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大夫集體辭職,我認識的大夫卻下鄉了..._風聞
新潮沉思录-新潮沉思录官方账号-42分钟前
文 | 嶢嶢
筆者從小牙就不好。
齲齒、智齒、牙齦出血、牙齒脱礦,為此各種醫院沒少跑,是口腔科的常客,有次把一個分院的老醫生熬退休了,新來的實習醫生都來找我打聽以前出診的醫生叫什麼。
大概三四個月前吧,我牙又不舒服,又得去看醫生,忍着厚重的心理陰影便打開了熟悉的醫大二院小程序,一直給我看診的那位醫生卻不在當天的出診的名單裏,由於其他出診的醫生也基本都沒了號,我便只能忐忑地翻了科室裏唯一一位我不認識的男醫生的牌子。

到了發現還好,醫生手法很温柔,甚至比我之前認識的幾個醫生還温柔,而且還有點“可愛”。
本來我有一顆牙是一直在做根管治療的,直到最後一步打樁包牙套的時候因為價格比較貴,大概一兩千吧,我就猶豫了,這一猶豫,就給忘了,這一忘,之前的步驟就前功盡棄了一部分,於是那次當我攢夠了錢,終於鼓起勇氣(主要還是因為硌到旁邊牙齦了,疼…),抱着視死如歸的態度到醫院讓這位“倒黴”醫生幫我善後時,看到他思考良久,説那別根管了,你信我的,我給你用堵牙材料“幫我捏個牙”出來,我是震驚的。
這樣做主要是能省錢,但卻一點不省力。
原本的根管治療需要取牙齒咬合模型,再把凝固了的石膏模型送到口腔義齒製作中心製作(根管做多了都背下來了),加上前期處理也就是必須要來醫院三到四次,牙冠套也往往價格不菲。根據材料不同往往在一兩千兩三千左右,而在這位醫生的操作下,我只花了不到三百。
眼看他滿頭大汗,各種角度不斷地加材料,塑形,再加材料,再塑形,嘴裏還唸叨着,給你做這一個夠我治三四個患者了,又在弄了一個多小時,全做完之後説,嘖嘖,我手藝真好,不愧是我。

這顆牙現在還很好,做完之後我還問了大夫一個我一直好奇的問題——治療費主要是材料成本還是人工費呢?大夫説其實主要是人工成本,材料費有,但不多。
我又突然想起了一直給我看牙的周大夫,隨口問了下週大夫今天沒來呢,葛大夫説:啊,他呀,他下鄉了。
我當時就愣了一下,是我理解的那個下鄉嗎?葛大夫説啊對,就你理解的那個下鄉,他去了一個偏遠的小地方支援一陣,瞭解底層情況,將來再回來才能往上走。
我説那你下過鄉麼,他説還沒,目前還不太想往上走,現在這樣挺好的哈哈哈哈哈。
我當時聽完的感覺懵懵的,原來新時代的中國也是有“上山下鄉”的,還是發生在醫生這樣的,國際上公認的高學歷高收入高社會地位的羣體裏,那天之後我隱約就有了這樣一個朦朧的概念——在中國做醫生,想要往上走,就得先往下沉。

▲韓國醫生因醫學院擴招集體逼辭
回去之後我特意搜了一下,原來一直以來都是我孤陋寡聞了,中國互聯網上有大量的醫生下鄉信息,比如“三甲醫院專家坐鎮某某鎮衞生院”啊,比如05年的萬名醫師支援農村衞生工程啊,還有23年廣東剛剛啓動的“萬名醫師下鄉”工程啊,除了官方組織的還有自發的,武漢有一名醫生十年來每個月都會下鄉義診,有句掛在嘴上的話就是“醫生下鄉比病人奔波好”。
下鄉也確實是有用的。
許多地方都是因為有專家的下沉,才能第一時間瞭解當地情況,建立對當地多發疾病有針對性的醫院,比如湖南省毗鄰瀏陽經濟開發區的北盛鎮,因為機械製造跟木材加工的企業眾多,經常有手部不慎受傷的鎮民前來問診,而手部因為神經豐富,又最好在六小時以內快速處理,否則就可能落下終身殘疾,於是下鄉的三甲醫院專家索性就建議在北盛鎮衞生院開設骨傷特色專科,弄來了所有配套設備,開始在小地方做原本三甲醫院才能做的手術。
可以説,如果沒有專家們下沉基層,這種針對一個村鎮體量的對症下藥其實是很難想象的。

▲韓國一醫院因抗議擴招而“暫停營業”
而除了這樣的大工程外,小地方的漏診、錯診也大大減少,基層逐漸形成了自己的經驗論、方法論,開始對“地方病”瞭如指掌,鄉親們也就更信任了那些時常有專家坐鎮的衞生所,醫療分級制度也就間接推行下去了,相當於在中國這樣一個每千人執業醫師3.04人,低於經合組織成員國平均 3.7 人的發展中國家裏找到了一個巧妙的可行辦法。
當然了,只苦了醫生們,他們離開了有外賣,有奶茶,有家人,不管幾點都燈火通明的大城市,來到了老馬嚼草的田間地頭、工廠巷尾,在陌生的,甚至語言都不通的地方一住就是一年半載。
根據某地方《衞生下鄉人員管理辦法(試行)》第三條,新參加工作的城市醫生取得執業醫師後,晉升主治,管,醫師前,以及已經取得主治,管,醫師的城市醫生晉升副主任醫師前**均需下鄉服務一年,**且支援期間福利待遇等均由支援單位負責,不得索取受援地方一分一釐。

這種苦一苦醫生,幸福全家人的做法,不得不説很有一種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意味在裏面,國家允許一定的市場化醫療的同時,需要反哺地方貧弱地區的醫療建設,國家資助普通人學醫,提供在幾乎是所有發達國家、準發達國家裏最低的學醫門檻跟學費的同時,也要求中國的醫生拿到的不是那麼的多(至少是與歐美日韓的醫生工資沒法比),另外還要求他們承擔諸如支援地方醫療建設,下鄉支援這樣的任務,並且給予一定的類似於升職稱,漲薪水,發paper這樣的回報,相當於間接要求上位者必須瞭解他所掌控的基層,瞭解中國的真實醫療情況——你也可以不那麼瞭解,但你升職就費勁。
這也是為啥大家會從一句話便討厭起張文宏,因為底層老百姓都知道,同事去了,真不相當於你去了。

▲韓國人為“醫療危機”
可以説目前從成果來看,這項政策雖然在落實上也有不盡如人意的地方,沒那麼理想化,但從政策來説應該是合理的,畢竟截至目前雖説也依然廣為流傳勸人學醫天打雷劈這樣的説法,但醫師公也依然是中國平頭老百姓普遍推崇的職業選擇。
而且我倒也理解許多一直羨慕西方同行工資的醫生,畢竟都是打工人,面對白花花的銀子誰都心動,但大家也必須清楚的是,作為標準的精英職業,在許多西方國家,以及日韓這樣的西化國家,醫生其實都是很難追求的一個職業,不僅錄取分數極高,而且學費極貴,拿日本舉例子,日本的醫學部學費就是全學科中最貴的,而在韓國不僅學醫很貴,能送孩子進醫學部的補習費也是一個底層老百姓不敢想象的天價,更別提對智商及學習能力的要求——並不是每個人都適合學醫的。
但在中國,我們一般只聽説過學醫苦,學醫累,卻沒有聽説過“學醫貴”。當然了,這在中國也不僅僅表現在醫學一科,而是幾乎所有科目,而且是越好的學校越便宜,這與許多國家都是完全相反的。之前還在上學的時候,我們班的日本外教時常感嘆的一句話就是,你們上大學好便宜啊。

▲韓國首爾,醫生協會成員拒絕行醫,無數手術被迫推遲
不那麼“精英”的門檻,自然便沒有那麼“精英”的回報,精英的先上車焊死車門,保證自身的絕對高收入,雖説可以通過國內學醫西方行醫來曲線獲得,但這既不會成為多少中國醫生的實操,也永遠不會是中國醫療界的發展目標。
要求醫生們都是救死扶傷的白天使是畸形且不現實的,但倘若醫生們通通變成阻擋後來者的專家錢輩,變成因害怕工資有可能下降百分之十,便能對手術枱上的急症患者們置之不理的惡魔,變成整齊地脱下白袍跟政府與衞生部對抗的反社會投機分子,那這個社會就一定是哪裏出現了問題——

▲韓國政府醫療危機報告,機翻
發生在2024年的韓國醫療危機,就好比1973年的中東石油危機。二者都是人為的,然而阿拉伯國家的目的是打擊以色列及他們的西方支持者們,而此次韓國醫生協會所引發的醫療危機,是為了錢,還有精英地位。
起因是韓國政府在2月6日宣佈在2025學年擴大醫學院的招生規模。而增加的學生人數,也就是從現行的3,058人變為5,058名學生而已,至於擴招的原因,也正是因為韓國的醫生短缺。
前面提到過,中國的每千人執業醫師是3.04人,尚且低於經合組織的平均3.7人,而這個數字在韓國居然是每千人2.6人,與中國這個後發大國甚至還有着不小的差距。

而且在醫生不多的情況下,作為韓國精英的醫生們也高度集中於大城市,就算是沒有中國這樣的“下鄉支醫”制度,目前呈現出的極度失衡的狀態也是有點可怕了。
比如韓國江原道高城郡每千人口醫生數僅為0.45人,相比之下首爾市鍾路區每千人口醫生數多達16.29人,而在全韓國250個區、郡中,每千人口醫生數不足1人的地區有45個,低於平均水平的地區多達192個,那些不願意去大城市的絕大部分地區的韓國老百姓們,所享有的醫療資源少得可憐。
這種情況下,中國的“醫生下鄉”方案可以解決,但根據目前韓國醫生罷工情況,他們大抵是不願意的。
在醫療市場化高度發達的韓國,在政府沒有強效干預的情況下,醫生們“爭後恐先”去貧窮落後的地方,這倒不是不能理解,成為醫學生的努力、精英的面子、對體面生活的嚮往,都是阻礙“下鄉”的大山,然而當客觀環境已經如此嚴峻,政府又提出了可行的辦法時,由醫生團體中的既得利益者所領導的堪比反社會的抗議就變得在全世界範圍內都如此扎眼。

2月20日始,韓國首爾的2,700多名實習醫生與住院醫師便集體遞交了辭職信,到了21日晚上十點,已有9275名住院醫師提交了辭職信,截至2月26日,10034名初級醫生遞交辭職信,超過1萬名高校在讀醫學生集體申請休學,而韓國的面積,只有遼寧的四分之三。
對於辭職行為,他們給出的原因,是“快速增加醫學院入學人數會侵蝕韓國的高質量醫療服務”,是“韓國人將成為無端增加醫生數量的受害者”,是“韓國將成為醫療監獄”。
醫院開始頻繁拒收病人,大量手術被迫取消,在醫療系統的總崩潰面前,韓國政府這次表現得很強硬,提出了各種各樣的懲罰措施,超過80%的民眾支持政府這樣的強硬態度,但韓國醫生仍在要求政府撤回擴招,並給予醫生羣體其他福利…
一副要同歸於盡的架勢。
當一個國家的醫生不是用手術刀救人,而是用手術刀比着患者的脖子談條件時,那麼即便他有再高的學歷,再高的收入,那也是一羣土匪。

所以韓國是醫生們的天堂麼?
在這件事發生之前,因為傳播學的特點,停留在大眾認知中的韓國醫生大概還會因高收入,高社會地位的身份而備受羨慕,而在這件事情之後,許多醫生大概是不羨慕了。
因為醫生是不可能,在從醫後認為醫生職業不帶有絲毫神聖性的,醫生是不可能完全不愛自己的患者的,否則便不會有超越國界的希波克拉底宣言——
無論至於何處,遇男或女,貴人及奴婢,我之唯一目的,為病家謀幸福,並檢點吾身,不做各種害人及惡劣行為。
如今韓國的境遇,原因除了醫生集體出於自身的利益考量,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韓國醫療界成了一個被沒有醫德的集體所操控的系統。
也就是醫閥。

那些發號施令的人,那些一聲令下罷工的人,也許已經長久不在一線治療患者了,他們的白大褂既不會髒,也不用洗了。
由這些人主導的因利行醫的觀點不僅上了枱面,登堂入室,甚至還成為了韓國醫療界的主流思想。
而作為下屬的人,作為學生的醫學生,在韓國這樣一個前後輩分明、上下等級森嚴的地方更是不可能不服從的。
讓抗議抗議,讓休學休學,讓逼宮逼宮。
破過四舊的我們可能不太理解的是,歷史上傳承與發展了中國文化的韓國,近代因為種種歷史原因,對東西方文化都比較去其精華取其糟粕,其中就包括了東亞極端的長幼尊卑。
比如在韓國,無論是職場、軍隊、還是學校,後輩幾乎要對前輩近乎無條件服從,哪怕生日只晚了兩天,也必須將韓語切換到敬語系統——大家熟知的思密達就是敬語之一,許多詞彙敬語跟平語更是完全不同。
這不僅客觀上造成了韓國人的合羣心理、裙帶關係、以及眾多霸凌現象,更是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着韓國人,我是卑微的,我要服從,而對於醫療界來講,站在頂點的自然便是那些最為資深的既得利益者。

▲不得不從的年齡與地位
服從,絕對服從。
哪怕是認為不對,也要服從。
否則,可能就不只是抗議的問題了…
所以韓國是醫生的天堂嗎?對於那些處於醫療癱瘓而樂在其中的醫生來説,確實是天堂,而對於那些有良心的,一雙手數次伸向白大褂而不得的醫生來説,韓國即地獄。
2005年12月,中共中央政府告知各省、自治區、直轄市衞生廳局,財政廳局,中醫藥管理局,新疆生產建設兵團衞生局、財務局,為貫徹落實黨的十六屆三中、四中全會精神,進一步加強農村衞生工作,促進農村經濟社會的協調發展,根據《中共中央國務院關於進一步加強農村衞生工作的決定》,衞生部、財政部和國家中醫藥管理局決定實施“萬名醫師支援農村衞生工程”,計劃在三年內選派城市萬餘名醫師到縣醫院和鄉鎮衞生院開展醫療衞生服務和技術培訓工作,三年後形成一項制度。
如今是2024年,即便現實還遠沒有那麼理想,我們的醫療界還有這樣那樣的問題,中國醫生也仍然在中國百姓最需要的鄉間地頭繁忙,而韓國醫生,已然登上了韓國百姓所無法企及的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