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起搖太陽》:淡化“苦中”,只留“作樂”,生命三部曲的終場與升級_風聞
segelas-自由撰稿人-电影学硕士已毕业,但仍旧略懂皮毛18分钟前
它確實不太適合春節檔,撤檔似乎是一種失敗的象徵。但在另一個角度上看,撤檔後重新選擇檔期,獲得更好的反饋(哪怕不是絕對的票房成績),其實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它是對韓延“生命三部曲”中此前兩部的一個升級和總結,也給出了不低的完成度,於情於理都不應該落到較前兩部為低的收場。如何在一個合適的檔期,收穫符合水平的反饋,是最為重要的事情。
接下來,就談談這個電影本身。
在生命三部曲中,韓延圍繞着“生命”這個核心議題,表現出了更多的自我思考內容。我們應該如何看待自己的生命?生命進入極端階段,即將不可避免地消失,在這種情況下的我們需要拿出怎樣的姿態?這正是韓延試圖用生命三部曲去解答的東西。
而在前兩部中,他也給出了自己的答案:生命走向終點的痛苦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我們必須接受它,將它看作人生進程中的一個正常階段,依然保持住以往對快樂的追求,就像我們用各種方式去獲得過往生活中的享受一樣,繼續挖掘日常裏的美好,過好接下來的每一天,直到終點到來。生命從開始到結束的全過程都是人生必須經歷的階段,即便面對死亡,也需要用積極的態度去應對,好好的走完生命的旅途中,保持樂觀,有始有終。
韓延並沒有迴避生活裏的苦難部分,而是正面表現它們,這本身已經是一種反類型化的處理方式,而將之化為日常,不作為苦情賣點創造奇觀,是又一層的反類型化,最後引出對日常痛苦的樂觀態度,則是兩重反類型化疊加的答案,支撐起《送你一朵小紅花》和《我愛你》。而第三部《我們一起搖太陽》,則是一次主題思考與呈現手段的升級。
《送你一朵小紅花》是韓延一貫拿手的絕症片,最引人注目的手法,無疑就是對病痛生活的真實還原和細節呈現。關於主角韋一航和馬小遠,在這裏無需贅述,韓延在配角細節上的功夫同樣可觀,他意識到了病痛生活在病人身體之痛以外的家庭困境之痛,因為治療而陷入的經濟窘迫,並用細微的部分自然地表現出來。
例如,韋一航的媽媽開車出停車場,為了省一點車費,就跟停車管理員不停扯皮,直到對方無奈放行。這就是對病人家屬的真實還原,一般的同類電影會將她變成一個更純粹的被同情者,但本片卻大膽地讓這位母親看上去有了那麼一點算計摳門的小家子氣,再想下去則看到了她的生活之痛,因為孩子的疾病而不得不放棄自尊。
這樣的細節並非戲劇性很強的內容,更談不上什麼情感宣泄的高潮,它是對生活細節的再現,來源於主創對現實中患者家庭的觀察。對於這些家庭來説,疾病帶來的影響是方方面面的,作用於日常裏的各個局部,因此影響的痕跡也會出現在各個細節之中。它不是虛構的奇觀,而是每天的日常,所以才足夠真實,是現實中隨處可見的疾病之痛。
當疾病之痛成為日常生活的時候,主角對生命即將走向終點的積極態度也就同樣變得日常化,脱離了奇觀敍事與誇大抒情導致的離地感。韓延從韋一航的視角出發,展現了他看待疾病人生的態度轉變,從一開始的消極到馬小遠影響後的勇敢追愛。即使生命即將走向盡頭,我們依然站在人生的過程之中,依然有能力與必要去積極地追求一切美好,比如愛情。
在韋一航和馬小遠的愛情高潮時,二人假裝穿越撒哈拉沙漠,在模擬旅遊中抒發着對寬廣世界的嚮往。他們不可能走到現實裏的撒哈拉,也不會擁有那般廣闊的未來人生,但此刻的愛情與嚮往卻是確切存在的東西,給他們的生命在這一瞬間賦予了意義,將這一刻過好,將生命進程中的每一刻過好,就是對待生命的正確態度。
如果放到一般的絕症片中,這會是一個非常離地的段落,但由於整體上對疾病生活的日常化營造,它也自然而然地變成了兩人的現實生活內容,變得更加可信,是現實裏病人完全可行的生命態度。日常化的病痛,帶來日常化的積極與樂觀。
而在《我愛你》中,韓延將目光轉移到了老年人羣體,採用的依然是上述的日常化手法。這一部中的痛並不僅是疾病,而是在生理與心理上被同步拋棄的雙重痛苦。老人們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同時也越來越無法跟上時代發展的節奏,被拋在後面,甚至根本不能進入由年輕人主導的當代環境之中,自己的生活在家庭和社會層面都變得閉塞與孤獨起來,肉體和心靈都在逐漸死亡。
本片敏鋭地觀察到了老年人與時代的錯位,將這種錯位的痛放在兩個主角的身上,並賦予了極度日常化的氛圍。我們還是來看細節,最貼近現實日常情況的設計便是兩個人的最初人設。韓延並沒有刻意讓他們在初登場時討好觀眾,反而表現得有點倔強,甚至在外人眼中不可理喻,似乎一直在給大家添麻煩。二人一開始相遇,常為戒就與街道管理員起了衝突,像我們經常看到的倔老頭一樣,拿着自以為的公理不依不饒,火氣上來了甚至揮舞起鞭子,一副得理不饒人的頑固勁頭。而在李慧如的身上,我們同樣看到了身邊常見的老奶奶形象,她會為了節儉而去撿垃圾,將廢品堆在公共空間裏,給人添了麻煩卻還不改正,為了保住這點資產而推三阻四,似乎只有自己的勤儉節約最重要,而對公共空間這種當代理念則缺乏認知。
他們秉持着自己的那套思想,導致他們當代的社會環境格格不入的思想。這樣的呈現,很容易讓觀眾想到自己家那些固執的長輩,是現實中老年人的常見狀態,這樣的狀態呈現,削弱了常為戒與李慧如的主角光環,讓他們完全變成了日常化的老年人,在作為年輕人的我們眼中不那麼友善,而這種並非故意的衝突正是他們在當代社會中真實存在的痛苦。
而在家庭層面上,韓延同樣設計了大量的細節。例如,常為戒和家裏人一起吃飯,他拿出了自己製作的泥人玩具給孫子,年輕人們卻各自玩着手機,那才是他們眼中的玩具,而泥人不過是老年人的落伍認知罷了。這種細節同樣會讓我們想起自己生活裏的畫面,甚至會浮現出自己被家長教育後無奈接過,卻依然不放下手機的消極抵抗。
比起大開大合的悲慟,這樣的細節融在各種場景裏,其實更加表現着老年人在精神上的痛苦。如果只是面對偶爾的高潮打擊,他們或許尚可消受,但無時無刻的日常卻是對生活更大的影響,整個人生都陷入了精神與肉體的慢性死亡階段,自身的存在逐漸被拋離環境,無聲無息地消逝,因細節而顯得格外有現實感。
由此一來,老年人的應對心態也就有了對接現實的日常化特質。韓延沒有迴避老年人與時代的必然脱節問題,更不會抹除他們面臨的死亡,這都是客觀存在的事實,如果否認或輕易解決就會過於童話了。因此,韓延強調的是老年人自我的精神世界,是他們在內部構建起的心靈樂園。他們需要承認自己在外部現實世界裏的痛,但這不意味着對自己人生的徹底放棄。即使是如今被逐漸拋離的時點,同樣是完整人生裏極其正常的一個階段而已,只要相應地繼續積極生活就好。老年人很難融入年輕人主導的外界,卻可以在自己的世界中尋找歡樂。
常為戒和李慧如的愛情正是如此。電影始終沒有讓他們找到與年輕人和外部社會相處的辦法,這種痛是每個人走向老年後的不可逆之苦,但他們能擁有的是對自身世代之愛情的嚮往。對於所有人生階段的人來説,愛情都是絕對美好的存在,不會因為老年而失去價值,反而更能在現實困境中支撐起老年人的生活。常為戒和李慧如曾經放棄了愛情,前者因為妻子的死亡,感覺到自己時日無多,不足以談情説愛,後者則因年輕時虧欠太多,自感人生已錯過了追愛的階段。然而,他們其實也擁有説出“我愛你”的權利,就像常為戒所表白的一樣:我們是老了,但只要沒蹬腿,那就得繼續躁,直到把這口氣嚥了,我都不會和你分開。既承認了死亡將至,又不放棄在終點到來前的追愛,讓人生閃耀到最後一刻。
黃昏戀其實是電影裏不常見的題材,往往與我們對現實的認知較為疏遠,因此也很難做到現實説服力。但在《我愛你》中,經由對老年人生活感受之痛的細節與日常化呈現,黃昏戀的展開、實現,以及其對老年人的人生意義,也就自然變得落地了。
而《我們一起搖太陽》不同於韓延的前兩部“
催淚作”,它做出了所謂的“煽情”,卻沒有將這種戲劇化過度的氛圍作為影片的最終落點,反而化作了一個需要被“破除”的階段性過程,最後引出了真正的積極落點。本片沒有區別自己與現實的距離,反而特意做出了對真實性的強調,這讓它揹負了“對現實原型改編過度”的“不切實際”之壓力,也意味着它對自己的勇氣和信心。
這部電影以兩個身患絕症的年輕人為主角,女孩凌敏身陷器官移植的困境,男孩呂途則面臨着腫瘤復發與治療的痛苦,他們用愛情支撐彼此,又互相激勵着逐漸走出思想上的消極低谷,在活下去的願望之中逐漸摸索出疾病人生的正確態度。
對於病痛生活中追逐美好的積極態度,本片設計了更豐富的表達層次,從一開始對無病生活的虛幻寄託,到逐漸接受了病中生活的苦痛現實,並從中挖掘美好,再到最後的答案:先接受苦痛,隨後再淡化它,將疾病帶來的不完美現實徹底當作不重要的事情。
它設計了一個多階段的表達系統,先從病情與美好的“分裂”開始,前者是真實的絕望,後者是虛幻的積極,隨後二者開始逐漸混合,由“對病情的積極態度”帶來基於前者真實氛圍的積極化,再進一步地完成“積極態度”的細化,提出情感的真實與由此引出的“寄情於對方之生命延續”,事實上也是普通絕症電影的慣常落點。但是,在本片中,這只是一個階段性結果,以其破除而揭示了其掩蓋“逃避病情”的消極真相。帶來絕對真實的積極落點。它通向了絕對的積極終點,卻以自身的階段性設計而避免了虛假泡沫一樣的虛浮,反而愈發凸顯了現實的真切---提出一切可能存在的消極,再解決它們。
在第一階段的開場部分,對真實的強調體現在了兩個方面,且高度依靠鏡頭環節的設計。首先是對原型的直接提示,用字幕打出了“取材自xxx”,開宗明義,隨後則是鏡頭語言方面的設計:女主角介紹自己患病的過程中,作品強調了一種對接真實感的主觀性,先是用自拍視頻,將觀眾導入她的第一人稱立場,隨後在介紹病情中看到了手持鏡頭為主、快速到草率推拉的畫面呈現,真實氛圍提升。觀眾彷彿置身於一部新聞紀錄片的播出現場,包括“梅西打進七百球”的細節,都是對真實感的加強。對方敍述的一切都真實存在,而自己則與對方的心境密切相關,這也是對此前”真實事件”強調的再表達。
更重要的是,在這樣的真實氛圍之中,女主角敍述的情緒與心境便具備了足夠的現實性,脱離了架空故事具有的浮躁戲劇性,讓觀眾不至於以純粹第三者的角度去觀看一個“虛構的奇觀”。在真實感的氛圍烘托之下,當敍述進行到高潮時,鏡頭突然切換到了設計感極強的模式,特寫鏡頭下的女主角嘴唇顫抖,説出了以“賣身”來腎臟捐獻與“二人換命”的殘酷選擇,這種極端的情緒便不再顯得過度煽情,而有了現實的依託。
如第一段所述,女主角面對的殘酷境地與無奈選擇都紮根於生活,而年輕人本應具有的美好未來反倒成為了非真實的虛幻,形成了二者在主題系統中第一階段的對比。在影片展開之後,兩種狀態分別作用於不同的鏡頭質感之中,持續地進行潛在的對比,而它們對比形成的結果則是現實的命運。女主角像普通的女生一樣學習舞蹈,與朋友共享友情,精緻的構圖、穩定的運鏡,特寫強化的“揮動的手”,帶來了標準的青春片氛圍。而當她發現“朋友”扔掉了她給的包子,並在藥房找藥的時候,手持鏡頭的真實質感再次迴歸。顯然,這才是她所處的現實,逼仄而困境,此前的青春片則只是“電影”---她坐在昏暗的公交車上,收音機裏的“美好生活”只映照出了車外的風景,而車內的她與周遭眾人則都是渾渾噩噩的狀態,最後一個鏡頭中所有人都身陷在黑暗中,揭示了女主角等人的無未來。
這種手法也延續到了女主角的家庭呈現之中,將她的患病放置在了一種日常性的狀態之中,連她在內的每個人似乎都已經對此習以為常,這等同於一種“接受”。這在影片的開頭就有所暗示,父親看到了倒下的奶奶,卻只是波瀾不驚地叫救護車,並安慰女主角,一家人對“死亡”似乎已經處之泰然了。隨後,女主角獨居時,王迅帶人來看房,對她的“我要去透析”也只是簡單地回應,“那就改一天”。這樣的手法強化了日常性,卻也從這種淡然中流露出了一種對絕望的習慣。
這樣的設計,目的在於對男女主角之“希望”的表現,即“積極進入病情現實”的第二階段。在男主角出現之前,她的美好都是非真實的戲劇化,而他則帶來了本質性的轉變。二人相遇的初期,我們看到了流程化的青春片內容,刻意地做出了“脱離現實”的誇張搞笑氛圍。然而,隨着男主角“考察”的推進,青春片的流程中開始穿插進了“患病”部分的鏡頭語言,如男主角第一次找上女主角家門的段落,並一路延伸到了二人首次揭露病情之慘的小高潮---女主角對無視自己病情的房地產中介暴怒抵制,男主角首次説明了自己的腫瘤,鏡頭先是呈現出了極致的“煽情”,所有人都注視着女主角,讓觀眾共感到了他們目光的同情,隨後卻馬上切到了反向的狀態之中:男主角誤會了女主角因低血糖之病情而引出的“謝謝”,給病情的部分帶來了第一次“搞笑”,隨後則是進一步的落實,二人自述病情卻被警察誤會,搞笑元素繼續擴展。
事實上,從男主角搞笑地解釋自己的後遺症開始,他在此主題階段中的暫時性作用就已經得到了揭示:對於自己與女主角所處的“病情現實”,他給予了一抹積極的亮色,讓女主角的“美好”不再停留在虛幻的妄想程度,而是更加確切而可把握。在上述的誤會段落中,非戲劇化的鏡頭質感第一次成為了對“搞笑”的加成表現,正是對此的表現。
隨着作品的推進,這一點得到了進一步的劇情層面落實。在愛情的部分,女主角先是看到了虛幻的美好,暗戀對象與朋友成婚,自己則只能停留在”揮手”特寫對應的虛幻之中,因為她的人生是沒有未來的。這種虛幻到了極致,幾乎被接吻所戳破,男主角則奮勇而出,打破了這一切,既終止了女主角的愛情被踐踏,也將氛圍從“殘酷悲慘”扭轉到了“搞笑”的一方。而在“搬家”的部分,女主角先是被嫌棄病情,遇到中介要求搬家,而男主角則用自己“幫忙搬家”的搞笑消解了它。
“搬家”是第一部分的一條持續性副線,也帶來了象徵性極強的節點提示:男主角在女主角的手機屏幕中搬家,這是對她開頭“自述病史”時悽慘手機屏幕畫面的扭轉;“奧利給””的口號連接了二人初遇時的暗號,意味着雙方關係的階段性總結與升級,從不相識到建立感情,而女主角的狀態也從悽苦轉為積極;“搬家”線索本身的轉向與收束更無需贅言。這樣的強結構性對比設計突出了不同階段的升級與完結,顯然契合着本片在主題表達上的階段式架構。
隨之,男主角為女主角帶來了更加相對確切的階段性“幸福”,她的日常生活密切相關於“無未來的絕望”,而男主角的作用是則精準針對“病情”的積極化影響。二人的交流始終沒有迴避過病情,男主角甚至會頻繁地直接面對女主角的嚴重程度,從血栓的惡化、治療的疼痛到麻煩的處理,也會在這種衝擊之下心生悲感。但是,他卻始終在儘量消解這種黑暗,影片表現了有意與無意的兩個來源角度---例如,他在口頭上鼓勵着女主角,同時用尿瓶喝水則是無意為之的搞笑,最後則是女主角解決“血栓”問題時,二者的結合,將“有意”播放《米店》的手機放到了“多喝水”的杯子中,後者暗合了喝尿逗樂女主角的“無意”。在《米店》伴奏中,二人進行病中生活的一連串剪輯,將這種“苦中作樂”表現得愈發細節。
這種結合是“血栓”部分的主要表意中心,承接了此前“初遇”部分中“男主角開始給予積極作用”的節點,從單純的“改變病情現實生活”延展到了“改變的具體方式”,更加具體地做到了“不迴避病情現實”,與此前的“無病之未來性的虛幻美好”進一步拉開差異,並引出了他自己的病情心境。這是很重要的一點,它讓男主角的積極作用擺脱了“有意為之”的刻意,而是由其自身發散出來,正是他具備的病中心境,不止針對女主角,同樣也作用於他自己。
事實上,這也正是他與女主角相遇的出發點與根本基礎,很好地契合了本片的“原型真實性”強調方針,成為了通向最終“真切積極”的中間階段,這也是本片在設計上的亮點。換腎結婚、絕症求愛的故事未免過於離地與奇情,帶有一種強烈的戲劇化狗血。它雖然是一般絕症電影中對“積極希望”的落點,卻迴避了消極的內裏,一方終究沒有把握自己的未來,而是選擇在病情面前投降。本片濃墨重彩地表現了這個階段,卻沒有終結於此,而是將之作為“相對真實積極面”的重要內容,先讓觀眾沉浸其中,甚至習慣性地把它當成落點,最後再揭示其中含有的“掩蓋消極”之真相,引出一般電影裏不具備的絕對真實積極結局:共同面對各自的病情,真正向着可延續的愛情關係與人生未來而努力。它帶來了積極的大結局,卻又並非完全屏蔽現實問題的美麗泡沫,反而格外凸顯了現實感。
在這個相對真實的“假象”階段,導演花費了巨大的心力,讓它呈現出非常具體的表達邏輯,獨立自洽。電影在開頭強調了女主角對自己計劃的“不信”,她自己尚且認為結婚的愛情與換腎的“未來”都只是虛無的空想,而男主角看上去對此則是堅信不疑,認定即使是自己與女主角這樣的人也同樣可以擁有美好的事物,用對方的器官獲得某一方活下去的可能性,一個人擁有兩個人的未來,將愛情延續下去,於病情的“無未來”中創造未來。男主角的“信”扭轉了女主角的“不信”,而這也與鏡頭設計上的“將積極面投入病情的絕望日常”進程相結合。
值得注意的是,在電影的後半部中,對事件虛浮感的處理也進一步地展開,構成了對此階段美好非絕對真實的鋪墊。它事實上承認了二人愛情關係的“無未來”,只是在主觀層面上帶來了愛情情感的“永存在”,作為二人通向最終階段---女主角用真情喚醒男主角的求生意願---的必要基礎。客觀上的婚姻是虛浮的,死者也不可能真的化為另一人的一部分而復生,但死者的感情與對生活的積極態度卻是永恆存在的,且在對對方的影響之中而得到紮實的“傳輸”。
男主角將“轉生”寄託在外星人和玄幻之事上,這是客觀事實上的“虛浮”表現,而當他與女主角通過外星人接收設備通話時,內容逐漸轉到了對器官配型、照顧母親、家庭不易的現實層面,隨後用互相鼓勵的真情戰勝了一度的悲傷。這是標誌性的一幕,兩個主角對外星人的連接終究是虛假的,而他們自己對彼此的連接則是確切的,沒有外星人能夠給他們所謂的靈魂復活,他們卻可以給予對方以情感化的積極力量,作為最終扭轉男主角絕望與客觀積極結果的力量。
在劇情層面上,男主角母親的到來讓這種複合的表現更加具體。男主角將女主角當作了“給母親看的妻子”,給予對方以自己的未來,母親的到來讓這出戏必須演下去,二人卻深知其不切實際的虛假。女主角匹配上腎源,卻又被遺屬拒絕,讓現實結果的殘酷性進一步明確,暗示了此階段下二人的相對積極對客觀結果的無能為力--女主角穿越了象徵生活困境的大雨,抵達醫院時雨傘上的水滴特寫卻暗示了困境的依然存在,而她只是對一切事情表現出了習以為常的淡然,一眼就看出了“移友”,暗示着這一切已經發生了無數次,最後面對結果宣判時,也只是與崩潰的移友表現出反差,壓抑痛苦地“忘了收垃圾”。
二人共同遭遇的這一幕非常關鍵,它明確地揭示了愛情在在現實客觀層面中的無法達成,唯一可以創造的只有主觀層面的情感與意念,讓男主角的真心寄託在器官之中,而這也不過是自己死亡換來的不完美。這種未來在情感上是確切的,而在客觀上則是虛幻的,愛情以“婚姻關係失敗”的形式延續了下來,透露出一種絕望中的希望。
在二人坐車回家的段落中,導演給出了相應的高潮段落,將“投入病情生活現實的確切美好”進一步升級到了階段性的結果狀態:二人在公交車上決定結婚,唱出了“搖太陽”的定情歌,公交車不再是開頭的絕對昏暗,窗外投進了“陽光”,明亮是存在的,它來自於非太陽的路燈,卻切實地將雨滴擋在了車窗之外。女主角看着這一切,意識到自己唯一能把握的確切美好,它暗示了“照明完全取代太陽”(不再寄託於不可控之物,而是把握眼前的明亮)的最終階段,在此相對真實的階段提純出了“情感積極力量”的完全真實部分,作為最終客觀結果真實的基礎。
二人基於“情感確切而關係虛浮”的婚姻生活隨之展開,他們奔向了“男主角自稱沒有多少日子好活”的婚姻未來,唯一希冀的只是相對的延續性:此刻的愛情和對生活的嚮往會集結在某一方的身上而長存下去,掩蓋掉一方放棄生命的消極真相。
女主角放棄了此前的男友,這是對現有愛情的對比鏡像,它似乎更加確切,並不以謊言作為起始,卻是以愛情包裝“求財本意”的虛假,對應着女主角此前對之寄託的虛浮心境,引出了下一階段的相對真實之婚姻。
這也落到了男主角自己的病情和家庭生活之上,並集中到了婚姻關係本身的呈現之上。他對母親營造出了未復發的假象,三人一起旅遊的部分似乎也帶來了明確的家庭幸福,但這一切終究是建立在謊言上的暫時與虛浮之假象。屬於他的終極“假象”正是他對病情的態度,無所畏懼的單純積極只是對治療痛苦與經濟困境的掩蓋,隨之未來的婚姻定性也變成了對生之希望的放棄。此時,二人的婚姻中沒有了愛情的真切成分,也就迎來了結果上的“被消極之真實所揭穿”:男主角對女主角的希望傳輸似乎被證偽,婚姻的意義不再有愛意,最後則是女主角父母的歸來,將婚姻帶回到了“外部客觀現實”的審視視角下,被提示了一系列的現實問題。
然而,從這種極致的“希望假象”中,電影也帶來了最終確切的“情感真實”。就像男主角所説的一樣,他最開始只是想用捐腎來逃避痛苦,卻逐漸真的愛上了女主角。而當女主角再次打開視頻的時候,男主角的真情也確實完成了傳達:第一部分中的“視頻畫面鏡頭”得到了再次的使用,呈現出“日常氛圍下的病情幸福”,手持式的鏡頭語言確切地變成了手機拍攝的手持,帶來了第一層的“真實”,而畫面中的女主角也從跳舞的“虛幻美好”逐步變為患病狀態下對“細微美好”的察覺,濃縮了第一部分中視頻畫面的轉變過程,將一切帶到了更加明確的“病情希望”狀態中。
這解除了此前婚姻關係中的所有虛假部分,從對女主角父母的不告知,到對男主角母親的病情掩蓋,到男主角對病情與婚姻的初衷與想法,再到二人小心翼翼迴避着---只專注於旅途中的暫時美好,直到男主角無法壓抑地嘔吐---的“必死其一”之命運。男主角對“奧利給”之真情口號的虛浮濫用,正是對此的象徵性揭示。
也正是在這種極致的狀態之下,二人才能創造出完全真實確切的愛情與希望,帶來主題系統中的最終階段。家長們在討論現實問題後,依然得出了積極努力的決定。男主角盲信為運氣的“再來一瓶”變成了可把控的確定性事件,他背靠的外星人聯絡器也從不靠譜的幻想變成了二人真切交流之“道歉信”的背景,許下了治病的諾言。特別是作為中獎與人生之“再來一瓶”手段的“打上強光”,更是對“搖太陽”的象徵,並非真實的太陽,卻依然以明亮帶來了可把握的積極希望。在結尾中,由再來一瓶“花了三十塊錢”的絕對真相,這種把握自身命運的積極意味更是得到了又一次的強化,甚至不再需要依靠“同學家長”,完全是自己的力量。
這完成了對此前“病情生活中真切希望”的升級,帶來了最終的真實積極面。他們深知病情的惡劣,卻不能因此喪失對未來的希望,也依然嚮往着愛情,此前男主角的心境摻雜了虛假的掩飾成分,此刻則在徹底的揭示中被提出了純粹性。明知人難勝天,卻依然以情感為力量,相信人定勝天,正是影片層層升級,從“完全虛幻之美好”到“徹底真實美好”的結果。不以他們意志為轉移的太陽不會自然地出現,但形式上虛假的“光照”卻可以真切地創造改變命運的“太陽式結果”。手術之前,他們依然沒有看到太陽,卻已經對此不在意了。
這也是絕症生活的全貌,是他們唯一能把握住的東西。影片的真實性愈發具有了説服力,不再是絕症電影慣有的“狗血奇情”。如果是便宜的韓式絕症電影,“捐獻器官”無疑會成為最終的落點,終究失之於狗血的奇情和戲劇化,而在本片之中,它則是對“最終真實”的階段,其帶有的積極性含有“躲避治病痛苦”的消極真相,必須被破除乾淨,二人共同完全面對病情的狀態才是最純粹的積極希望形態,太陽也會在這種努力之下的手術後升起來。
事實上,影片的結局也是開放式的,依然更加強調了主觀層面的力量。最終的長期結果仍然未知,但他們“把握命運”的情感卻是絕對純粹而濃烈的。這種精心的設計,混合了happy
ending的“積極”與一定程度的現實性確保,前者表達了温情的希望,又不至於完全變成不真實的夢幻煽情,從而失之於過度的戲劇化。這也讓本片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此前韓延的一貫問題。它以表面上易被誤解成的所謂“狗血奇情”作為通向真實的基礎,最終得出的則是對接現實、具有一定落地感的情感高潮,去其“狗血”而取情之“奇”。
現實的痛苦與精神的美好並立,用精神追求來應對現實中必然的不美好,是前兩部裏對生命的觀點。在《送你一朵小紅花》中,撒哈拉旅遊只是虛幻,而《我愛你》中,韓延更是用另一組身陷經濟與健康痛苦的人物結局,暗示了常為戒和李慧如的現實未來。
但這並不是《我們一起搖太陽》的終極答案,在三部曲的創作進程中,韓延顯然擁有了更進一步的人生觀思考。就像虛幻的旅遊一樣,凌敏也進行了新婚旅行,帶着不知道兒子復發的母親,對女方父母更是乾脆隱瞞了一切,只為了此刻的短暫狂歡。而隨着真相擺在所有人面前,韓延對樂觀精神在更高層級的強調方才出現。
將現實的痛苦展示出來,不再美化,才能走出獨立於現實世界的短暫精神美好。這一次,韓延強調的不再是“在終點到來前過得好”,而是“對活得更久抱有信心”,它更加作用於現實世界,先直面目前的現實情況,再建立信念去努力改變它。比起此前兩部曲,這一次的精神更具有現實的可延續性意義,帶着更強烈的力量與信念。
比起前兩部作品,《我們一起搖太陽》有着對生命的進一步思考,在表現手法上也更加豐富。它在多層次的設計架構中一步步脱離掉戲劇化的階段,帶領觀眾通向最具有説服力的結局。它的現實感來自於理性的邏輯思考,同時又兼具了日常化的細節呈現。結局的積極是更加現實的,同樣也因現實中的可持續性而更加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