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自有民間的韌性_風聞
秦朔朋友圈-秦朔朋友圈官方账号-1小时前


15元的自助餐
春節回鄉,堂弟説要帶我去縣城吃一頓15元的自助餐。
我好奇,15塊錢,能吃啥?
他介紹説,有38個菜,可樂、啤酒免費,口味還不錯,“全村有一半的人都去過”!
前幾日趁着進城,我特意去看了看。飯店位於縣城新建的大公園旁,地段不錯。走近,門口大招牌赫然寫着:“四十多道菜品,15元隨便吃”“水果、啤酒、飲料暢飲”,頗有誘惑力。

進門一看,大廳擺着十幾張大方桌,旁邊堆放着啤酒、飲料,敞開式的開放廚房,全程公開透明。晚餐時間臨近,廚師正賣力地炒着菜,香氣四溢,傳菜員正端着剛炒好的一盆菜,盛到菜盆。
看起來,像簡樸版的酒店自助餐,但空間緊湊開放、整潔,除涼菜外,熱菜幾乎都是現場炒制,品種確實不虛,賣相也不錯,且葷素搭配合理。啤酒、飲料、水果品種不多,但都是主流品牌,且全場暢飲……15元!還要啥自行車!
我好奇地問老闆怎麼賺錢?
老闆狡黠地笑笑,沒接話。
我們分析了一下,一面是薄利多銷,生意確實好;二是口碑傳播,無需推廣費用;三是成本控制,食材量大且直採,還有人員控制:除老闆負責收銀、管理之外,整個餐廳只有四位工作人員,一位廚師,一位洗菜切菜的幫手,一位傳菜、一位洗碗(正餐時還兼服務員);而15元的價格,顧客對口味的預期並不高,一般廚師即可,又省去了高額的廚師工資和流動煩惱。
這個商業模式,頗像鄉村流水席的升級版本,“永不散場的流水席”,不同在於,鄉村吃席禮金200元起,這裏只要15元。
我們沒留下來吃飯,原因是剛剛從縣城的“古城”過來,喝了半下午的茶。
古城“從泉茶館”是個老字號,有着百年曆史,打我小時候記事起,村民們不管進城賣菜,還是採購物資,都習慣去菜市場附近這樣的老茶館歇歇腳。要一碗茶,幾碟瓜子點心,餓了就要一碗炒粉,價格都十分實惠。後來,城中心改造,這樣的老茶館一度面臨消亡風險,好在前幾年,政府將城區一片老街巷改造成“古城”,幾家老茶館才又有了安身之處。在城市日新月異的進程中,還逐漸承載起人們的記憶和情懷,漸漸發展成地方文化符號。
茶館換了空間,價格略漲了一些,但依然親民。大碗涼茶,底下鋪着厚厚的本地山野藥材,衝上開水,一碗只需要三元。且無限續碗,擰着茶壺走來走去的大嬸,見喝了一半,立馬過來續水。小吃也依然繁多,油貨、米片、冬瓜糖、滷花生滷毛豆,七八元一碟,三四個人坐上半下午,也不過50元。
聊天到無話可談,還可以上茶館的戲台唱首歌,唱得好不好不重要,開心就行,旁人一鼓掌,唱歌的人更來了精神。有時,這裏還會有地方戲團,或縣裏文化演出,充滿市井煙火和閒情,在快速變化、充滿焦慮的年代,令人心生慰藉。

而且相比以往,環境確實改觀了。這些年,外出遊子過年返鄉,都習慣了來這坐一坐,此處漸成鄉愁的寄託。所以經濟再不好,也不影響這裏生意的火爆。

生計為天
經濟再難,老百姓的生計為天。
這兩年城市經濟、傳統製造業較為困難,不少在外打工的村民早早返鄉過年。好在,與大城市的頹喪、焦慮不同,村民們心態還算平穩。一方面,是鄉土文化歷來不願意訴苦,大家坐在一起,並不太願意傳遞、增加焦慮;另一面,大家總還是要尋些生計的出路。
今年雨水好,是本地冬筍收穫“大年”,男人們擰了鋤頭進了竹林,多少有點收穫,自己吃之外,還有商販來收購,3~3.5元每斤。女人們則背了竹簍,去地裏挖原本無人待見的野藠頭,本地不吃,都賣給商販,也是3~3.5元每斤。
冬筍這樣的山貨,野藠頭這樣的野菜,不可能打農藥、施化肥,今年漸成城裏人的新寵,需求穩定,挖多少,都有商販來收。所以,雖然城市工廠提前放了假,村裏人提早回了鄉,多少還有些事兒可幹,有點收入可補貼,沒有心思去發牢騷。
另一日,去了我們隸屬的縣城(上述縣城是鄰縣,只是離我們村較近)。本縣是江西省製造業大縣,多年前就從崑山引進了不少台商,以及從温州引進了不少製鞋、製衣廠,有某著名運動品牌的最大工廠,和阿迪耐克等國際品牌的大型代工廠。近年,相關產業產能過剩、外貿又受阻,拖累本地經濟發展停滯。
縣城中心,幾個新建的大商場,生意一般,不少商街大量空置。反而是街心對角的老牌“國貿商城”,九十年代以來一直高高在上,2010年左右急速落伍,這兩年,轉型親民路線,卻是生意火爆。
除臨街商鋪外,“國貿商城”整體改造為大型服飾大賣場,200多元的羽絨服、100多元的毛衣、幾十元的秋衣秋褲、10元的兒童玩具,款式多,品質好,備受城鄉居民歡迎。眼見,許多大商場、專賣店容易成為“網絡試衣間”,而這個平民商城,很少空手出門的顧客。
縱然外貿出現困難,但實力超羣的中國製造能力,匹配巨大的消費市場,依然有超強的市場韌性;經濟增速雖然下降,物價也同步下降,購買力提升,老百姓雖偶有抱怨,但心態還算平穩。所以,各種鼓吹放水、通過製造通脹來刺激經濟發展、重新提振房價的觀點,顯然是脱離民眾的精英式論調。
**民間自有民間的韌性。**2023年,各種賺錢效應低下,大城市中產普遍收入縮水,加之人工智能的持續衝擊,十分焦慮。反而最近一位開廢品收購站的朋友的反饋,充滿稀缺的樂觀。
朋友家一直在老家寧波慈溪市做廢品收購生意,三年前分户出來,到杭州灣對面的嘉興平湖市開站。不巧遇上疫情,連年虧損,壓力巨大。以往經濟形勢良好的時期,人們熱衷新增增量,對舊物利用並不珍惜,疫情放開後的2023年,隨着經濟增長乏力,各方控制成本,對舊物利用開始重視,需求提升,帶動了紙板、廢舊金屬等廢品收購價。
收購端也日漸穩定。三年來,他們努力維持住信譽,夫妻倆全年無休,努力控制住成本,一直屹立不倒,終於獲得商販們的認可,貨源越來越穩定。供需兩側同步改善,年底一盤賬,盈利150萬元。守得雲開見日出,他們計劃今年春節,全家來一場遲到多年的外出度假。
100多萬的利潤,也許不算多,但對一個靠精打細算、一再“自我剝削”而堅持三年的家庭來説,是一個重要的轉折。
同時,他們還充滿經濟轉型的重要啓發!


時代轉型,轉的什麼型?
我們説了很多年“轉型”,但究竟轉的什麼型?分析起來,長篇累牘,要説人話,大概可以如下表達:
一是從快到慢。
改革開放以來的四十年,無疑是一個快速發展的宏大時代!除了80年代末、90年代初幾年抗通脹,1997和2008金融危機幾年,一直維持着高增長。“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這幾十年,講求的是速度,跑馬圈地,搶到就是你的。
2018年,隨着中國製造業達到峯值,各種低成本也優勢不再,疊加外部因素,經濟降速,機會越來越少——或者也可以反過來説,機會越來越少,所以經濟降速。從政府到企業到個人,大家就都得去面對這個“機會越來越少”的境況。
如此,越習慣快、越陷於“高大上”的人,越不知所措,越懷念過往“輝煌”,越容易牢騷,老覺得是有誰在打壓經濟、打壓自己。而那些本就習慣慢、接地氣的人,心態就要好多了——比如朋友的廢品收購生意,各種小商販把廢品拉過來,過秤、付款,再打包,叫個車拉去工廠,並沒有什麼科技含量,顯然不是一個高大上、賺快錢的生意,但堅守最簡單的生意規則,慢慢拱着,就能紮根。而越紮根,就越能抗風險,韌性就越強。
多年來,我們一直追求“更高更快更強”,但顯然,並非所有人都適合“快”,多數普羅大眾也許更適合“慢”——本質上,慢才是人生和社會的常態,快是非常態,比如,人大多數時間用來睡覺、走路、吃飯、看電視,不可能一直激烈運動。
快有快的幹法,慢有慢的活路。以前走得快的人,未來需要向走得慢的人學習。包括心態。
二是從重建設到重運營。
快速發展時代,拼的是建設的速度,只要建得夠快,賬算得過來,運營跟不上,小紕漏多,關係都不大。
建設,大致意味着增量,顯然,經濟和社會發展,不可能一直快速堆增量。在向“存量博弈”轉型的當下,與其怨天尤人、喋喋不休,不如轉換思維,從對增量的執着,轉為對存量的盤活。
譬如廢品,作為經濟和社會發展的廢棄存量,在增量時代,毫不起眼,而一進入存量時代,就開始啓動增長。明年,朋友的廢品收購站定了三分之一的“增量”,同時,為節約每月五六萬元的運費,計劃自己買一輛貨車。另據他介紹,當地的廢品收購站,正在聯合起來,以循環經濟、低碳、環保產業的方式,獲取政府支持和資本關注。
再宏大的概念、再先進的理念,往往都需要億萬民眾、萬千市場主體去支撐和消化。這種消化能力、底層解決問題的能力,我們也可以把它叫——運營。
不是所有人都擅長搞“建設”,多數中小企業、億萬平民百姓,也許更適合做消化、做“運營”。好在,以前灰頭土臉的運營人才,正在迎來他們賺錢的時代。
三是微觀來説,則是從高大上到平平淡淡。
對無數家庭和個體來説,要開始迴歸平淡的小日子。
好在,慢一點、平淡一點又有什麼奇怪呢?中國人過了幾千年緩慢發展的平淡日子,就挺擅長過這種小日子。對億萬家庭和百姓來説,慢慢平復下來,經營好自己的小日子,在平淡中儘量豐富自己的人生體驗,即是幸,即是福。
所以,轉型,轉的也是社會心態。

謹防“管理”陷阱
民間經濟,自有其韌性和出路。在困難時期和轉型時期,更需要推進的是“放管服”,而非一味強調管理。
工業化、城市化快速發展的這二十年,本地縣城變化巨大,GDP增長、城市面貌都有巨大改善。但製造源頭沒有升級,且始終未培養出地方民富產業,導致持續發展活力不足;另一面,則是縣城房價、生活成本過快增長,家庭和政府債務槓桿過快增長,兩相擠壓,地方經濟活力,早已呈現衰退跡象。
期間,與縣城面貌改善相對應的,是縣城管局的不斷壯大。目前,本縣城管局公務員崗位八十餘人,加上事業編兩百餘人,再加上各種市政、園林系統臨時工,據説高達八百人。龐大的城管系統,對縣城治理助力巨大,本縣也屢獲衞生縣城、平安中國建設示範縣、文明城市提名城市等榮譽,但隨之,類似鄰縣老茶館、地攤、農民自種蔬果“便民臨時攤點疏導點”等代表民間經濟活力的成分,早已消滅殆盡,開頭15元的自助餐館,在本縣也大概率無法生存。
另外一個比對,2021年,本縣也建造了一個古城老街,但地處城郊,完全新建,既代表不了城市記憶、一方鄉愁,也缺乏特色業態、文化根基,因而經營困難,完全不似鄰縣“古城”的紅火。
綜合來看,城市煙火氣、物價水平及民間經濟活力,本縣遠不及GDP更低、“榮譽”更少但更具民間活力的鄰縣。可見,過於依賴外力,過於強調管理、面貌,往往導致民間經濟活力的衰退。


從城管到農管
**另一項值得商榷的“管理”,則是去年開始,一些省份建立的農管局、農業綜合執法大隊的農管體系。**一些地方農管成立後,管理工作開展得五花八門:
某地農管以環境整治的名義,禁止農村養雞養鴨,抓捕圈養點外的“流浪雞”。或者為追求美(整)觀(齊),禁止種植帶藤類、插杆類果蔬,如黃瓜、西紅柿、絲瓜等;
某地農管為推進職業農民,開展莊稼噴灑農藥的理論知識和實踐技巧考試,網上流傳一則視頻顯示,一位老人種了一輩子地,卻考試不及格掛科了;
某地農管將農民賴以為生計、當地小有產業規模的生薑強制剷除,理由是生薑不屬於農作物,最後在不斷升級的抗議和輿論壓力下,召開專家會議,重新將生薑列入農作物範疇。但是,下一個“生薑”是什麼?農民種點經濟作物、改善生計的權利,是否都得由坐在辦公室的“管理者”決定?
某地農管成立後,開始翻閲相關政策,在秋收時節下到田間地頭,“展開農機駕駛普法宣傳”,並阻止作業,要求拖拉機駕駛員出示拖拉機駕照,甚至與交警聯合跑到田埂上執法。雖然國家有拖拉機、收割機等農機駕照要求,但哪些農機屬於機動車,農機“機動車”在公路上跑,和在地裏跑如何區分標準,由誰來執法,以及是不是非要在農忙時節執法,等等,都值得商榷……
在城市治理進入到簡政放權、“放管服”階段的背景下,鄉村有沒有必要倒退回去拾人牙慧大搞城管式“管理”?
鄉村管理不同於城市管理,行政管理外,還有相當的自發性、熟人社會的環境約束、數字化管理、鄉村振興的現代治理等。當下,鄉村需要的是“振興”,是助力,而不是過多的附加管理。早已習慣了城市管理、現代管理方法的當代管理者,萬不可遠離基層和鄉村,忘記“農村包圍城市”的國情和立國之基!
管理的邏輯,在於先有經濟或社會基礎、底層活力,而後疏導、組織,確保公平和效率不斷提升。現代企業或城市管理的一大症候,往往在於過於強調管理、過度管理、因人設事、利益集團化,而反過來壓制源頭活力。
在社會轉型、經濟困難、活力缺失的當下,如何保護、激發、引導民間的、源頭的經濟活力,顯然比“加強管理”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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