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達克岳父母東遊記(三)泰囧之旅(下)_風聞
随水-随水文存官方账号-49分钟前
應該説,這次去泰國最開心最享受、最開心、最見世面的就是饅頭。我太太要負責日常管妹妹,要餵奶、要哄睡,情況沒比我好多少,壓根兒沒有享受到旅程,她後來對於去泰國的決定非常後悔,覺得又浪費錢又不好玩;我爸狀況百出,一會兒這個藥忘記帶了,一會兒那個藥不夠了,一會兒胰島素注射器弄丟了,一會兒又便秘了……掐頭去尾短短七天行程裏頭我幫他買了四次藥,後來幾天他大部分時間都在酒店裏休息;而我岳父母也沒有像我預期地那樣享受泰國的旅行,因為他們極度不適應泰國的氣候和飲食。
首先,就好像他們從未看到過大海一樣,他們也從來沒有體會過海邊那種潮濕悶熱的天氣,離開了空調,身上永遠都是黏糊糊的。這些喜馬拉雅原住民世世代代在環境選擇的壓力下,早已在基因層面上適應了高寒、缺氧、乾燥的環境;反過來熱帶地區的居民也是一樣。我碰到過一些南印度的泰米爾人、馬拉雅利人,他們的皮膚摸起比我們涼得多,簡直跟蛇一樣,對濕熱氣候泰然自若;當地温度降到30攝氏度,他們就冷得要穿厚外套。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1959年之後有些藏人跑到南印度開荒,因為不適應當地氣候,被活活熱死。
我的體質也相對更適應高原,不大適應這種濕熱氣候,一到泰國就發濕疹,所以我一直都對海島不怎麼感冒;在濕熱的地方呆久了我身上甚至會長濕毒,這點過去在印尼和南印度都得到過印證(可參見《集中營六記(三)獄居記閒》),我要是生在熱帶估計會被環境選擇的壓力淘汰掉。基於這種“喜馬拉雅體質”,我跟我太太一家人都一致認為——冬天的拉薩實在比冬天的泰國舒服得多。由於這是一種全新的體驗,我丈母孃甚至説不出為什麼熱得這麼難受,發出了十分樸素的感慨:“還是冷的地方好啊!冷的話多穿點衣服就行,熱起來卻沒辦法剝層皮。”而且吧,我丈母孃的觀念十分保守,這輩子從來都沒有在公共場合露過胳膊大腿,出門必須穿長袖長褲,這可不就更悶熱了嘛!泰國濕熱的氣候嚴重打擊了他們的遊玩熱情,我們去的那幾天大部分時候都是豔陽高照,每天只有傍晚願意出去逛逛。早知如此,我應該訂那種度假型的酒店,讓他們可以泡在酒店裏不用出門。
其次,中國把他們的閾值拉得太高。雖然在中國他們只遊覽了上海和拉薩兩座城市,但這兩座城市極具代表性——一個是現代化的極致,一個是傳統宗教文化的極致。泰國雖然也有一些高檔、繁華的地方,但他們已然見識過了十里洋場大上海,泰國的現代與繁華終究是第二流甚至第三流的。泰國雖然有許多佛教寺廟,但其宗教氛圍畢竟跟拉薩比不了;而且東南亞的上座部佛教對他們而言十分陌生,由於缺乏相關背景知識,寺廟的外形又十分“怪異”,因而很難對其產生認同感及共鳴。泰國的佛寺總體而言大同小異,看一兩個最具代表性的寺院對他們來説就夠了,不可能有在拉薩朝聖時那種不厭其煩的熱情。與此同時,由於我們帶着娃,本身也不適合參觀人文類景點——小朋友的訴求唯有好吃好玩,因此諸如清邁、阿瑜陀耶之類的以古蹟名勝著稱的地方我們只能一概不考慮。
被中國“慣壞”的不光是岳父母,也包括我太太。她到了泰國之後各種嫌棄,總覺得這也不好那也不好,食宿、衞生、交通各方面都沒法兒跟中國比。比方説她覺得泰國的高速公路路面沒有中國那麼平整,車子坐起來沒有中國那麼舒服;馬路上摩托車太多,又吵鬧又不安全——我感覺這分明就是在吹毛求疵嘛!
我岳父對泰國則有另一番見解,就他看到的上海、拉薩、蘇州、無錫等地而言,中國政府的建設和管理簡直“完美無缺”——換種通俗的説法就是幾乎找不到“衞生死角”(當然,管理不到位的地方肯定是有的,只是他這次沒看到),無論走到哪裏都非常乾淨。泰國雖然有不少高大上的地方,但一轉角就可能鑽進某個不太整潔的角落,會有類似於貧民窟的地方。我帶他們坐了曼谷的遊船,兩岸的城市夜景無法與上海相提並論也就罷了,昭披耶河上還飄着很多垃圾,跟黃浦江一對比自然就產生了“傷害”。
我對泰國的看法是——在很多方面泰國其實跟印度還挺像的,歷史上泰國受印度教文化的影響相當深遠;假如有一天印度真的成功地發展了起來,那麼泰國現在這種水平就是印度所能夠達到的上限。而且這僅僅是理論上的,由於印度的人口密度是泰國的三倍,要達到泰國這樣水平恐怕都很難。

▲與我的預期不同,我岳父母對泰國的寺廟並不太感興趣。順便説一下,這張照片裏岳父穿的是他女兒的衣服,所以很潮。穿衣問題我在前文中解釋過了

▲在泰國街頭又開始見到天上的電線,跟印度很像

▲這張照片裏的岳父穿的還是他女兒的衣服。要做潮人很簡單,穿女裝就行了。

▲在中國看過許多高檔購物中心,再看泰國便沒了驚豔感

▲我太太已經完全“忘本”了,覺得滿大街的摩托車又吵又不安全,其實印度才是摩托大國

▲這樣的街景,真的跟印度非常像,印度街上會再多一點牛、狗、乞丐。所以印度未來發展的天花板,也就是泰國這種水平了
第三,泰國的食物對我岳母而言簡直是場噩夢。到泰國當然免不了去夜市逛吃逛吃,中國吃貨跑到泰國夜市,多半要遺憾自己只有一個胃,想吃的東西太多塞不下;而我岳父母跑到當地夜市,彷彿走進了“世界殘酷寫真”現場,戰戰兢兢不敢直視——尤其我丈母孃本來就對海鮮不怎麼感興趣,不吃蝦蟹貝殼類的水產,遑論這裏還有鱷魚、蠍子、蜘蛛、蜈蚣、蝗蟲等驚悚的食物。由於這類食物的存在,她連帶對泰國夜市產生了極為負面的印象,覺得這裏找不到任何東西可以吃,連滾帶爬逃回酒店。因此在泰國期間,大部分時候我太太跟他父母都在酒店房間裏點外賣吃。泰國倒是不缺印度餐廳,對於滿大街的印度遊客來説,這些印度餐廳是他們的安全避風港。
泰國夜市的這種狀況產生了一個意外的副作用,那就是幫他們糾正了對中餐的偏見。絕大多數外國人存在一種刻板印象——中國人什麼都吃,尤其喜歡吃狗肉。而他們在中國期間,雖然見識了許多從未見過的食物,但並沒有見到過特別離譜的食材,更沒有見過狗肉。到了泰國這邊猛然發現,在飲食方面真正奔放不羈的原來是東南亞國家,中國倒是中規中矩……不知道他們要是跑去非洲見到街邊售賣的“叢林肉”,會作何感想。

▲泰國夜市對丈母孃而言那簡直就是現實版的恐怖片,吃不了節肢動物、甲殼動物,自然就跟海鮮無緣了

▲更別提夜市裏還有鱷魚肉

▲這種場景讓岳父母無法直視


▲最讓他們受驚嚇的是各種油炸昆蟲


▲我丈母孃一走進夜市,臉色就變了

▲她既想看又不敢看,只好保持距離遠遠看了看油炸昆蟲的攤位。在夜市呆了不到五分鐘,他們一家宣佈先撤了,回酒店點外賣吃

▲我丈人看到綠色的青口,問我這個貝殼是不是有毒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我爸作為典型中國吃客,吃得可開心了

▲而且還在泰國找到了久違的毛蚶。對饅頭而言,貝殼玩的價值大於吃的價值

▲我太太一家在泰國的日常是在酒店吃外賣

最後,我岳父母終於見到大海之後,覺得大海也不過就是這麼一回事兒。畢竟咱們生活在信息時代,他們通過各種照片、視頻,早已對大海不陌生,現實中的大海反而不如網上看到的那麼“完美無瑕”——海灘上有不少樹枝、樹葉之類的垃圾,海水並非湛藍而是灰綠色的……我岳母偷偷嚐了一口海水,驚訝地發現海水比她想象的要鹹得多,然後趕緊把這個“神奇的發現”分享給了她的丈夫,想要知道這麼多的鹽是哪裏來的——來自喜馬拉雅的山民無法想象世界上有這麼多水,也無法想象水裏面有這麼多鹽。
泰國其實有不少水上娛樂項目,可我岳父母畢竟年紀大了,對此絲毫提不起興趣。就拿最常見的水上摩托艇來説吧,我問他們想不想玩,結果我丈母孃爆出了一句堪稱經典的比喻:**“這玩意兒看起來就像一頭髮瘋的犛牛。”**恐怕只有真正的喜馬拉雅山民會將這兩者聯繫在一起。

▲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大海也算是岳父母的“歷史性時刻”,只不過大海遠遠沒有布達拉宮來得震撼

▲饅頭一點都不怕海,跟海浪玩起了遊戲

▲岳父第一次置身於海浪中,有種孩童般的新奇

▲“發瘋的犛牛”
這次旅途當中有兩個驚險時刻,其一是饅頭落海,其二是我爸摔跤。
在普吉島期間有一天的行程安排是坐船出海,其中有個環節是停靠在某個海島沙灘上,自由活動一小時。沙灘這邊供船停靠的是一個浮橋碼頭,那座浮橋由大量定製的正方形浮筒用插銷組裝而成,會隨着海浪上下顛簸。
饅頭在沙灘上玩水玩沙玩得不亦樂乎,直到最後一刻才依依不捨被我催着回船上去。會上下顛簸的浮橋讓饅頭感到新奇又好玩,發瘋似的在浮橋上奔跑,我手上拿着他的衣服、玩具,在十來米開外快步跟着他。他在橋上跑本來倒也沒啥,但不知道他是不是為了追求刺激,明明十分寬大的橋面,他非要貼在水邊跑——我看那架勢就預感到他會掉水裏,因為即便是像我這樣的成年人像他這樣在濕滑的浮橋邊緣奔跑,也很容易失足。
結果不出我的所料,我眼睜睜地看着饅頭踩到一個有些鬆動的浮筒,整個人滑到海里,一下子就沒了頂。
船上的人看到這一幕立馬紛紛尖叫了起來,我第一反應立刻把手上東西往橋上一放,衝過去準備跳下海撈他。沒想到饅頭的反應也很快,浮上來之後自己立馬轉過身來抓住了浮橋邊緣的繩索——饅頭雖然沒有正式學過游泳,但有一定的水性基礎,帶他去游泳池裏玩過很多次,在水裏簡單撲楞幾下還是會的——於是我伸手便把他撈了上來。
饅頭被撈上來之後驚魂未定,消停了很長一段時間。我覺得讓饅頭這樣有驚無險地掉水裏一次其實是件好事,這種熊孩子就得讓他吃點苦頭。

▲帶饅頭坐船是一件特別讓人緊張的事情,實在太不安分


▲饅頭落海的浮橋。他落海的時候兩邊的快艇都已經開走了,明明有五列浮筒,他偏要在最邊上那列奔跑。
然而我爸摔跤的事情卻讓我一想起來就後怕。
我爸雖然腿腳不靈便,但他平時一直都很小心,會按照自己的節奏慢慢走,需要爬高爬低的地方一般會先準備好登山杖。去年6月份帶他進藏,連布達拉宮都自己爬了上去,因此我覺得帶他去泰國這種休閒的地方應該不會有太大問題。我沒想到的是,整個泰國行程中,對他最具挑戰性的不是走路,而是有幾次坐船——固定碼頭上下船往往大落差、大跨距,出海遊玩過程中大船換小船、小船換大船尤其心驚肉跳,有兩次甚至需要扒着船篷在船沿上走……好在都安然無事。
前面説到過我在曼谷帶他們坐遊船,那船就跟雙層巴士一樣,上層完全是開放式,看夜景一覽無餘。晚上坐船的人特別多,我們也不跟別人搶,跟在後面慢慢上去。我們到上層的時候船已經差不多坐滿了,我擔心我爸站久了累到,看到最前面有個鐵皮箱子可以坐,於是讓他不妨先去坐一會兒;我爸可能是心急怕位子被人搶了,走得有點快,不小心被地上雜物絆了一下,撲通一聲整個人往前撲倒。
當時那一瞬間可把我嚇壞了,這遠比饅頭掉海里更嚇人——饅頭落海的時候周圍有很多人,料想也淹不死;可我爸這個年紀摔跤,卻讓我忍不住想象各種可能發生的最糟糕的情況……
幸好,我爸只是膝蓋破了點皮,在反覆確認他真的沒事之後,我長舒了一口氣。

▲去泰國之前,我沒有考慮到腿腳不便的老年人上下船這個問題


▲像這種小船,上上下下其實挺危險的。但也正因為危險,人們會加倍小心

▲所以沒想到,最後會在輪渡上摔一跤

大家可以想見,在這樣一種情況下,我光是把饅頭看好就不容易了,肯定沒有辦法像在拉薩時候那樣把岳父母照顧得無微不至;有時候都是我跟我爸帶着饅頭一個隊,我太太跟她父母帶着妹妹一個隊,大家分開逛街吃飯。我本來有點擔心怠慢了岳父母,他們會不會有想法——他們對此確實“有點想法”:他們通過觀察我帶娃的方式,接受了一場關於育兒方式的教育。
這次來中國期間,饅頭跟外公外婆相處的時間並不太多——只有靈山大佛和陸家嘴的兩次出遊帶着饅頭,其他時候饅頭都送去了託班;而饅頭在家的時候,大部分時候都在我的房間或者奶奶那邊,很少跟外公外婆有互動。泰國那幾天,饅頭最愛的奶奶不在,他雖然大多數時候跟爸爸和爺爺在一起,倒也不排斥跟外公外婆互動,祖孫之間終於熟悉了起來。最後在曼谷機場送別岳父母的時候,饅頭居然説要跟着他們回外婆家——儘管他可能只是想繼續野在外面玩,但這樣一番“表白”足以讓外公外婆感到無比欣慰。


▲在泰國旅行期間,饅頭終於跟外公外婆熟悉了一些——但也僅限於熟悉。


▲在機場送走了外公外婆,饅頭突然説要去外婆家
我丈母孃原先覺得,她的大女兒——也就是我太太——是她所知的最頑皮的小孩;在泰國期間見識了饅頭之後,她表示饅頭比起我太太當年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太太小時候雖然皮,但膽子沒有饅頭這麼大,能夠嚇得住;饅頭將無限精力和無所畏懼結合在了一起,天生狂戰士屬性,戰鬥力爆表,刷新了她對熊孩子的認知。
而最刷新他們認知的情況是——這樣的熊孩子居然不捱揍。




▲在泰國的大部分時候饅頭都可以不穿鞋,戰鬥力得到全面釋放

▲饅頭非常熱衷於各種危險動作,怎麼危險怎麼來
算起來,隨着饅頭變得可以講道理之後,我真的已經很少動手打饅頭了。最近只打過他兩次,一次是前文中描述過的,由於他坐車的時候不聽勸告亂動開關,敲了他兩個爆慄。即便如此,我當時情緒也相當平靜,打他的目的僅僅是為了中止他擾亂行車安全的行為。另一次是他摔平板電腦,打了幾下他的手——我一直警告他亂摔東西或者往窗外拋物,是要打手的。大部分時候,我對饅頭都展現出了極大的容忍和耐性,只要他不影響別人,我就不會對他的行為進行太多幹涉。
對於我這種教育方式,很多人都是有意見的,我媽就常説:“你們為什麼不打他呢?就是你們把小孩子給慣壞了。”還有不少人現身説法支持“棍棒底下出孝子”的觀點——“我就是被我爸媽從小打到大的,你看我現在不也挺好?”
我對於小孩兒有一套自己的理念,在我的概念裏不存在“管教”這回事兒。“管教”具有居高臨下的意味,但我跟孩子之間是平等的,並沒有“我是你老子所以你得聽我的”這種毫無道理的優越感。父子關係跟師生關係是同樣的性質——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我雖然比他早了幾十年來到這個世界、早懂得一些道理,然而時代一直在變化,我們這一代的觀念相比上一代或許更先進的,但相比下一代可能就會顯得落後陳腐,所以沒有必要把自己的觀念強加給下一代,同時也絕不能低估下一代。
我並不反對在某些情況下對孩子使用一點暴力,這種暴力並非“管教”,而是為了抑制人性中的惡。常有人説孩童最天真無邪,我認為這完全就是扯淡!人類幼崽的行為往往與動物無異,毫無道德觀可言,常會表現出許多人性中“惡”的一面——諸如貪、嗔、痴、嫉妒、自私、欺騙,這些“惡”有時候需要用暴力威懾來抑制,必須讓他知道在我們當前的社會倫理框架下哪些行為是錯誤——現代法治歸根結底也是基於這一“暴力威懾”邏輯才得以運作。
但正如同“輕諾必寡信”,打得多了只會傷害懲戒的效果。奶奶天天嚷嚷着要打饅頭,饅頭根本不怕她,她光説不練也不捨得打;我很少打饅頭,饅頭卻能聽我的勸——因為我説打,是真的會打。同時這種暴力必須有所節制點到為止,以免潛移默化影響孩子的行為模式。我信奉“鏡子理論”——孩子的行為是對環境的模仿,營造環境很重要,而環境中最重要的部分就是父母自己。你用什麼樣的方式對待他,他就會以什麼樣的方式對待這個世界。所以跟孩子在一起,首先要以身作則,比方説假如你自己天天捧着個手機,憑啥要求孩子不看手機?你自己的房間亂糟糟的,憑啥要求孩子收拾玩具?你自己活得像條蟲,憑啥要求孩子要做條龍?你要是對孩子都沒耐心,憑啥要求孩子成為一個有耐心的人?以身作則之後是循循善誘,人類歸根結底只是穿上了衣服的動物,我們的內心都有一隻野獸,而佛法所教之事從頭到尾只有一件——馴服自己的內心。當然,對孩子不可能講這麼高深的理論,但可以從最基礎的教起,比方説現階段先讓他明白因果,引導他懂得“延遲享樂”的道理。
以身作則、循循善誘施加的是一種潛移默化的長期影響,沒有棍棒那麼立竿見影,需要給予極大的包容以及耐心的等待才能見到效果。所幸,目前在饅頭身上已經漸漸起了作用,他雖然頑皮好動,但也越來越多展現出親善友愛的一面。
這種教育方式在我岳父母看來完全是顛覆性的,他們就跟我們老一輩的家長一樣,從未學習過任何現代的育兒理論,養育孩子的方式簡單粗暴,核心手段就是“打”。在他們看來,孩子不聽話、太頑皮,唯一的原因是打得不夠狠;只要捨得打,沒有打不服的孩子……由於他們從未將幼兒視為平等的個體,沒有共情幼兒的能力,更不會在乎幼兒的心理需求,動手打的同時往往伴隨着會嚴重傷害孩童自尊心的辱罵——“反正小孩兒什麼都不懂”這樣的觀念,能讓一切凌辱打罵變得心安理得。
因此我太太小時候沒少捱過打罵,甚至被反鎖在小黑屋裏,造成的創傷應激延續至今。她之前的某些育兒行為模式其實就是復刻了她自己的童年遭遇,好在她在我以身作則的示範下終於發現了自己的問題,漸漸變得耐心和剋制。

▲妹妹第一次坐地鐵是在曼谷。由於兩小隻老是喜歡黏在一起,所以我常常要同時帶兩個娃


▲我拍到饅頭照片的機會其實不太多,因為他至少有一半時間在我肩上

我岳父母對於我在育兒過程中表現出來的耐心和剋制堪稱震驚,尤其是我丈人説他這輩子都從來沒有見過像我這樣的人、沒有見過像我這樣帶孩子的,對幼兒的無理取鬧怎麼會有如此大的耐性?
我太太趁機跟父母科普了一下關於ADHD(Attention Deficit Hyperactivity Disorder,注意力缺陷多動障礙)這個病症,他們對此聞所未聞,聽了解釋、看了網上的説明,才知道有些孩子過於頑皮可能是童年期腦部神經發育異常造成的。同時她也跟父母講了我的“鏡子理論”,她指出自己脾氣性格正是復刻了我岳父的行為模式,假如不注重對自己的行為進行約束,會對孩子造成極為深遠的影響……
這些理論再加上我的示範,令我岳父母頓感醍醐灌頂。他們有生以來第一次反省了自己為人父母的方式,並對我太太做出了鄭重的道歉——小時候不該那麼粗暴地對待她,但他們以前是真的不懂這些道理,希望她能原諒……

▲ADHD病症是客觀存在的,該干預就得干預,該矯正就得矯正,否則A娃將來入學、社交都可能會有問題
其實吧,我太太作為女兒,本來就跟父母的關係還不錯,不會像父子之間那麼容易結下解不開的“深仇大恨”(相比之下我岳父跟他兒子的關係就很彆扭)。尤其是她自己做了母親之後,會比從前更深刻地理解和體諒父母,在許多問題上更容易與父母產生共鳴。經由這次共同旅行,彼此之間最後的一點隔閡也被打破,達成了全面的和解。此前我太太從未跟她父母一起旅行過,經過這次旅行後她十分感慨地説——小時候她覺得媽媽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所有的事情都是媽媽教會她的;可現在卻覺得媽媽跑到外面的世界什麼都不懂,什麼都需要她來教。在我們的旅行中,我太太是唯一一個可以跟所有人直接交流的人,她能夠在英語、漢語、拉達克語、通用藏語乃至印地語之間自由切換。當她在中國用漢語進行日常對話的時候,我注意到她父母在邊上會流露出一種“仰慕”的神情,畢竟漢語是世界上最難學的語言之一。他們或許也會感慨——自己老了,孩子大了,時代變了,世界的舞台終究是下一代的……如此情形,自然而然會對父女、母女的關係進行重新定位和塑造。
經過了泰國之行,我太太也跟饅頭達成了某種“和解”。她原來跟饅頭像冤家似的,兩個人經常會起衝突,所以之前她才會不願意帶饅頭去拉薩(詳見《拉達克岳父母東遊記(二)拉薩尋根》)。但孩子的很多行為其實都是階段性的,熬過這個階段之後會“不藥而癒”。我太太平時跟饅頭相處得少,未能運用發展的眼光看待饅頭,總覺得饅頭還停留在之前那個不懂事的階段。這次在泰國期間,饅頭的表現相比之前大有進步,超出了她的預期,母子關係大為緩和。回來之後,饅頭和媽媽終於能夠和平相處了。
所以我覺得吧,儘管這趟“扶老攜幼”的泰囧之旅對我來説彷彿像在“渡劫”,意義卻非常重大——一大家子這樣一起旅行,是一個難得的讓彼此充分認識和交流的機會,從而達成相互的和解。
與此同時,我岳父母也對我建立了更深的信任。
話説我岳父母從前一直有個觀點:男人結婚之後是會變的,新婚燕爾之時當然對嬌妻千依百順,過了幾年之後就會原形畢露——我丈人自己就是這樣。因此,儘管他們跟我一起生活過、知道我對他們的女兒很好,但他們在之前多多少少不敢確定我能否一直保持下去,總覺得我們的夫妻關係還未經受過真正的考驗。然而在這次的相處和觀察中,我岳父母發現我的情緒穩定到令人髮指的地步——新婚時的男人對老婆可能會裝,但要知道饅頭是一塊檢驗脾氣的試金石,能夠做到對饅頭不生氣不發火,普通人恐怕真裝不出來,更別提還得幾年如一日地裝……
我丈人發現我無論是生氣還是開心,都不會溢於言表——碰到值得開心的事好像也不怎麼開心,碰到應該生氣的情況似乎也不怎麼生氣。他自認身為老警察閲人無數,卻看不出我究竟是控制得好、還是隱藏得好……最後他覺得,不管是控制還是隱藏都無所謂,無論哪種都不容易。他不知道漢語裏有**“佛系”**這個詞專門形容我這樣的性格,卻做出了相似的總結——“這簡直就是佛陀的性格(Buddha’s nature)啊!”
經過了這兩個月的朝夕相處,看到我對待饅頭的包容與耐心、看到我們的家庭氛圍,岳父母終於確定了我是一個可以託付終生的人,對於女兒嫁到我們家感到徹底放心。
拉達克當地有一個比喻叫做**“穿雨鞋”**——當地人幹農活,穿雨鞋的那個人需要幹最重最累的活兒,於是就用“穿雨鞋”來比喻經受重大的考驗,一個人只有給他穿上雨鞋才知道他究竟能否勝任最艱難的工作。我們剛結婚的時候,丈人曾給他女兒潑過冷水,説你現在別得意,你們還沒穿過“雨鞋”,還不知道對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這次我太太把這句話丟還給了她爹——我們現在已經穿了兩雙“雨鞋”了(意思已經生了兩個娃了),你還有啥好説的?
我丈母孃反覆叮囑她女兒——在家別跟Molay鬧脾氣,要對Molay好一點,你再也不可能找到像Molay這樣的人了……我太太過去沒覺得我有多好,被她媽這樣一説開了竅,把我當作了個寶。現在她有時候會對着妹妹説:“一塵啊,你長大以後要找一個像爸爸這樣的男朋友哦!”然後又轉過頭對我説:“哎呀,我覺得她找不到像你這樣的。”
我其實並沒多好,人到中年還是沒啥上進心。之所以能夠給他們留下好印象,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在於我把接待岳父母當作了一次“外事接待”——對我來講這是一次難得的向拉達克人民展示中國的機會,同時也是一個展示上海男人優良家務素養的機會,怎麼着都不能搞得太寒酸了。本着“打腫臉充胖子”也要把各項接待工作都做到位的精神,前段時候我又是賣文章又是賣羊絨圍巾,終於籌集夠了一筆接待經費。有了這筆經費作為後盾,接待起岳父母來手頭就寬裕多了,只要控制好大頭就行,不必在各種小細節上摳摳搜搜精打細算。他們這趟來華,我總共大概花了八九萬,讓他們滿載而歸——至少在他們看來,我這個女婿對他們相當大方,連自己兒子都沒這麼孝順過,所以他們怎麼能不對我青眼有加呢?相比之下,我太太倒是一直在盤算着要怎麼壓縮她親爹媽的開銷,有很多她想出來的省錢方案都被我否決了。
有人可能會驚訝怎麼會花這麼多錢,當然這八九萬並非全都花在我岳父母身上,而是整體的開銷——四大一小去西藏花了三萬塊,五大兩小去泰國又花了三萬塊,這樣一來六萬塊就沒了。聽起來很多,算一算人均其實並不多,主要還是因為我們人太多了。然後給他們買帶回印度的禮物花了一萬多——包括一些真絲面料和金飾,再加上他們來中國的機票、在上海期間七七八八的吃用開銷,可不就得八九萬嘛!
這裏插個題外話——公眾號上一直都有許多熱心讀者教我如何營銷變現。大家看,這次賣文章和賣圍巾充分證明,錢不夠的時候我想要賺錢其實是拉得下臉的,但我是真的對急功近利的公眾號營銷變現不感興趣,細水才能長流。錢這個東西夠用就行了,我這人平時面子薄,吃相搞得太難看過不了我自己這一關;有錢有有錢的活法,沒錢有沒錢的活法,但你再有錢也不可能一天吃八頓飯睡三張牀;管理慾望比管理財富更重要,否則有再多的錢也是窮人。
除了家裏房子太小沒能住好之外,這次岳父母全程吃好喝好玩好,對中國留下了無可挑剔的正面印象;特別是有了泰國做陪襯,更讓他們體會到了中國的各種“優越性”。我太太提議説下次可以再帶他們去別的國家玩玩,我丈母孃當即表示反對——去啥別的國家呀!只想再來中國!下次可以去康巴,可以去安多,可以去中國其他地方看看……在丈母孃眼裏,現在已經認定了中國是世界上最好的國家,這當然有些盲目。我倒是挺希望他們能到小女兒生活工作的紐約看看,有更多的比較才能相對客觀地評價中國,只不過印度人申請美籤實在是有點難,而小姨子自己在美國工作壓力太大,都快得抑鬱症了……所以這事兒恐怕遙遙無期。
我跟丈人説,這次你們是冬天來的,這邊天氣不好,下次你應該別的季節來,阿媽列要上班你一個人也能來……我只是隨口一説,我丈人卻將之視為了邀約,得意地跟他女兒説:Molay已經邀請我今年再來了,我夏天還過來……把我太太嚇得不輕,**接待父母這麼勞命傷財的事情,幾年搞個一次也就算了,一年搞兩次還讓不讓人活了?**關鍵她嫌她爸光吃飯不幹活,丈母孃至少還能幫忙帶孩子啥的,我丈人在家完全就是個飯來張口的甩手掌櫃,只消耗不產出……
他們回到拉達克之後,兒子問起想吃啥,他們説只想吃最簡單的豆子拌飯(Dal rice)——在中國和泰國吃了太多山珍海味大魚大肉,超出了他們那副一輩子都欠缺油水的樸素腸胃的承受能力。然而沒過幾天需要自己燒柴打水的傳統生活,他們便想念起了上海——實在是太安逸、太便利,要什麼就有什麼,永遠不用為食物操心,説是人間天堂也不為過……回到喜馬拉雅深處的拉達克,這趟中國之旅彷彿一場不真實的幻夢。
我岳父母應該從未想過,這輩子居然會跟中國結下如此深厚的緣分。這是一個似曾相識的世界,卻也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這是一羣似曾相識的面孔,卻有着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這是一個無神論者為主流的國度,人們不像印度教徒、佛教徒那樣寄希望於來世,不像基督教徒、穆斯林那樣憧憬着天國……幸福的生活哪裏來?靠的不是燒香拜佛、禮拜懺悔,而是要用勤奮勞動來創造!正因如此,人們才會不顧一切地努力地學習和工作,讓今生變得更美好、把現世生活的地方建設成“天國”——這種極端的“務實主義”固然有些副作用,卻創造了無數看得見摸得着的“奇蹟”。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有人或許覺得現在什麼信息都能在網上找到不必再自己去看了。事實上在如今這個信息繭房越來越嚴重的世界,網上得到的信息往往具有很強的誤導性,反而成為了狹隘與偏見的根源——這點無論是在牆內還是牆外都一樣,還是必須要靠自己的親歷才能更接近世界的真相。
岳父母的這趟“中國萬里行”無疑在很大程度上刷新了認知、重塑了三觀,對於他們這把歲數的人來説實屬不易。我不知道我岳父母的信仰會不會有所動搖,但我太太跟我説,她去過拉薩、瞭解了西藏的歷史之後,開始覺得自己快要變成無神論者了、沒那麼相信佛教了……我告訴她,沒有必要因此否定佛教。首先,正見佛教本來就是無神論,“佛”是開悟的凡人而不是神,佛陀生前不立塑像不搞崇拜,也從未宣揚過求神拜佛,現在許多的所謂佛教都是被異化的歪門邪道;其次,真正的佛法像科學一樣,是鼓勵質疑的,有“大疑”才能有“大悟”,不允許質疑的一定是邪見;第三,佛法是偉大的,醜惡的是政治、是政教合一,以及那些打着佛法名號欺世盜名之人。
我相信,世界是多元的,各種文化、宗教、制度都有其利弊,各種迥異的生活方式及傳統都有其存在的理由;世界上也沒有那麼多“非黑即白”的是非對錯,我們很難了解事物的全貌,因此對大多數事物的觀點都只是盲人摸象而已,不可避免地存在立場和視角的侷限……儘可能站在不同角度多摸摸多看看,總是沒錯的。
我岳父母在沒有來過中國之前,只能通過一些別有用心的政治宣傳來了解中國,難免會有許多偏見與誤解,因而來華後產生了巨大的認知落差。他們過去確實當了許多年的“井底之蛙”,但我覺得其實這個世界本身就是由許多口井組成的,大部分人都生活在井裏,其差別無非是井的大小深淺不同。假如我們只想待在自己熟悉的環境,閉目塞聽只能或只願接受特定的信息,那麼即便一輩子生活在大上海這樣的地方,也無非是一口大一點的井裏的青蛙,並不比我岳父母那樣的喜馬拉雅山民高明多少。
能夠走多遠,取決於我們行走的方向;能夠看多遠,取決於我們敢站得多高;世界有多大,取決於我們願意包容多大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