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遣散到重組，姜磊與91Act的21天_風聞

來源：觸樂

終點，也是起點。

第1天

2024年2月5日深夜，姜磊的直播漸漸到了尾聲。一名觀眾進入直播間，對他説：“我是（蒼翼默示錄）IP的粉絲，覺得你們在維護這個IP上面做得非常到位了，真的很感謝你們，希望公司早點挺過去吧。”

這句話沒説完，姜磊已經在回答了：“好，我會繼續努力的。”他語速快，見縫插針地回覆對方，最後兩個人的聲音混在一起，不太容易聽清，這給直播間渲染上了一層誠實又無措的氛圍：一羣不慣於表露感情的人，在嘗試對彼此説些真心話。

交流的雙方，一方是姜磊，成都格鬥科技有限公司（下文簡稱91Act）創始人、《蒼翼：混沌效應》的製作人，另一方是慕名而來的玩家和他的前同事。

幾分鐘後，又有人在直播間發出彈幕：“我也想去（你）公司打雜。”姜磊讀了這條彈幕，他快速笑了笑，算表達感謝，隨後認真地説：“工作是個嚴肅的事情，一定要好好考慮。”

凌晨12點30分，姜磊結束直播。四周安靜下來，整個公司是空的，直到昨天還在這裏辦公的同事都已經走了。上午的員工大會上，姜磊遣散了所有人。他來不及感慨太多，被遣散的同事們在飯店等他，準備最後聚一次。

2月5日晚上的直播吸引了不少觀眾

包括姜磊在內，對於91Act所有人來説，一切發生得快如閃電。

2天前，他們還在熱火朝天地給《蒼翼：混沌效應》更新，回覆遊戲社區的意見。1月31日，《蒼翼：混沌效應》結束了為期5個月的搶先體驗階段，更新為正式版。

正式版在搶先體驗基礎上加入了大量新內容。直到2月1日前，姜磊都還對正式版抱有信心。此前，玩家對遊戲也極為認可，Steam商店的好評率達到了95%。正因如此，姜磊希望能借着正式版“最後拼一撥銷量，看看有沒有機會”。

但正式版發售後，遊戲的好評率驟降到了70%左右。商店頁面上的“多半好評”標籤打破了姜磊對遊戲的銷量預期。他很清楚，差評會直接影響到把遊戲放入願望單、但還未購買的新玩家的購入意願——在先前的預估中，這部分玩家將會直接決定整個開發團隊的生死。而現實是，“願望單的轉換率很低，導致原先預估的遊戲能帶來的現金流要大幅修正”。

姜磊沒有第一時間去想“修正”的結果。從2月1日到2月3日，他和同事們忙着收集玩家的意見，為遊戲做優化、更新和修補，他仍然相信遊戲是好玩的，問題可能更多出在運營思路上：“我們確實做錯了一些事，（所以）先把這些做錯的事情改正了。”

一連3天，他們都在專心解決問題，努力也有了成果。先前因為不適應正式版本大幅度調整的玩家們對遊戲有了更多正面評價，差評得到了改善。這時，姜磊才開始想下一個問題：“接下來要怎麼辦？”

擺在姜磊面前的是生存危機：出於各種原因，公司的現金流已不足以維持經營。姜磊想了很多個方案，但每個都不無風險。他的底線是要保住公司現有的遊戲資產，在這之上，他希望能讓同事們好好回家過個年，避免勞務糾紛，好聚好散。

姜磊很快做了決定：遣散91Act現有的所有員工，留下自己守着公司，等待合適時機，再重新招人，重建91Act。

2月4日，姜磊和給91Act投資過的幾家股東討論了目前的情況，也確定了具體的遣散方案。溝通過後，姜磊在工位上為第二天的股東大會和員工大會做準備。出乎他的意料，很多同事走到他面前，手上拿着水果和手寫卡片，卡片上寫滿了鼓勵。

疑似是姜磊和股東交流時流出的截圖

姜磊不是很擅長描述自己的心情，在那一刻，他既疑惑消息是怎麼泄露出去的，但又感受到了同事們的温情，這種温情讓他覺得有些“幸福”。2月5日上午11點，姜磊喊來91Act全體員工開會，幾乎所有人都已經知道了他要説什麼、做什麼。沒人表現出急躁和不耐，所有人只是靜靜聽着，用關懷的眼神看着他。

下午的股東大會上，股東們同意了姜磊的方案，開發團隊也接受了補償方案。期間有幾個人找到姜磊，表示不想離開公司，也不想放棄《蒼翼：混沌效應》後續的更新和維護，就算“義務打工”也要留在91Act。

中午到晚上，陸續有人離開公司，一貫喧鬧的工位安靜了下來，只剩下姜磊讀彈幕的聲音在迴盪。不少人聚在直播間聽姜磊説話，其間，有人來刷了個火箭，火箭劃過屏幕，“感謝年前被辭退的前同事的支持！”姜磊帶着幾分自嘲地説。

第5天

除夕前一天，姜磊坐在空蕩的辦公區直播，挨個回覆玩家的問題。他結算了此前直播賬號的抽獎活動，同時，遊戲的銷量達到了30萬份，他想發張賀圖，但美術不在，於是他發了一張簡單直白的圖片，文字是手寫的，紅色的數字醒目地掛在白色畫布中央。

在這條動態底下，最前排的一條評論寫着：“現在是30萬零1份了。”

《蒼翼：混沌效應》春節前的銷量突破了30萬份

姜磊沒法簡單説清，究竟是什麼挽回了《蒼翼：混沌效應》正式版的口碑：是他們為遊戲做的補救和更新打動了玩家？還是遊戲恰好被知名主播選中做了實況？又或是91Act解散的消息泄露出去，呼喚了玩家？

無論如何，姜磊覺得還是《蒼翼：混沌效應》本身做得足夠好。“好的遊戲死了，玩家就會覺得這個事兒不合理，對吧？這個過程中引起了玩家的一些……我覺得是共鳴，於是，他們紛紛用自己的方式表達支持。”

實際上，這個過程和姜磊本人息息相關。在《蒼翼：混沌效應》的Steam評論區，有些好評相當直接地寫着：“蹲了好幾天廠長（姜磊）的直播間，覺得很有感觸……給自己和小夥伴都買了這個遊戲。”

在直播間裏，姜磊回答玩家問題、和玩家交流的語氣中，都流露出發自內心的感激，這也成了他直播間的特色之一。他以開玩笑的語氣稱自己是“新出道的小主播”，而這一點確實博得了許多玩家的好感。

姜磊不吝於讚美玩家，他覺得：“中國的用户真的很可愛。既對國產遊戲開發者更加嚴苛，又真的會用自己的方式去支持開發者。”姜磊把自己對玩家的印象形容為一種“衝擊”。

在衝擊下，2月10日，春節，上午10點26分，姜磊發了一段長動態：“短短几天，團隊發生了劇變，頃刻間製作組只剩下了我自己。但令人欣慰的是，仍有一些天南地北的‘前員工’在自願支援，也仍有大量玩家在行動，感謝大家給我的力量，讓我堅定不移地迎難而上……終點也是起點。”

在動態裏，姜磊宣佈會盡力重建團隊，更新遊戲內容。他進一步承諾，會在天南地北的“前員工”的支援下，製作一位新角色，贈送給2月13日前購買遊戲的玩家。他把這件事放在了最高優先級。“製作新角色的工作量很大，但正因如此，才需要優先安排。如果一切順利，尤其後續的銷量能夠支持開發經費的話，我們肯定會一直製作下去，並讓追加的角色以付費DLC的形式發佈。”同時，他還把手機版和主機版也列為龍年的目標，但優先級要靠後一些。

值得一提的是，《蒼翼：混沌效應》出現在了2月版號名單中

春節期間，《蒼翼：混沌效應》的好評率重新超過了90%，一款正式版首發遭遇大量差評的遊戲，在這麼短時間內挽回口碑，幾乎是一種奇蹟。姜磊因此重新看到了希望：“現在的話，我和團隊是很有信心的，覺得我們其實是能夠做一款牛×遊戲的。不僅有玩家們的支持，也有內部很多團隊成員的支持。”

2月13日，姜磊“召回”了更多同事。晚上10點，《蒼翼：混沌效應》的美術之一“麥兜”在直播間以虛擬主播的形式“帶貨遊戲”，幾萬人觀看了這次直播。在小黑盒社區，也有自稱《蒼翼：混沌效應》世界觀策劃發佈的帖子上了熱門，裏面描述了遊戲開發時的種種細節：“遣散對我來説很突然……現在名義上，91Act只剩下廠長一個人了，但我們只是錢沒了，不是人死了。”

美術開發者直播玩《蒼翼：混沌效應》

開發團隊對姜磊和《蒼翼：混沌效應》的支持，讓姜磊最終恢復了信心。他感到“一定要團結好這羣人。我們這羣人一定能夠做出特別牛×的遊戲”。就是在那時，他感到自己“充滿着使命感和動力”。春節期間，這種情緒“越來越高”。

第15天

懷着這樣的情緒，在春節長假結束後，姜磊花了很多時間思考和交流。

首先，他意識到，靠遊戲銷售的收入，已經足夠保證團隊有一定的開發經費，繼續製作遊戲了。“目前來看，我還能夠聚集很大一部分願意想要繼續幹的人，來繼續做《蒼翼：混沌效應》。”

不過，即便如此，情況依然不算樂觀。儘管姜磊打算重新聘回開發團隊的成員，卻不能提供和遣散之前一樣的薪資，只能先靠較低的薪資來維持遊戲的開發。對未來，他仍然懷有濃重的“不確定”。

但姜磊又覺得，自己是個有使命感的人。某種意義上，他用使命感來對抗這種不確定，一方面，他覺得自己的勇氣對別人也有意義：“有很多人正在和我面對相似的事情，我做得好些，給大家帶來的信心和勇氣也多些。”另一方面，他也相信自己的過往經驗。

此前，觸樂也曾報道過姜磊的過往

春節後，姜磊忙着籌劃招人，其間，他和媒體、視頻博主長聊過好幾次。他本人並不善於表達，但當話題涉及到遊戲行業、市場這些領域時，他又會燃起很強的表達欲。

2月20日下午，姜磊的日程很緊湊，他先開了個會，然後又接受了我的採訪。在採訪中，他幾乎完全恢復了去年8月《蒼翼：混沌效應》剛剛上線搶先體驗版本時，那種躊躇滿志的狀態。

姜磊把《蒼翼：混沌效應》作為自己第一次開發買斷制遊戲的一道里程碑。“在此之前我做了20年遊戲，但都是網遊。之後，我也很希望自己能在買斷制遊戲上，感受網遊時代中國開發者的那種精神——不斷追趕和超越國外開發者，不斷在全球市場上獲得越來越強的競爭力和影響力。”

他認為，買斷制遊戲在國內有能力大火。在這個過程中，最大的機遇就是“中國玩家和中國開發者之間的良性互動”，他覺得這種互動是每個買斷制國產遊戲開發者，都必然要去尋找和挖掘的。

不僅是玩家，姜磊同樣把目前還在開發遊戲的人們當成最寶貴的力量。他覺得，自己是個“挺理想主義的人”，總想不顧風險地嘗試一些更加純粹的表達，《蒼翼：混沌效應》就是這種表達的產物。而在這款遊戲上經歷的一切也讓他看到，用更純粹、更有熱情的姿態做出的作品，總能得到更多的共鳴。“這種純粹的熱情和理想，是能夠獲得正向反饋的，它會形成一個正循環，目前正在我們身上發生。”

姜磊認為，以後91Act也許會變成一個更純粹的“獨立遊戲團隊”——收入全靠遊戲的銷售，有更強的不確定性。

第21天

2024年2月26日，91Act解散第21天，《蒼翼：混沌效應》銷量超過35萬份，姜磊也“召回”了大部分人。“召回”的意思是，以更低工資重新聘用員工，但都是自願的。比起直接降薪，這種方式把選擇權給到了員工，更加體面。

隨着遊戲熱賣，被遣散的開發團隊也陸續迴歸

在《蒼翼：混沌效應》官方賬號發佈的視頻《我們回來了，這次一定走得更遠！》裏，不少員工們回到了公司，繼續《蒼翼：混沌效應》以及後續其他產品的開發。視頻結尾，字幕打出了“91Act2.0”的字眼，姜磊尤其清楚這個詞的含義。

“我們把91Act戲稱為‘酒廠’，如今開始2.0版本，相當於重新創業。所有人會度過一段不確定性很強的初創階段，然後再靠初創積累下來的資源，去做未來的產品。”

這是終點也是起點。姜磊解散公司後的第21天，在種種際遇下，91Act又重新被組建起來，但一切又都有了不同，這種不同造成的影響，只有在未來一段時間以後才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