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脱,二封影后穩了_風聞
柳飘飘了吗-柳飘飘了吗官方账号-2小时前
作者 | 柳飄飄
本文由公眾號「柳飄飄了嗎」(ID:DSliupiaopiao)原創。
去年出國休假了幾天,浪得忘乎所以,什麼影視娛樂八卦全拋在腦後。
但走在大街上看到的一張電影海報,卻讓我直接取消了半天行程,直奔戲院——
POOR THINGS.
《可憐的東西》。

圖源:自攝
《龍蝦》《聖鹿之死》導演歐格斯·蘭斯莫斯(Yorgos Lanthimos)新作,奧斯卡影后艾瑪·斯通(Emma Stone)主演,以限制級18+上映,宣傳話術全程圍繞“尺度”“慾望”“解放”等關鍵詞展開。
《愛樂之城》裏只談純愛的石頭姐已經沒了,現在她是鈕祜祿·應露盡露·石。

但千萬別把這片當做有尺度、沒深度的噱頭作。
威尼斯電影節上,《可憐的東西》過關斬將奪得了最高獎金獅。靠着它,石頭姐更在四大風向標獎拿下三尊影后,現已是新晉奧斯卡影后的最熱人選。
——注意,姐這次拿了可是二封,是創造歷史的榮譽。

回想當時我去的戲院連字幕都沒有,只能純啃生肉,但語言完全沒有阻礙我沉浸其中,被其人、其片深深折服。
至今仍能咂摸出回甘。
憋了好幾個月,終於等到《可憐的東西》上線流媒體。
總算可以跟大家聊聊,這部驚世駭俗、空前絕後,隨處都是神奇動物的怪作,到底如何驚豔到我的靈魂。


某種程度上,我能理解這片上不了內地院線這事兒。
就不説密集的牀戲,光故事情節對咱東亞人而言可能還是太超前了。
上世紀2、30年代,哥特風恐怖電影在歐美盛行,而其中最代表性的形象之一是連我們都不陌生的科學怪人。
而比較少人知道,科學怪人其實還有一位官配妻子。她同樣是人造人,卻有着極其美麗妖豔的外貌,因此備受追捧,成為影史經典。

《可憐的東西》實際上是對這個IP的深度(魔)重構(改)。
故事從黑白色調開場,呼應了IP古老的血緣。
遙遠的蒸汽時代,一位瘋狂科學家用屍體殘肢製造了醜陋的科學怪人,但這個生命並未成為臭名昭著的怪物,反倒繼承了科學家的衣缽,成了當時有名的醫學博士。
貝拉(艾瑪·斯通 飾)則是博士收治的一個女人。
她美麗、嬌俏,有着最純淨迷人的微笑,卻因腦部外傷,行為舉止如幾歲幼童。
為了更好監督她的“病情”,博士邀請了學生麥斯作為助手,隨行記錄貝拉的進展。

怎麼不算解構當代研究生現狀呢?
理論上,他是跟着導師搞學術研究。
實質上,就是當保姆+幼教去了。
- 我必須記下你吸收的營養
- (猛塞一把堅果進嘴)幾顆?


然而不知為何,麥斯對這個古怪、低智、瘋瘋癲癲的姑娘始終充滿了好奇與憐愛。
貝拉自有意識起就被關在這座封閉的古堡裏。
她看見鳥拍拍翅膀就能翱翔,於是也爬到頂樓努力揮舞雙手,卻並沒有得到想象中的自由。

她被嚴格限制與外界和外人接觸。
第一次外出野營,貝拉見到了青蛙這種生物,臉上乍現出孩子般的興奮與驚喜,把麥斯迷得一臉姨母笑。
然而她下一個反應是:殺了它!

有一天,貝拉發現自己掌握了偉大的魔法,可以隨時將快樂召喚到面前,於是立刻要分享給不快樂的女僕。
多質樸的善良!
結果,她伸手直掏向對方私處……
是的,貝拉第一次發現了身體的奧妙、性的美好。


貝拉並不像我們慣常印象中的智力障礙者或精神病患者。
她聰明、敏鋭,學習能力極強,也沒有社交障礙或無法自控的狀況。
她唯一的問題只是太過純粹,和複雜的社會規則格格不入。貝拉有着成人的外貌,卻表現得如同不諳世事的幼童,完全按照本能和直覺在行動。
她像野獸。
捕獵本能讓她下意識地殺戮,激素讓她不分場合要滿足性慾。
她也像赤子。
世人都害怕她爸爸也就是博士的傷疤臉,但她卻天真地認為博士很好看,只因他長得像狗。

博士的中間名是“上帝(God)”
結合“科學怪人”的主題,你或許能隱約感覺到不對勁,但未必能想象到真相的炸裂——
貝拉其實是一個實驗品。
曾有一個名叫維多利亞的女人,帶着臨產的孕肚在橋上一躍而下。
沒有人能懂她的絕望。
一個人要對世界憎恨到什麼地步,才會覺得腹中的孩子都沒有必要親自看它一眼?

但那個時代對此並不在乎。
福柯曾考據過,近代歷史上“瘋癲”被當權者視為打壓異己的標籤,誰不符合道德規範,就會被冠以精神病的稱號進行懲處。
“瘋人院同時既是整肅道德的工具,又是進行社會譴責的工具。”
——《瘋癲與文明》
而在維多利亞生活的世界,自殺等同於瘋癲與犯罪。
博士有智者的仁慈,他不認為自己有權力喚回一個絕望的靈魂,並經歷更多的折磨與痛苦。

但博士也有科學怪人的瘋狂——
他覺得自己可以讓維多利亞重新活一次。
——把腹中胎兒的大腦,植入死去母親的軀體。
清空女人曾遭受的痛苦和記憶,也讓這個孩子有機會自己體驗世界。

貝拉誕生了。
她自己孕育自己,既是自己的女兒,又是自己的母親。
雖然身邊完全是男人,貝拉卻像是一個更純粹的“她者”,有着成熟的軀體,卻沒經歷過社會的規訓與塑造;本質是個幼兒,卻被允許像成人一樣去生活。
無疑,這個實驗瘋狂到已經沒辦法用倫理來衡量,更像是個鬼故事。
但它有一個温馨的轉折——
麥斯對這瘋狂的一切有所疑慮,卻無法否認自己對貝拉的愛。
他向她求了婚。

然而,童話結局不可能是瘋子的歸路。
新婚當前,貝拉拖着還不聽話的四肢來到實驗室,向父親宣佈她即將跟花花公子鄧肯私奔。

博士當然知道她是受了欺騙和蠱惑,但似乎沒有辦法干預她的選擇。
畢竟自己讓她重生一次,本也不是為了讓她繼續受禁錮。
貝拉迷昏了未婚夫,跟着鄧肯去葡萄牙遊玩。
然而鄧肯只是她睡的第一個男人。
貝拉的冒險,這才剛剛開始。


很多人批判《可憐的東西》,説貝拉自始至終被自大的男人包圍,博士將她囚禁,麥斯視之為“童養媳”,之後登場的每個男人都在想盡辦法重新規訓她。
在我看來,這種觀點不太站得住腳。
在電影的“黑白”階段,貝拉身邊的兩個男人其實都很不典型。
博士雖然扮演“爹”的形象,但一來,他對貝拉的管制更多是出於實驗層面的監測,而並未干涉她的意識與認知。

二來,作為同樣的人造人,他甚至算不上一個正常的男的,也不會和正常男的那樣思考。
所以,博士之於貝拉,是有爹愛,沒爹味的。

再説麥斯,這廝平日裏也是個被同齡人欺凌、打壓的邊緣人物,還因為和科學怪人走得近被歧視。
心智未成熟的貝拉邀請他就地雲雨,他鄭重地回答:不要,我不想佔你的便宜。
這句“你很特別”,或許是人類文明誕生以來男的嘴裏唯一真心的一句。

這樣的人,自然也對貝拉起不到什麼訓誡引導之作用。
反倒是電影進入彩色階段,冒險啓程,貝拉才正式浸入了爹味的海洋。
在牀上,自稱“性愛男神”的鄧肯先給她灌上迷魂湯,準備壟斷她的身體。

接着又搬出“不要迷戀哥”的那套話術,率先給自己洗白。

在他看來,貝拉簡直不要太好操控,説什麼都信,編什麼都聽。
只要加強訓練,他就能把她變成自己的獨享玩具,還不用負責任。
然而他忽略了一件事,貝拉的心智是向全世界敞開的。
聽到音樂,她會不自覺地流淚、起舞。


聽到嬰兒煩人的哭鬧,她會直接走上去準備給一拳。

換言之,她會聽一個男的的話,也就會聽各種男的的話。
結果,猜猜誰變成了愛情中被嫉妒衝昏頭的輸家?

我們都熟知一個論斷:女人是被塑造的。
這句話説的是,女性被社會預先設定了角色和定位,文化和話語不斷在女性的成長過程中限制其發展,直到令她們成為父權制的附庸。
而《可憐的東西》作了一個離奇的假設——
假如一個成年女性沒有經歷過這些規訓,她會如何面對世界?
貝拉的答案是,她聆聽所有人的意見。
也等於她不遵循任何人的指令。
她一切都靠自己去體驗,真理只靠實踐檢驗。

而此處不得不提一個元素:性。
在弗洛伊德的理論中,幼兒有一種原始的衝動與暴力,會隨着社會教育而逐漸被控制,直到他們性成熟,能夠按照社會期待去認知自我。
社會為了自己的幸福,就要使兒童的充分發展暫時延緩,等到他在理智上的成熟上有相當的程度再説,因為可教育性實際上是隨性本能的完全發動而停止的。反之,性本能失去控制,必將潰決而不可收拾,則苦心建設而成的文化組織將被掃蕩而去。
——《精神分析引論》
而性徵成熟卻未經過教化的貝拉,直接將性視為了感受世界的方法。
許多人詬病《可憐的東西》中的性場景實在過多,在後半段貝拉因為對性和金錢的渴求還索性去當了妓女,畫面更不消多説。

這些設置令電影的情色意味過於濃郁,甚至有變相凝視、剝削女演員的嫌疑。
在我看來,這些場景在尺度及角度上確實可以再斟酌。
但在表達功能上,它們卻並非可有可無。
我相信我們所有人都曾設想過,若父權制的規訓與凝視全部消失,那將是一個怎樣的世界?
在貝拉身上,這種設想便以圍觀的形式呈現了。
她沒有社會化過,所以能跟隨自己內心去做一切,包括世人眼裏不道德的事。
但舊的秩序已然坍塌,新的秩序毫無頭緒,這種混亂與失控是必然要面對的問題。
她只能跟隨本能,並吃力地收穫有關世界的真理。
就比如説,她正是依靠第一次賣淫,瞭解到有些男人的羸弱、粗鄙、卑鄙。
……
你在我眼中醜陋無比!

而也因為這些經驗,她開始有了初步的自我認知和人格。
最後一點沒必要也不合理
(姐漂亮着呢~)

當然,我無意合理化賣淫、縱慾、出軌這些具體的事。
貝拉不同於我們,她沒有倫理觀,也沒有羞恥心,她不會覺得自己被壓迫和剝奪了,所以體驗這些對她而言並沒有什麼痛感。
再加上她有退路、有資本,還能真正地獨立思考,她完全是自己選擇了這條道路。
這不是對貝拉的羞辱,恰恰是一個深度諷刺——
女性要做到“自我決定”,似乎只有在一場瘋狂科學實驗裏才有可能。
片中有一個片段,始終讓我覺得可愛得要命。
貝拉走進妓院,對着老鴇真誠地分析自己的境況與選擇。她可以再找一個金主包養自己,但她懶得再給予男人情緒價值。因此她寧願在這裏享受性和金錢,還能留下充足的時間給自己研究世界、改善世界。
這恐怕是我聽過最地獄、最反人類的女性獨立宣言。

老鴇是咋回答的呢?
規劃追求自由之路的女人
真讓人欣慰!


人們説,當麻木到無法忍受,改變就會發生。
但實際上,當你知覺到“麻木”這個東西,改變就已經發生。
貝拉將妓院當做學校,她瞭解人類,深入社會,體驗階級和權力對她的創傷。
有一天,她卻突然失去了對性的感覺。
她頭一回感覺到了對自己的輕蔑與憤怒。

這種變化,我們一般稱為“自尊”。
當在人類世界深入到一定程度,你必然會獲得這一寶貴的東西,代價則是人性的本能。
從這一刻起,貝拉不再是一個懵懂的縫合怪、學人精,而是一個擁有了“我”這一概念的人。
哦對,我可能遺漏了部分細節,推動貝拉理解人性真相的還有兩件很重要的事。
第一,是她學會了看書。
在發現自己不必只在周圍人的口中瞭解世界後,她再也不願意聽一些人的指點與教育。


第二,是她在高級餐廳的懸崖下看見了破敗的貧民窟與無數瀕死的窮人。
在那一刻,她的同情心驅散了她體內的獸性,讓她真正體驗到了人的受難本質。

這兩個重要體驗,都有一個叫哈利的男人帶領着她。
有人認為,哈利在其中扮演的是一個全知的大爹形象,貝拉的所有人生關鍵點都由男人推動,而哈利代表的不是幫助,而是蔑視。
但在他們最後的交談裏,其實隱藏了二人間的關係——
哈利並不輕視貝拉,反而嫉妒她能如此單純而快樂。

而貝拉對哈利也並不敬仰,她把他當做一個悲觀脆弱的小男孩。
他懂得再多又如何?連她那份面對真相的勇氣都沒有,更談不上改善世界。

大部分的冒險題材講的是人們如何尋找自我,而貝拉的旅程卻是在創造自我。
她閲讀書本與人間,感受痛苦與歡樂,然後形成自己的認知和信仰。
且與我們不同的是,她一開始就是一個成熟的人(體),所以她沒有經歷過青少年被監管的羸弱階段,始終能為自己立法。
而毫無疑問的是,冒險的結局一定是還鄉。
貝拉沒有帶回寶藏或法寶,只帶回了對自己的悦納、對“父親”的諒解,以及新的人生志向。

在寫影視評論這件事上,“弒父情結”是一個百試不爽的框,什麼故事都能往裏套。
但《可憐的東西》是個詭異的意外。
實際上,在維多利亞跳河時,父親這一角色便被驅逐出了貝拉的生命,他沒有資格參與她的成長,只能如謎團一樣遊蕩在背景板裏。
最後這個丈夫和父親身份重疊的東西也只短暫出現了一下,作用也只是展示一下他的糟糕人格,解釋維多利亞為什麼自殺,沒有更多意義。

《可憐的東西》用有點噁心的形式敞開了一個討論,即女性若擺脱父權的壓制,能獨立成長成怎樣的生命?
在貝拉的身上,我們看到的是陰暗怪誕的一生。
但與此同時,她又練就了令人心震顫的強大與睿智。
在湖邊,她與曾經的未婚夫麥斯一同散步,貝拉相繼拋出許多困難的問題,沒有悔恨,也不是施壓,只是認真地求索。

最後,她以絕對的主體性發問——
Will you marry me?

選用英文而不用中文翻譯,是因為“marry”一詞必然要在“嫁/娶”間擇其一。
而貝拉在這一刻並未帶着預設的位置,不是征服也不是歸順。
她僅是發起一個平等的邀請,等待回應。
再回想到她一開始説話的樣子,她只會拼貼簡單的單字,輸出不經思考的迷思,而主語則永遠是“貝拉”。

“貝拉”,是人們賦予她的代號,就像那些不認識你的人,必然要通過一個名字來稱呼你。
那個時候的貝拉對自己的瞭解,其實並不比身邊的人多,於是她也跟着他人的定義稱呼自己。
而當她終於走到每句話都以“我”來開頭的時刻,這不僅代表了她的完整,更代表所有女性追逐的歷史新起點。

她曾經説過,瞭解世界,她就能改造世界。

事實或許證明,這個目標還是太大了。
但貝拉至少為自己,以及她所尊重的女士們,創造了一片自由的天地。

最後,你有沒有好奇,貝拉那個倒黴親爹的結局是什麼?
他受了重傷,幾乎失血而死。
貝拉有智者的仁慈,因此不願見死不救,決定拿他開啓自己的醫生事業。

但貝拉也有科學怪人的瘋狂——
你知道的,製造神奇動物是她家的傳統藝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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