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嵌入村莊愛恨情仇的年輕人_風聞
心之龙城飞将-3小时前
虎嗅網2024年02月10日 19:21:58 來自吉林0人蔘與0評論
一、殺年豬,燙豬血
2月3日天氣冷,開了一兩個小時的車,下鄉殺年豬。幾家人合起來在鄉下買了一頭豬,其他人先回老家處理事情了,沒有時間,所以由我們下去。餵豬的是一位70多歲的老婦人,她家裏有一頭母豬,母豬又下了十幾頭小豬仔。小豬仔喂大了之後,再托熟人及微信推銷的方式賣豬。老人的兒子在省會城市做水電工,兒媳婦在家帶三個小孩讀書,空閒之餘和老母親一起種雜糧,煮豬食,餵豬。老人的女兒在附近街上賣水果,順便幫忙介紹人來家裏面買豬。
我們開車到老人家裏之後,老人的兒子就和殺豬師傅還有我們一起,把豬趕到專門用的鐵籠子裏,計算好斤兩,放血,去毛,分割,一頭豬一兩個小時就處理好了。毛豬10元一斤,殺豬費由買豬的人承擔。我們今天殺的這頭豬聽説是用玉米等熟食餵養出來的,殺出來的肉偏深紅色,顏色比超市裏面的飼料豬深。
家裏的人覺得病從口入,吃得好一點身體就會好一點,所以冒着大雨的天氣,下鄉殺豬。殺完豬主人家還請我們在家裏吃了一頓殺豬飯,吃的都是農户自己種的蘿蔔白菜和餵養的家禽,味道特別好。吃完我們還一起聊了下家常,互相加了微信,確定了長久的買賣關係,氛圍特別好。

圖:賣豬的大姐在給我們做飯、燙豬血 作者供圖
二、近鄉情怯
臨近年關,思鄉情切,很想回家,想回家看看自己生長的地方,看看自己一直沒怎麼見但保持聯繫的朋友和老家的老人。畢業之後,我們原來的一些高中同學回到了老家縣城工作,他們一般從二本學校畢業,是獨生子女,父母在體制內工作,或者家庭負擔比較重,必須要回到本地照顧家裏,所以最終選擇了回到本地工作。
這些年雖然沒怎麼見面,但平時偶爾還是會相互溝通一些信息,因為有一起讀書的經歷,所以儘管沒有見面,但在心裏一直都覺得還是很親。再有,有對故鄉田園牧歌式的想象,希望能夠在慢節奏的生活裏面放空幾天,休息一下。這種強烈的衝動在2月4日,姐姐冒着風雪回家之後,變得更強烈。
心理上有想法,行動上卻比較遲緩,一是身上承擔着必須完成的工作的壓力,二是忌憚故鄉的人情負擔。回到家中,總想安安靜靜地吃幾頓飯,和講感情的人一起聚一聚。實際狀況是並沒有純粹的感情,只有被利益擠壓的感情。
在家,父親總是喜歡要求我們按照他的意願處理事情,和誰家關係遠近,去誰家買什麼東西,都要替我們決定,由我們買單,否則就要發脾氣。除此之外,還要求我們和對我們不好、根本不在意我們那點春節禮物的親戚主動保持親密關係。必要的時候,還希望我們能給他的親人送一大筆錢,否則我們回來就不會受到尊重,毫無意義。
也就是説,回到家中,我們的自主性被大幅度壓縮,被迫成為嵌入村莊社會關係網絡中的一顆螺絲釘,但是在我們看來,我們在意的是故鄉具體的人和純粹的情感,並不想嵌入傳統村莊社會關係網絡裏的愛恨情仇之中,也不太認同那一套規則。
我的老家在湖北的江漢平原上,是一個原子化程度比較高的地方,村民缺乏對村莊歷史和倫理價值規範的記憶,個體化程度較高。原子化地區人的特點是容易極端化,一方面他們逃逸於具體的村莊社會結構,所以心思相對單純,更容易追求個體的精神自由,認同崇高的理想和國家宣揚的一系列先進理念。另一方面,他們做事情缺乏策略,缺乏人情社會關係資本的支持,和具象化的村莊社會結構傳遞的壓力,所以個人常常陷入想象多於實踐,好高騖遠,目標與手段偏離的境地。
在這種地區長大的人,他的成長更多得益於個人的天分,可以發展得很好,也可以發展得非常差。天才和極端自律追求進步的人畢竟是少數,對於當地的絕大多數人來説,他們往往處於理想與現實的張力之中,陷於精神內耗之中,經歷了一兩次冒險失敗後,就選擇安於現狀,安穩度日。所以在我的老家,儘管當地的農業資源稟賦不錯,但當地的農民並沒有富裕起來。
被動型光棍非常多,很多二十多歲年紀輕輕、身體健康、長相帥氣的人在付不起彩禮錢,縣城沒房沒車沒存款的情況下,已經自我放棄了,他們的原話是“連自己都養不活,還養什麼老婆孩子”。
我的老家是傳統的農業型地區,人均兩三畝,户均一二十畝土地。這除了與農業邊際效益遞減,農業收入相對下降有關以外,也與原子化地區的農民缺乏向外佔有資源的外部動力,耽於現狀,保守的文化結構有很大的關係。當一個地方的人不富裕,同時當地農民的消費又嵌入到全國統一的大市場時,他們的生活就會變得相對拮据,對利益就會變得特別敏感。這種敏感性越是在不富裕的家庭,越是表現得尤為明顯。
在原子化地區,“兄弟都不共養一頭牛”,即兄弟之間也無法形成合力。在當地代際之間也沒有形成合力。我所看到的是,人們之間的關係往往處於內耗之中,無法整合關係、集中力量一起做一件事情。所以他們往往看得到機會,卻因為內耗性家庭關係和社會關係,抓不到機會。
在這種關係結構下,當地的農民普遍處於掙扎在生存邊緣,每年收入和支出大抵相當,甚至入不敷出,只能勉強度日也成為常態。恰恰是因為不豐富,所以大家“殺富濟貧”的“紅眼病”就比較重,不管你在城市裏過得怎麼樣,總歸比農村好,回到農村大家就希望你能幫一把,否則的話少數人還會對你不太客氣。
這種情況在原子化地區表現得尤其明顯,因為他們不受制於村莊社會關係結構和倫理文化的約束,非常現實,如果他發現你對他沒有利用價值,他的這種現實就會表現得尤其明顯。這也是為什麼我們心目中的故鄉和現實中的故鄉存在着巨大的落差。所以雖然我的思鄉情意很重,但是行動相對遲緩,一直都沒有決定什麼時候回家最好。
三、故鄉的老人好多都有“三高”和腎臟疾病
半個月前,我的姑父去世了,年齡不到七十歲,據説有高血壓,還有心血管疾病,腦梗中風之後就很快一病不起了。大半年前我的姨媽去世了,剛剛六十歲,但已經病了十多年,患有糖尿病、尿毒症和其他疾病。
我所在的村莊有24户人家,5户人家中有糖尿病人,並且開始出現併發症。2户家中有人尿毒症晚期。2户癌症,其中1户是直腸癌,1户是肺癌。1户腦梗,受了刺激,精神已經不太好了。1户家中有人有嚴重的心臟病,已經做了心臟搭橋手術,帶病還種了別人家的地,一共種了50多畝地。1户家中有人腎臟有問題。目前知道有“三高”和一些其他疾病的有2户。也就是説一個村莊裏大概有一半以上的人身體出了問題。所以這兩年,經常聽到老家有人去世的消息。
為什麼這麼多人的身體出現問題?我覺得除了健康檢查的缺乏以外,當地人缺乏健康的生活方式也是重要原因。大概在二十年前,當地的農業機械化水平還不高,農民還需要投入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參與農業生產,我也經常參加“雙搶”,農業生產與農業生活一體。農業生產雖然辛苦,但作為一種重要的生活方式,也鍛鍊了人的身體,充實了人的精神世界。
最近十幾年,大概是從2008年開始,我們當地的農業機械化水平大大提高,一個月農忙,十一個農閒的時間安排開始成為常態。農業生產和農民生活的關係剝離開來,空下來的時間如何打發,大部分人的時間安排處於缺乏自律缺乏規律的狀態,一部分人的時間被打牌賭博等不健康的生活方式佔據,吃飯不規律、作息不規律成為了常態。
生產方式的變革帶來了生活方式的變革,用當地一名喜歡打牌的農民的話來講,“要是有工作做大家就沒時間打牌了”,言外之意是因為閒暇時間太多,一部分人才會去打牌。農民的生產方式發生了變革,但時間安排、作息規律和飲食習慣及結構還沒有相應地調整過來。
在我的老家,大家特別喜歡吃油鹽糖醃製食品等口味重的食物,我的父親母親炒菜非常喜歡放豬油,我一邊喊叫他們不要放豬油,他們一邊答應着,一邊一大勺豬油就放下去了,嘴裏還振振有詞地説着“菜不放豬油不好吃”。家裏的豬油常年四季沒有斷過,一旦豬油吃完了,他們就會去街上買豬油回來熬製油渣。
父親一邊説自己尿酸偏高,血脂偏高,一邊頓頓餐餐都愛吃油膩重口味的東西。農業生產方式變革,逐步現代化的背景下,農民的生活方式現代化被剝離成為一個單獨的命題,呈現出來。家鄉的父母及親人亞健康狀態的生活方式是農民生活方式面臨現代化轉型問題的一個縮影。
四、城鄉之間的血緣關聯
我們這一代人雖然進了城,但親戚朋友還在農村。我們目前的城市化還是一代人的城市化,是以代際分工為基礎的半工半耕基礎上的城市化,年老一代人的資源包括養老資源受到擠壓。同時,他們很難與子女一同進城居住生活,享受城市生活的便利。一個家庭內部因此出現了城鄉分立的情況。
這一方面意味着城鄉之間的分立是一種常態,另一方面意味着血緣關係基礎上的城鄉互動是一種常態。日常生活中代際之間向下的資源支持,向上的資源反饋,節假日等重要時節及人情上的往來,則是城鄉之間密切互動的具體實踐形式。雖然我也不願意回鄉,因為手上有事情,同時忌憚人情負擔,但是我又不得不回去,因為我的親屬關係還在農村。
今天二姐告訴我,過完年她們準備給小孩做個十歲,邀請我們回去喝酒。二姐在武漢定居,他的公婆和他們一起在武漢居住,並在當地找了一份事情做,二姐怕麻煩,不想給小孩做十歲,但是公婆堅決要回到老家給小孩做十歲,他們兩口子拗不過老人,最終也只能回老家過生日。在我們那裏,結婚,小孩十歲,小孩考大學,老人過六十歲生日,老人去世,是比較重要的事情,必須辦酒。
二姐請我們回去喝酒,雖然要開幾百公里的車,我們還是同意了。雖然手上事情很多,壓力也比較大,但是想到能回去,心裏還是很高興的。之前擔心的那些人情糾葛,在這一瞬間似乎也不那麼擔心了,也有勇氣和策略去應對和處理了。對於家裏的親朋好友,我們秉持的原則是親疏有度,對人情關係裏的愛恨情仇既有立場又不過度嵌入,同時對親近一點的親朋好友儘量客氣一點、尊重一點,希望等到我們的父母有事情的時候,他們也能以善意作為回報。
在我的老家湖北,年輕一代是面向城市生活的,鄉土情結比較淡,父母是年輕人和鄉村發生關係的重要聯結紐帶。等到我們的父母老了,最後一代農民退出鄉村了,可能這一代年輕人和村莊就沒有關係了。但這只是一個方面,年輕人與村莊疏離的情況是存在分化的,年輕人裏面往往是工作比較穩定,在城市定居的人,才與村莊的關係相對疏離,那些工作不那麼穩定的,實際上與村莊的關係比較緊密,村莊是他們最後的生存保障。
另外,富裕家庭的子女與村莊並沒有處於疏離的狀態,往往處於嵌入的狀態。貧困家庭的子女與村莊也保持相對緊密的狀態。子女與村莊處於疏離狀態,往往是因為家庭中的人情關係過於複雜,人情成為負擔,才與村莊處於疏離狀態。即便如此,在他們的心裏仍然有田園牧歌式的想象,與鄉土相對親近,保持着緊密聯繫。
簡言之,城市化進程中的一家兩制、鄉土情結以及農村集體土地所有制是吸引年輕人回鄉的動力,而村莊裏面的人情糾紛和人情負擔是阻礙年輕人回鄉的力量。這裏的年輕人指的主要是80後、90後。
同時,年輕人與村莊處於疏離的狀況存在區域差異,在我的老家這樣的原子化地區,因為村莊社會關係比較鬆散,年輕人與村莊處於相對疏離的狀態感受到的壓力相對較小,但是在南方宗族地區和北方小親族地區,年輕人感受到的村莊壓力相對較大。因此在我的老家這樣的原子化地區,年輕人與村莊保持疏離狀態的情況更加突出。
最後,年輕人與村莊處於疏離的狀態可能存在年代差異,這裏不過多闡述。總體上,需要注意的是,年輕人與村莊之間存在着制度性、結構性關聯,在鄉村振興的背景下需要利用好這重關聯。
受城鄉之間的血緣關聯和制度性關聯的影響,我們需要持續性往返式返鄉,我是這個結構中的一個普通的人,所以我也要返鄉。希望家鄉越來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