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斯克的陽謀:如何通過軍事訂單搶佔太空互聯網|文化縱橫_風聞
文化纵横-《文化纵横》杂志官方账号-1小时前
張涵抒
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
【導讀】“星鏈”(starlink)在俄烏戰爭中起到的作用讓人印象深刻。據媒體披露,馬斯克“為避免核戰爭”,切段克里米亞附近星鏈,導致烏克蘭無人艇襲擊失敗的故事,更是以一種戲劇性的方式展現出“星鏈”在戰爭中起到的重要角色。但“星鏈”絕不僅僅是一個技術改變戰爭的故事,這背後反映着互聯網基礎設施形態的變化,美國軍工複合體對互聯網巨頭的吸納,以及正在圍繞太空展開的商業太空戰爭。
本文指出,**星鏈之所以能在俄烏戰爭中扮演顛覆性角色,是因其具備三大特徵:冗餘彈性網絡、低成本部署以及商業航天的灰色身份。技術特徵使得星鏈具有極強穩定性,也使衞星互聯網有了取代傳統海底光纜,成為全球互聯網數據傳輸大動脈的可能性。**通過爬梳美國軍方對軍事通信領域的轉型規劃,不難看出,星鏈的成功絕非曇花一現,而是美國軍方有意識地引入商業力量,促成技術轉型的結果。
**星鏈進入戰場,無論是對美國軍方還是馬斯克而言,都是極為有利可圖的生意。**恰如本文指出的,一方面,美國政府所密切聯結的資本類型正在從以大型航天製造企業為代表的傳統軍工承包商,向新興互聯網巨頭遷移。**這將強化此類新興跨國經濟體利益與國家利益的整合。**另一方面,星鏈代表的衞星互聯網與海底光纜構成直接競爭,馬斯克主動向重資產的軍方靠近,並不只是為了謀求五角大樓豐厚的國防訂單,更關乎下一個時代的產業佈局:誰能搶佔太空互聯網基礎設施,誰就更可能掌控未來數據傳輸的命脈。
本文原載《文化縱橫》2024年第1期**,原題為《“星鏈”在戰場:第一次商業太空戰爭》。**文章僅代表作者觀點,供諸君參考。
“星鏈”在戰場:
第一次商業太空戰爭
2022年爆發的俄烏戰爭中,馬斯克向烏克蘭投放的宇宙探索公司(SpaceX)產品“星鏈”(Starlink)引發了國際社會的共同矚目。在俄烏戰爭爆發的第二天,馬斯克就為烏克蘭前線輸送了大批“星鏈”衞星互聯網移動終端,藉助其運營的近地低軌道(Low earth orbit,LEO)衞星星座網絡,恢復了烏軍被俄軍所切斷的通信網絡,以商業通信衞星資源填補了軍事通信被打擊後造成的空白,成為烏軍在戰鬥中不可或缺的生命線。美太空軍負責人傑伊·雷蒙德(Jay Raymond)上校也將其稱為“第一次商業太空戰爭”。
相較於被稱為“第一次太空戰爭”的海灣戰爭(爆發於1999年),戰爭涉及主體發生了根本性變化——市場化的民用空天技術企業以主動自覺的姿態下場,成為戰略信息網絡的執棋者。雖然早在海灣戰爭中,美軍就已經引入商業衞星作為軍用通信容量的補充,但其僅在後台為軍方提供通信能力應急備份,本質還是被軍方所徵用調動的民間資源,而非成熟獨立的戰爭“主體”;但在俄烏衝突中,SpaceX獨立於軍事系統之外,直接與戰場發生關聯,徹底變成了戰略和戰術上的主動方,這才是 “第一次商業太空戰爭”的真正突破性所在。
1957年,在蘇聯發射人造衞星“斯普特尼克1號”的八個月前,美國空軍少將伯納德·施裏弗(Bernard Schriever)曾做出預測:“幾十年後,重要的戰鬥可能不是海戰或空戰,而是太空戰。”但施裏弗未曾設想過的是,今天的“太空戰”已經從單純的國防軍事領域外溢到商用空天資源。俄烏戰爭中的星鏈應用,對於我們想象和籌謀未來戰爭,既是一種拓展,也是一種預警。既預示着普通的民用科技也能輕鬆地跨越邊界成為戰略資源和戰爭武器,也警示着新時代的戰爭所波及和捲入的主體將會更加泛化和多元。
**▍**商業低軌衞星互聯網在俄烏衝突中的顛覆性優勢
星鏈項目始於2015年,2019年首次發射,是一套依賴於上萬顆近地低空軌道衞星組網的空天互聯網通信體系,俗稱“衞星星座”。自從2019年第一顆星鏈衞星發射升空之後,截至目前,在近地軌道上已經部署了5151顆星鏈衞星,預計還將發射4萬顆,力圖將傳統互聯網信號對於地面基礎設施的依賴降到最低,致力於讓普通用户只需要使用一套碗筷大小的終端就可以在任何環境接入互聯網,避免大量地面基礎設施的建設和高昂維護成本。
2022年2月,俄烏戰爭爆發。俄軍在發起進攻的第二天就中斷、摧毀了烏克蘭戰區的部分地面網絡基站和供電站,基輔西北部伊爾平地區大部分信號基站都遭到嚴重破壞,致使網絡癱瘓。就在戰爭爆發的兩天後,馬斯克響應烏克蘭副總理米哈伊洛·費多羅夫(Mykhailo Fedorov)在Twitter上的請求,將星鏈設備運入網絡被俄軍切斷的烏克蘭。**星鏈衞星系統及其手持碟形終端成為軍隊、政府和人民共同仰賴和依靠的“生命線”。**例如,在基輔北部,只依靠一台星鏈終端,就恢復了一條十公里道路上一連串村莊此前癱瘓的通信。目前,烏克蘭仍有上萬只星鏈終端正在運行,根據應用分析平台Apptopia的數據,星鏈日活躍用户大約有15萬。**俄羅斯數次嘗試破壞星鏈的網絡連接,但都未能成功。唯一有效的手段是直接追查並銷燬盤子大小的衞星終端,但其反衞星武器和針對系統黑客均對這一通信網絡本身束手無策。**星鏈作為非專業軍事化的商業衞星服務體系,能夠在俄烏衝突中出色地完成非高度保密性質的基本軍事通信任務,包括:提供充足帶寬,終端小巧便攜,為精準打擊搭建鏈路,實現穩定的超視距通信,以及形成去中心化指揮網絡。
不過,以上特徵均是在此前戰爭中出現過的廣義衞星通信網絡技術優勢,星鏈LEO衞星網絡這一特殊的技術形式真正獨到的優勢並不在此。星鏈在俄烏戰爭中真正的三大顛覆性特色是:冗餘彈性網絡、低成本部署、商業航天的灰色身份。
**首先是LEO星座構成的冗餘彈性網絡。**在2022年5月舉行的參議院軍事委員會聽證會上,美國太空部隊太空行動副總指揮大衞·湯普森(David Thompson)將軍稱,俄烏戰爭最重要的啓示就是大型衞星星座提供的彈性。海量衞星佈局使得網絡彈性極大、冗餘度極高,讓傳統的反衞星武器陷入絕對被動的局面。**雖然俄羅斯有能力擊落近地球軌道上的“星鏈”衞星或其他衞星,但成本極高而且難以奏效:摧毀一顆衞星需要一枚反衞導彈,而SpaceX的廉價火箭一次發射即可補充60顆衞星,效率與成本均相差數十倍。**除了反衞武器的硬攻擊,據馬斯克稱,星鏈提供的網絡“抵禦了迄今為止俄羅斯的網絡戰干擾和黑客攻擊企圖”等軟性打擊,表現出了極強的穩定性。大多數人預計烏克蘭的通信或互聯網接入會在戰爭的頭幾天或頭幾個小時被切斷,“但這並沒有發生,現在也沒有發生”。美國太空司令部司令詹姆斯·迪金森(James Dickinson)將軍也在參議院軍事委員會的聽證會上説:“馬斯克和星鏈確實向我們展示了一個巨型星座或一個增殖架構所能提供的冗餘和能力。”
**其次是低成本部署。**成本控制在軍事通信中也非常重要。事實上,發展藉由衞星所搭建的天基互聯網作為軍事通信手段早在2002年就已經被美軍提上日程了,名為“轉型衞星通信計劃”(TSAT)。該系統是在2001年9月11日美國恐怖襲擊事件和無人機技術發展的推動下誕生的,承諾將推出一個為國防部、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和美國情報界服務的安全、大容量的“空中互聯網”,用於“以網絡為中心的戰爭”。該系統的願景是將舊有軍用衞星(Milstar)的數據傳輸速率提高數千倍。但這一系統的命運卻十分曲折,布什總統在2007財年為TSAT申請了98億美元的經費,但由於奧巴馬政府試圖削減國防開支,五角大樓於2009年取消了該計劃,並寧願選擇帶寬只有TSAT能力5%的先進極高頻衞星。由於SpaceX公司掌握了太空從廉價火箭發射到衞星製造和運營全產業鏈的技術,已經能夠將單次發射的成本降低至50萬美元,很好地迎合了美軍對於性價比的期待。
**最後,是商業航天在戰爭中微妙的灰色身份。**星鏈並不直接對接國家力量,行動在法理上不代表國家行為,從而增加戰略迴旋餘地。由於商業衞星屬於民間資產,俄羅斯對其攻擊尚未有國際法的依據。為了避免衝突升級,再加上技術和成本上的考慮,俄羅斯一直無法實施直接的反擊。
以上特點使得星鏈星座“攻”可與無人機技術結合為精準打擊搭建鏈路並實現穩定的超視距通信;“守”可使得俄方傳統反衞打擊武器陷入戰略被動並構建去中心化指揮網絡,甚至還由於其不直接代表國家力量,擁有了進退自如的灰色空間。因此,星鏈在第一次商業太空戰爭中已經顯露了諸多具備顛覆性的特點與趨勢,將極大革新甚至重新塑造主要國家之間的戰略博弈格局,深刻影響未來的軍事航天體系與作戰模式。但這絕不僅僅是馬斯克和SpaceX單方面的異軍突起。
**▍**SpaceX契合並助推美軍事通信兩大轉型
星鏈在俄烏戰爭中的成功,可以説是美國軍方早早“下注”的結果,實際的表現甚至超出意料。SpaceX的成功在於其契合並助推了美軍向未來軍事通信領域轉型的兩大方向:一是合作模式向軍商一體的複合網絡轉型,二是技術模式向彈性冗餘的低軌道衞星星座轉型。
第一,將衞星通信領域的未來朝着軍商一體的複合網絡轉型推進。這與此前單純在軍事行動中引入商用衞星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模式。
早在2016年,隨着傳統軍事國防衞星系統老化、他國反衞星武器技術的趕超、國防成本超出控制地增長,美軍就啓動了建設下一代寬帶衞星通信(Satcom)備選方案分析(AoA)計劃,以逐步取代老舊的WGS衞星羣。“備選方案分析計劃”標誌着對商業衞星利用方式的根本性轉換——不再是將其僅僅視為幾顆大型軍事衞星寬帶不足時的補充和調用,抑或是以傳統高額國防訂單的形式訂購一個需要探索全新技術以實現能力突破的大衞星,而是徹底逆轉了“主輔關係”:首次將商業衞星能力作為基礎,並在需要時疊加有限的、特定目的的政府衞星能力,以實現基本成果。
縱觀美國曆屆政府,對於商業航天重要性的強調也在逐步上升。布什政府最先提出了“商業航天”問題;奧巴馬政府指出“要最大限度地採購商業太空產品與服務,以滿足政府的需求,通過加強商業航天的創新技術,加強美國在世界航天技術發展中的引領作用”,把發展商業航天放到非常重要的位置;特朗普政府則更進一步,將發展商業航天看作是“美國能在航天領域取得領導地位的前提”;國防部領導層也越來越多地呼籲以“商業至上”的思維建立一個完全集成的衞星通信架構,以服務於現代和未來的國家安全任務。
第二,衞星通信所採用的技術模式,從最初以軍事衞星、國防通信衞星為代表的佈局在GEO(地球同步軌道)上少量、大型且昂貴的靜止衞星,轉向如星鏈這般佈局在LEO(近地低空軌道)上海量、小型且廉價的衞星星座。
美國太空發展署(SDA)在2019年正式提出,將投資數十億美元發展以LEO星座為基礎的下一代軍事太空體系,俄烏戰爭中冗餘系統的抗擊打能力和穩定性證明了這一技術模式選擇的正確性。美國太空部隊太空發展局局長德里克·圖爾尼(Derek Tournear)曾愉快地指出,俄羅斯沒有擊落任何星鏈衞星的事實説明了冗餘低軌星座在阻止攻擊和提供彈性方面的威力。英國太空司令部司令保羅·戈弗雷(Paul Godfrey)空軍中將也説:“看到一個低地軌道星座如何能夠恢復(戰爭中斷的)通信,對我們來説意義重大。”
**自從SDA鎖定LEO戰略後,軍方與SpaceX公司的合作就開始從單純的火箭發射領域拓展到通信衞星技術試驗與訂單領域。**SDA構想的空間傳輸層包括約650餘顆小衞星,將在極大程度上利用以星鏈為代表的商業低軌寬帶互聯網星座成果。美國太空部隊太空行動副總指揮大衞·湯普森將軍在2022年5月11日舉行的參議院軍事委員會聽證會上指出:“LEO商業衞星通信在烏克蘭展示的能力驗證了太空部隊的戰略。”在2022年俄烏衝突爆發前,2019年3月和11月,美國空軍戰略發展規劃和實驗辦公室與SpaceX先後簽訂了一項價值2800萬美元的合同以及“商業太空互聯網國防實驗”(DEUCSI)合同,要求其在3年內利用星鏈開展軍事服務演示驗證,希望將星鏈星座寬帶網整合到美軍現有的軍事系統中。2020年5月,美國陸軍又與SpaceX公司簽訂了為期3年的“合作研究與開發協議”(CRADA),以測試星鏈低軌互聯網星座提供的寬帶網與軍事通信網絡連接的可行性。由此可見,星鏈在俄烏衝突中的驚鴻一瞥絕不只是曇花一現,而是一條精心鋪設、與美軍通信模式轉型相耦合的漫長階梯,且遠遠沒有走到盡頭。可以説,SpaceX既乘上了東風,又助長了風力。
**▍**商業太空戰爭與互聯網基礎設施新藍海
**美軍下一代寬帶衞星通信由大衞星向小衞星的轉型舉措也重新攪動了美國軍工市場的分配。**如SpaceX這些新型高資本航天企業對此自然夾道歡迎,卻引起了傳統軍工大户的不安。例如,美國軍事承包領域最強大的三家公司——洛克希德·馬丁公司、波音公司和諾斯羅普·格魯曼公司,都在開發當前使用中的主力軍用通信衞星:波音公司開發了最為常用的寬帶全球衞星通信WGS(也就是因為老舊要被“備選方案計劃”取代的主角),洛克希德·馬丁公司製造了核加固型先進極高頻(AEHF)星座,而諾斯羅普·格魯曼公司則製造了增強極地系統(EPS)。但隨着俄烏衝突中星鏈的成功“試驗”,其作為新型商業資本所帶來的衝擊,一定程度上撼動了雙方力量對比的天平。
作為“第一次商業航天戰爭”,以“星鏈”為代表的大批商業衞星以非軍方合作者的獨立身份進入戰爭舞台,極大地區別於此前僅在後台為軍方需求提供補充性服務的姿態。再結合美國在太空戰略方面的頻繁動作和革新思路,現在****軍方客户所勾連的資本已經不僅僅是傳統的重型工業,而是信息化含量越來越高的IT產業,甚至是直接與硅谷的互聯網資本巨頭合流。
一方面,美國政府所密切聯結的資本類型已然發生變化,從以大型航天製造企業為代表的傳統軍工承包商,向新興的互聯網巨頭遷移。這強化了此類新興跨國經濟體利益與國家利益的整合。另一方面,看似輕型的高技術互聯網資本也主動向重資產的軍方邁出靠近的步伐,並不只是為了謀求五角大樓豐厚的國防訂單,而是關乎下一個時代的產業佈局:太空不僅是軍事上的“新戰場”,也即將成為商業上的“新戰場”。
賽博空間的領航者先一步意識到了宇宙新空間的廣闊,以LEO軌道為基礎的衞星星座系統正在逐步發展為下一階段互聯網基礎設施部署的新高地,需要提前搶灘登陸並佔據主導權。當前,全球互聯網通信與數據傳輸依賴海底光纜作為“大動脈”,衞星互聯網受限於帶寬,目前還只起到補充性作用。但恰如曾任北約最高軍事長官的美國海軍上將詹姆斯·斯塔夫裏迪斯(James Stavridis)曾指出的,“海底的光纜……這一至關重要的基礎設施越來越脆弱,應該引起我們所有人的擔憂”。隨着鋪設於20年前的海底光纜遭遇老化失修、所有權分歧以及數據安全挑戰,5G、6G等高頻通信技術的進步,以及低軌道衞星星座系統的製作和發射成本都在大規模降低,太空衞星越來越有可能成為海底光纜的直接競爭者,成為長途數據傳輸的新動脈。
衞星互聯網極大地拓展了跨主權傳播網絡的技術邊界與可能性,完全聯網的戰場空間是未來大國競爭戰場上的兵家必爭之地,俄烏戰爭也為我們展示了這將不會是孤立的軍事實力競爭,而會更加廣泛地滲透到商用和民用的網絡當中。
2020年,中國國家發改委正式將衞星互聯網納入“新基建”,全國多個地方政府也在積極謀劃佈局相關產業發展,但相關係統正在論證和設計之中,中國衞星全供應鏈自給能力也有待進一步提升。2023年10月7日,工信部剛剛放開了民間資本進入電信業務,逐步推動衞星互聯網領域的准入制度改革。因此,梳理“第一次商業太空戰爭”與星鏈衞星互聯網在軍與商兩個領域的佈局,有助於為我國探索如何發展探索新型舉國體制下的太空產業提供鏡鑑,並拓展提升應對未來空天戰爭的思路與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