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毯先生》撤檔,其實改變不了什麼_風聞
segelas-自由撰稿人-电影学硕士已毕业,但仍旧略懂皮毛48分钟前
《紅毯先生》撤檔其實改變不了什麼,它之於票房的“問題”不在於檔期,而是表達內容和方式本身。事實上,這種票房結果很大程度上在甯浩的預見範圍之內。作為最懂市場的商業成功導演之一,這並非他的能力不足,而是有意為之的“放飛自我”。
這一次,他主動地放棄了票房,選擇了“自己”。這種心態與他的自我認知相結合,形成了電影的主要內容。這讓它的現實結果---票房與大眾範疇裏的反饋---與作品表達之間,形成了微妙的互文效果。
我們完全可以稱之為“求仁得仁”,當然也可以叫成是“自作自受”。

《紅毯先生》拍攝了影視行業裏的各個環節,展示了它們對於自我訴求的強調與彼此的不合作。這源於各人在行業內相互關係的複雜性,也同樣來自他們自身身份的不單純。
這也造成了一種觀感和表達上的錯位。在很多人看來,作品是在嘲諷劉偉馳代表的明星與其背後的“奢華浮躁演藝圈”,因此他們應該都呈現出絕對的負面形象。如此一來,對劉偉馳內心糾結與矛盾部分的表現,就變成了“不夠徹底”和“什麼都想説”,成為了影片的巨大缺陷。
然而,甯浩其實並不想將劉偉馳和行業完全放置在反派定位上,他的核心目標是“表現個人的自相矛盾,行業內各環節的交互矛盾”,由此讓行業成為升級的“個人”而產生下一層的“自相矛盾”。通過對劉偉馳的內心拆解,他試圖展現出大環境發展到這一步的內在過程,帶來一種相對客觀的角度。對現狀的態度是諷刺的,但對其發展的觀點則是相對剋制的,看到其“不受任何微觀個體控制”的必然性。
影片呈現的生態帶有“交流”的阻礙,因為每個人都會以自身的立場、角度出發,尋找自己的需求滿足,又因自身的複雜性而難以真正釐清“我想要什麼”。“交流的不暢”既是人與人之間的,也發生在人對自己的內心層面。面對時代變化給予的行業多層面性加劇,影視行業需要更強的“放下自我高牆的合作與融入”,實際上卻反而是變本加厲的“強調自我”,而這種“自我”甚至都是自相矛盾的,並不能找到自己唯一且真正想“強調”的東西。
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説,各自立場與身份差異之間的交流錯位與訴求壁壘,自我內化的定位與訴求迷惑,在若有若無之間,事實上暗指了影視行業之外的更多對象,針對着“後天”的思潮與“先天”的本心在當代愈發巨大風浪之下的惡化混雜。這顯然有些敏感,電影裏也有些表達模糊,就不必做太多展開了。甯浩想要達成的其實也就是這種模糊而泛指的效果,意喻着我國各界在當下時代的某種統一共性。
這種表達凝聚在了劉偉馳的身上,他的商業、流量、娛樂巨星屬性,與非金錢、電影、藝術的演員屬性,在身份立場上是電影作為藝術與商業並立存在的具象,也牽起了行業的兩極。劉偉馳想追求後者,又放不下前者帶來的舒適區與思維定式,於是變得極度“擰巴”,這種極度的矛盾從他個人出發,成為了對行業乃至於“華語電影”的諷刺式表現。這也由他在片中的角色變化而得到了象徵:他飾演了很多角色,有着很多形象,每一個卻都是擰巴的狀態,他找不到真正relax而舒適自洽的“自我”,只是在徒勞地“扮演”某個定位與身份,因為他原本就不是任一確定形象能對應的“單一之人”,而是一個混亂的集合體。
電影作為一個商業與藝術共存,表達與感受並立的多層面存在。所有人原本應該是互相尊重彼此訴求並達成合作的關係,實際上卻是涇渭分明的各自高牆。在現實中,從初心而言,導演只為了純粹的藝術,演員只為了取得商業價值成功後的大獎,投資人只為了商業賺錢,影評人只為了抒發主觀感受與語不驚人死不休。更甚的是,由於身份立場的複雜,他們又會在有意無意之間尋求其他的目標與訴求,做出或過激或不足的反向調整,卻都無一例外地勉為其難、生硬刻意。這一切共同形成了行業整體與個人內心的亂相。
甯浩以演員劉偉馳作為切入點。他實現了大明星的商業價值,又想轉攻藝術獎項,本身便是導演和投資人這兩極的中間點,然而卻牽絆於商業成功,留戀於娛樂光環,而無法真正地放下既往的自己,投入到表演藝術之中,不能完成自洽平衡。這並非完全出於他的主觀願望,而是在行業內形成的潛在意識。在愈發商業、娛樂、離地化的大環境之中,他已經在無意間將這樣的自我定位當作不可撼動的真理,一旦用原初的“演員”觸及,就會產生激烈的排異反應,因為二者的目標訴求和自我認知是衝突的。這種不可解的衝突凝聚在他的身上,也象徵着行業各環節的無法合作。
特別是隨着互聯網時代的到來,電影和演員必須實現“娛樂”爆點帶來的熱度話題榜效應,也必須下沉到短視頻和直播之中,這讓劉偉馳的“娛樂”屬性都被進一步拆解,分出了“熟悉可接受的傳統娛樂”與“不可接受的新娛樂狀態“,“藝人”劉偉馳同樣需要尋找到新的平衡,讓表達的多層面程度更加升級。
電影的落點是“平衡”,是劉偉馳自身的平衡,試圖找到明星與演員的平衡點,開解人生的困境,也是我國的影視行業與電影藝術的平衡,困境格局上升。這種平衡是他自己對於不同定位的平衡,也是對行業中各個環節人員要求的平衡。如果達成平衡,才能形成彼此之間、自身側面的“交流”暢通,理解不同立場與身份之下的所想與期待,實現進一步攜手與共融的和諧前提。這可以讓我們想到很多層面上的內容,而本片具體呈現的影視行業是一個切入點,並由片中的設定、背景新聞,隱約之間完成了對更廣義範疇的擴展輻射。
劉偉馳努力地進行平衡,在導演和投資人之間遊走,既放下商業明星身段搞藝術,也拍攝短視頻”雙擊666”,還要在頒獎禮上面對主持人的惡作劇而故作風度。這象徵着行業各環節的“務虛表面上的合作態度”,實際上卻在項目洽談的務實中各自只強調自己,就像電影展示的交流困難與激烈矛盾。而作為“中間平衡狀態”象徵的劉偉馳則夾在外界各方與自身各層面身份的中間,成為了“平衡無能,交流困難”的表現形式。
甯浩無限放大了劉偉馳在多層面的左右矛盾中的尷尬,用嘲諷的方式展現從業者與行業本身的夾縫困局,這也是更“經典”的人物戲劇塑造,給予生活困境,並試圖找到開解之道。劉偉馳在短視頻裏念詞口音尷尬,並不能真正融入其中,只是在頒獎禮的“公關務虛”時故作不在意惡搞的樣子而已,內心則非常不開心。
這種擰巴直接體現在了劉偉馳在兩極之間的拿捏失當。他是商業化高度發展之後的明星,尋回藝術初心的方式是深入逆轉當代商業發達環境的農村題材,對應他從明星雲端到接近地氣的生活調整。而從結果上看,他無法融入農民角色,拍不好農村題材,找不回純粹藝術之心,也無法走進平民的生活狀態。
開頭的劉偉馳就在最放鬆的環境下聽着心靈按摩一樣的“relax”,試圖讓自己從糾結與擰巴的緊張狀態中放鬆下來,在生活中找到自如的平衡點。但直到結尾,他也只能搖搖晃晃地保持着平衡,與relax全不相干,依然是緊繃的狀態。這種平衡透出了無限的不真實:曾經想下鄉村追求藝術,結尾卻只能騎玩具一樣的平衡車,無法徹底變成非奢華明星的演員去騎真正的馬體驗生活,馬不至於再被虐待,卻只是被他養在了家裏做擺設。他無法從真正達到“原初”的純粹生靈(對等於豬)獲得真正放鬆自如,以其純粹藝術狀態找到在當下行業中的平衡自處方式,滿足自己“不甘於純粹商業娛樂藝人”的尋找藝術原點之意,而是需要依靠科技造物(對等於機器人)的平衡車。
在登上平衡車的結尾之中,甯浩完成了一種微妙的暗喻。對於劉偉馳來説,真正的藝術原點依舊未能尋回,此時的他或許依然不滿足於徹底的“商業終點”,或許已經在“尋回原點”的失敗中甘於娛樂的一邊。但無論如何,二者的平衡都必然仍是搖搖晃晃的狀態,無法完美自如。他想維持平衡,也看上去經歷了磨難教育而完成蜕變,“重新學習平衡“,事實上卻終究會是難尋藝術初心的結局,腳下永遠只能是平衡車而不是馬,且始終搖搖晃晃。
甯浩無疑展現了自己對電影與行業的悲觀態度,它已經在不純粹的道路上走了太遠,只有最象徵“原始迴歸”的自然生靈,那頭豬,才能在紛亂如麻的行業象徵場景中,暫時地解決一切,但行業整體顯然是無法“迴歸”的,甚至豬自己的統一亂局方式都是自殺式的“不可持續”。我們都想找回原點,迴歸初心,但已經不可能了。這正是劉偉馳陷入最大漩渦的節點安排所表現的信息:當他終於明確自己的初心,不再擰巴,找到一件“做對了”的事情的時候,卻反而被完全擊入了深淵之中,因為大眾已經由自己的“當代”價值觀立場給出了“保護動物”的抨擊,與他從電影藝術出發的“原點”完全錯位,所處的時點階段與身份立場都截然不同。
在全片中,甯浩始終使用着一頭豬和一個機器人,它們分別是生命在原始與科技發展之兩極的形式,而科技發展對應了時代的推進,二者的碰撞意味着電影行業的起初原點與理論終點。
豬是純粹的生命,以其科技的生命屬性對應着其他層面上的“農村與平民階層”,擁有情感與靈魂,具體地作用在了劉偉馳的身上,成為了他在片中激發的“迴歸藝術之心“投射。當豬走丟的時候,他會在追逐“迴歸”的行為中陷入“是否真的要如此”的迷茫,而一旦豬開始爆發,他就會陷入激烈情緒,“本心”讓他無法再在藝人明星的既有舒適區中自得,二者同時存在引發了崩潰。
在另一邊,機器人則完全不具備心靈,以其高科技非生命而對應“商業發達與雲端階層”,也就沒有了電影作為藝術一面的感性能量,不足為創作時的驅力,也談不上接收時的觸動,藝術完全消失,只剩下了徹底的“理性商業”。它第一次出場,劉偉馳接受着“當下行業”的規則待遇,享有眾人追捧,優先坐電梯,卻在機器人面前吃癟,因為後者才是更極致階段的“商業化存在”,而“當下”處於“商業環境勝者“狀態的劉偉馳則不過是“不完全階段”。他有藝術之心,大體上卻弱於商業屬性,這也是環境的狀態,就像背景音中的幾次電視節目切換,先是嚴肅新聞,後代之以娛樂八卦。
豬是從業者在進入行業(科技賦加其力)之前的原始狀態,而機器人則是徹底被行業的商業娛樂一面改造後的終點狀態。豬和機器人在交互之中的突兀和尷尬,發生在代表“當下行業環境”的影視相關空間之中,與其間的人事相結合,意味着“當下”尚未達到任何一極的中間擰巴狀態,身份、訴求、心理並不夠提純的複雜性才導致了對外人與自己的“交流”不暢。二者的交流伴隨着輿論對劉偉馳的批評,輿論是當下的環境,以“沽名釣譽,佯裝藝術”抨擊劉偉馳,自身似乎出於“藝術”,實際上卻也是對明星進行過度消費的“娛樂“,而劉偉馳身處其中,受壓的原因同樣是藝術與商業的平衡無當。這個微妙的場景中,環境與個人都兼具了兩種狀態,個人的擰巴與痛苦同時源於環境的外在評判,以及對其自身思想之“內在”影響,“外在”甚至就是“內在”的顯化。而機器人和豬的無結果對話,則在象徵層面上隱喻了這一點。
更有趣的是,對話中的豬和機器人事實上進入了一種潛在的和諧氛圍,徹底的無結果其實也是一種別樣的默契。甯浩的諷刺表達便又升級了一層:只有站在兩極,方能用徹底的“對立與不理解”達成一種微妙的“相互理解”,因為它們彼此就是對方的完全敵人,只要視為自己的絕對反面,就可以明白對方的所思所想,相比之下,當下環境的“中間狀態”無疑才是最混亂的,每個人都不知道自己與其他人想要什麼。而“豬”之於“純粹創作者”的象徵意義,自然也是甯浩對自己“本心”的又一種自嘲---在當下的很多人眼中,這種初心狀態無異於“蠢豬”。
《紅毯先生》從嘲諷喜劇的形式出發,誇大地再現了行業內的各種現象。它用一種極簡主義的風格貫穿全作,以“簡約“而凝鍊出一幕幕平衡失當的擰巴狀態,將它以各種行業裏的局部、環節、形式,具體地展現出來,似乎是“東一下西一下“地雨露均霑而浮皮潦草,實際上卻是對行業全局的拼湊過程,在表面的“不同”之中引出了內裏本質,“對人與對己均是平衡失當、交流無能”的共性。
乍看上去,它似乎沒能觸碰到內裏本質,沒有思考“行業”為何如此,只是在玩弄表象。但事實上,甯浩讓劉偉馳象徵了一切,他的個人生活矛盾,在兩種身份下的難以純粹之困境,被嘲諷地無限放大,對其內心的剖析恰恰就是對行業與電影的指射,二者的成因與問題並無區別。只要我們真的去關注劉偉馳,就可以把握更宏觀的內容了。
同時,極簡主義的風格也是對本片思考態度的表現形式。它無疑帶來了一種表達語感的剋制與拍攝鏡頭的客觀,在畫面內容嘲諷之表的後面,帶來了甯浩更具有思考意味的審視視角,他通過攝像機的畫面,以理智而冷靜的眼光在“觀察”、“呈現”、“解析”。他的觀點雖然是諷刺式的“尖利批評”,但批評的姿態卻是端正的,幽默而不“輕浮”,解構而不“消費”,喜劇而不“低俗”。
同時,它的程度控制也體現在了對解構複雜度的安排上。它對現象的呈現相對靜態而“簡化”,一個接一個地串聯、並列起來,組成了“行業”,而對單一事件則沒有更復雜的深入展開,因為那樣的話就會讓“思考”露出表面,讓“嚴肅”顯得外化,結合嘲諷式的解構形式,而讓甯浩的態度過於”偏激”。他對行業有情緒,有態度,有觀點,卻不想在一本正經的姿態中失去冷靜與剋制,讓自己顯得過於刻板或憤青。對環境內裏的主題表達寄託於劉偉馳的個人象徵性,而片中的事件則負責組成環境表象之大觀,以簡單形式來淡化過度的現實主義與思想痕跡,將它們藏得更深,放在“解構諷刺現象”之外的人物之上,避免它們與“諷刺”形式結合導致的”偏激與極端”之誤解。
如此一來,影片就可以用嘲諷的方式展現“思考”,帶有更符合甯浩個人傾向與性格的強烈情緒,而不必非得一本正經地嚴肅“上課”,那不符合甯浩的個人風格,其實也不如嘲諷來得尖利,還會削弱影片在宣傳包裝層面的商業屬性。
由此可見,《紅毯先生》還是很聰明的。它就像甯浩的過往作品一樣,帶有藝術表達與商業類型的平衡之意。甯浩在電影裏展現了“無可平衡”,但他自己卻一貫是中國電影行業裏少有的“平衡”大師。這有天賦與“客觀“(個人風格恰好契合觀眾接受的成熟類型“都市喜劇”)的原因,也有他的個人努力。他在其中所下的心力,或許才讓他對其中的艱難格外有感,拍出了這部作品。高概念,強解構,高級別的諷刺,嬉笑怒罵之中的“認真”態度與“強烈”觀點,讓人想到了當代歐洲電影的一大創作傾向。像近期大熱的《可憐的東西》,將弗蘭肯斯坦的故事進行性別倒置,解構成當代的女性主義議題,就是這樣的作品。即使在歐美,這也是“衝獎標準答案”,甯浩將之搬運到國內的商業主流院線之中,其商業訴求的讓位之意就已經體現無遺了。
《紅毯先生》的聰明,還體現在甯浩對錶態攻擊性的處理之上。他拍的內容其實針對了全體行業,把所有人都罵遍了。但他使用了誇張戲劇化的方式,讓裏面的內容和大家熟知的現實又有了微妙的距離與區別。於是,觀眾直接就明白了“這不是完全的現實”,而從業者也不會感覺到被很嚴肅地冒犯攻擊,而是“大家一起被惡搞”。在《心花路放》中,甯浩嘲諷了文青羣體,又用一種實貶明捧的方式包裝了意圖,弱化了文青觀眾的憤怒,甚至讓他們有點難以理解。而《紅毯先生》裏,甯浩則對自己更大的“冒犯”完成了更難的處理。
如果甯浩使用了完全現實主義的風格,有一拍一,正面嚴肅思考,那麼效果顯然就完全不一樣了。影片就變成了“客觀反映”。現在的《紅毯先生》,似乎攻擊性很強,實際上卻是指向“非完全現實”人與事的,反而淡化了其嚴肅認真的批判意味,有攻擊而無抨擊。
或許也正是由於“長年平衡創作與商業“的“格外有感”,讓甯浩在《紅毯先生》裏投放了比以往更多的自我成分。他玩得更開,形式更不“類型”,態度也更尖鋭,因為這是他最觸及本心情緒與思想的電影,讓他在有意無意之間都變得更加“忠於自己”了。
如此一來,曾經拿捏得當的“平衡”也就不再成功,《紅毯先生》的主題成為了甯浩個人在此片創作的映射,現實裏的他從片中的導演變成了“劉偉馳”, 身份複雜性與失衡程度在自身層面上完成了兩個人物轉換間的“升級”。
甯浩拍攝了一部反映所有人都“不夠也找不着自我”的電影,卻是用一種絕對“自我”的創作態度。這是他對其展現世界的“打樣”,更是“我不像你們一樣”的宣言。他在片中是一個心懷憤怒卻只能無奈地倒向“商業”資方的導演,坐在戲中戲的攝像機後面保持着無自我的被迫狀態,“一切聽資方的”,即使反抗資方塞人進組,也是用“假戲真做打一頓“的求全下發泄,依然是“聽資方的(讓關係户演)”。這是很多導演被行業規訓後的“結果”狀態,雖然本心仍在,卻只能用陰陽怪氣的方式略作挽尊,在切實的創作行為上卻是“配合”,其挽尊不過是維護面子的故作清高。而在現實的《紅毯先生》攝像機後面,真正的甯浩本尊則是截然相反的絕對自我姿態,“我想拍什麼就拍什麼”。
於是,元電影形式帶來的兩重嵌套結構之下,“導演甯浩”就具備了高度的兩重性,在兩極之間並立。這是甯浩的自我展示,他兼具了兩種狀態,就像此前幾乎每部作品都在實現的那樣,但從自身而言,戲中戲裏的“商業甯浩”應該被拋棄,而拍攝《紅毯先生》的他才是真正的本心所在。在這一次的放飛之中,他言明此前的自己終究是在妥協與平衡,而現在則無需如此,因為就像片中展現的一樣,平衡始終是一件痛苦而無法relax的事情,他也需要偶爾地迴歸到創作者的原初狀態。
而對於這種狀態,他事實上也進行了極其幽默且有態度的自嘲。兩極化的“甯浩”顯然分別對應了豬和機器人,而創作《紅毯先生》的那個甯浩恰恰就成為了“豬”。這正是甯浩對這次放飛後得到反饋的預判,他會成為投資人與商業操盤者眼中的“豬頭”,也會成為最廣大觀眾羣體口中的“笨蛋”,他難得地迴歸到了本心的藝術創作者形態之中,而這種形態在當下的環境裏即是“豬”一樣的存在。這是自嘲,也是自覺,但同時也是又一層的對外諷刺。
這讓本片在大眾範疇裏的商業與口碑難以成功,卻與影片的表達形成了一種微妙的互文效果,反而昇華了影片的水準。於甯浩而言,他既然選擇了“更強更純粹的自我”,那麼也就等同於是讓步了商業訴求。在這個前提之上,影片被大眾一致追捧的“成功”,是否變成了一種“自我藝術得還不夠”的失敗,而票房與公共平台打分的“失敗”,則反而恰恰是於甯浩而言的成功呢?
就像“用豬自嘲”一樣,他的態度已經表明了自己這次與相當部分觀眾羣體的不容,樂於去做對方眼中的“豬”,那麼這還能算是一種失敗嗎?於客觀的票房和打分來説,肯定還是失敗。於他自身而言,則反而會是成功,因為這恰恰是他提前預想、片中預言,甚至未嘗不是隱約“期待”的結果。他選擇了絕對的自我,那麼自我面對的一切排斥、不理解,都會是一種榮譽勳章,證明着“自我”的極致。
無論如何,當甯浩“自我”了這一把之後,他還是必須走進現實裏,面對影片高昂的製作與後期成本,處理商業層面的不小虧損。《紅毯先生》肯定是他的任性,放在羣體最下沉的春節檔更是任性中的任性。但甯浩的心態或許就是於和偉飾演的劉備,“我打了一輩子仗,不能享受享受嗎?接着奏樂,接着舞。”他當然可以享受一把,但後續影響如何,需要怎麼應對處理,還需要他拿出比劉備更多的心力。
這其實又互文了影片的關鍵表達情節,只有“迴歸純粹的豬”才能暫時解決亂局,帶來一種“簡單”,在《紅毯先生》拍攝中的甯浩成為了那頭豬。但他也像豬一樣,不具備日常的可延續性,豬會退場,他則要變回到當代行業現實裏的“導演甯浩”,繼續處理平衡失當的問題,在更多的作品裏努力平衡,就像每個導演所做的日常工作一樣。
從這個角度上看,甯浩或許會與現在的馮小剛“心有慼慼焉”。完全自我的《1942》後,馮小剛就給出了完全不自我的《私人訂製》,為了彌補商業缺口。而到了2023年,馮小剛的《手機2》繼續使用“小崔”這個角色,無視了曾經與崔永元的口頭默契,這也是他的又一次自我,於是也要用《非誠勿擾3》來進行又一次的非自我之彌補。他在《非誠勿擾3》裏努力地自嘲,嘲諷“拍了這部片子”的自己,試圖展現殘存的創作態度與自覺底線,卻顯然不足以爭回什麼,只是因擰巴的態度與不投入的狀態,導致了票房與“面子”(讓人意識並尊重到他的自覺意識)雙輸的局面。
作為最終的結果,《非誠勿擾3》遠遠不足以代表馮小剛的創作水平,反而表現出了他在愈發擰巴的自我定位之中,難以自處的窘迫。作品顯示了他作為導演的聰明,也無疑體現了他在創作信念與行業內人情世故之間的糾結,以及“只留下一點挽尊餘地”而幾乎放棄前者的現實狀態,這會帶來他在創作結果上的巨大退步。而最遺憾的是,他的所謂挽尊,其實根本沒有人在意,不過是一種無用的自我安慰。
馮小剛是曾經的平衡大師,甯浩也是。馮小剛的兩次自我都帶來了下一次的“不自我”,且在第二次中由於不夠“不自我”而失敗,這説明了他畢竟並非“純粹行業零部件”的必然矛盾性,而甯浩又會如何?他會拿出一部“不自我”嗎,他會真正接受“零部件”身份,哪怕只有一次嗎?
可以想見的是,這種放飛的relax必然不會成為常態。甯浩會用“離場感”的説法建議王子昭,將《二手傑作》的結尾改成“虛化的大圓滿”,哪怕那同樣是一部諷刺喜劇,甚至出自於以鼓勵創作聞名的壞猴子計劃。
這才是甯浩的常態,是他自己可接受的思維方式與電影創作觀念。而《紅毯先生》的relax,則更像是一次減肥人士偶爾為之的放縱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