個優秀的拳手,因為他永遠會對自己不滿,他不允許自己鬆懈。
可在生活中,正是同樣的心理,令他不習慣讓自己過得舒服,如果他過得舒服,就會滋生出強烈的不安。彷彿耳邊有一個聲音在不斷告誡他:你這樣不行,你不該享受這些,你沉溺於此很快就要倒黴了。
這種心理仍然是源於曾經對於幸福感的缺失,由於從前得到的太少,他便很難相信自己會得到很多,在悲觀情緒的內化之下,他的頭腦會不斷自我重複:某些東西我不需要,它不會真的出現在我的生命中,即便一夕持有,也會迅****速流走。
**但至少什麼東西是我永遠不會失去的呢,那就是一早就屬於我的那種宿命,它永遠不會失去,那個是別人拿不走的——因為不會有人來搶。**在李景亮的內心投射中,他原來的那種人生,只要他回到農田,他就會立刻擁有。至少還有一種日子可以過,雖然辛苦疲勞,但是能給他安定感。
其實話説回來,李景亮並沒有否定他現在的人生,更感念於他母親當年的選擇,也時常在肯定自己一直以來的堅持。他很清楚,是他自己腳踏實地地改變了命運。但由於他沒有從根本上扭轉潛意識的投射,他才不斷地在言辭中留戀故土,幻想成為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民。

一個人不可能失去他未曾得到的東西。而當一個人無法扭轉類似的潛意識,他會覺得阻止失去的唯一辦法,就是不去得到。這背後其實是一種非常複雜的情感,你必須共情他的遭遇,才能明白他的矛盾完全不是矯情。
與此同時,顯而易見的是,保持這種錯誤的投射並不會產生真正的利好,想要對此糾偏,必須非常明確地意識到:這一切源自於我們時常會做習慣的奴隸。而我們所習慣的事物,以及我們的習慣本身,從來未必是正確的,也未必要一直如此。
人的自我迭代,便是用新習慣來覆蓋舊習慣,用好習慣來淘汰壞習慣。每一個不堪回首的過去,每一段靜默無言的時光,都在冥冥之中積蓄能量,等待日後的破土而出和化繭成蝶。
同樣的翻盤,李景亮在拳台上已經做到了,只是在內心深處需要再做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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