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控制慾與弱肉強食,“你現在才真的乖了”_風聞
张佳玮-作家-昨天 21:51
《天龍八部》裏,有個星宿派。
師父也不太管弟子們,就讓弟子們自己拼命。弱肉強食,不問手段,誰武功高,誰就能當大師兄大師姐。
如此規矩,自然衍生出詭異的情景來:
弟子們彼此不知根底,平時都假裝客客氣氣,服服帖帖,竭力藏身縮首,悶聲苦練。藏武功是為了自保,也是為了出其不意。
哪天同門真打起來時,大家當然都趨炎附勢隨風倒,誇武功高的,罵武功差的;發現局勢倒轉,立刻集體沉默,準備換邊。
按現在流行的話説:弱肉強食,叢林法則。
對待同門,就是這麼虛偽且殘忍。
對待師父,那是平時諛詞不斷,歌功頌德。
包不同身處星宿派控制之下,依然忍不住嘲諷,説星宿派逐日修習的,就是拍馬屁以立足、吹牛皮以免被排擠,厚臉皮來促成前兩項——這番嘲諷,居然得到星宿派門人的首肯,還教導包不同:
拍馬屁要細緻。比如師父放個屁,自然也是香的;更須大聲吸,小聲呼,以免嫌棄師父的屁不那麼香。
然而這是師父還在得意洋洋之時,自然要捧着説。
丁春秋在全書倒黴過兩次。一次是被蛇纏了,於是眾弟子集體倒戈,破口大罵;一次是被虛竹打敗了,於是眾弟子劃清界限。投奔新主,宣稱要為新主肝腦塗地去了。
大概弱肉強食的叢林圈子,就容易營造出拜高踩低,唯利是圖的傾向吧。
星宿派的丁春秋,原本是逍遙派門下。逍遙派嘛,都是神仙中人,培訓風格基本是放養。丁春秋的師兄蘇星河,門下函谷八友,個個喜歡搞琴棋書畫,耽誤了練武功。
丁春秋反出逍遙派,便不允許自由放任,大搞內部競爭,追求效率至上,那也是理所當然。事實上也的確有效果:他這內卷的星宿派,至少戰鬥力就勝過了師兄門下那些散仙們。
星宿海在現今青海省,按説算西域了;但丁春秋在少林寺前,自稱曲阜人,生於聖人之邦。所以自己的門派,雖是西邊來的,卻還是華夏正統——總覺得有點諷刺?
這麼個門派,便培養出了我們可愛可畏的小阿紫。

阿紫在星宿派耳濡目染,學了許多套路。用毒耍詐,自不必提。妙在她的思維方式:
在小鏡湖乍一登場,阿紫便耍詐裝死,暗器使毒,無所不為。她又有極強的控制慾:出場就用漁網,抓住了段正淳的保鏢褚萬里。
對待親爹親媽,她也不那麼親熱。段正淳被段延慶逼上絕路時,她還幸災樂禍。
康敏落魄了,她就乘機虐待:毀容,蟲齧,興致勃勃。
借了蕭峯的能耐,阿紫不正當地充任星宿派大師姐,立刻就試圖虐殺原任大師兄摘星子。
再後來,更試圖毒倒了蕭峯,讓他聽自己的話——終於捱了一掌,險些送命。
似乎阿紫對愛與恨的理解,都來自於控制。
她跟蕭峯到了北國,貴為公主,富貴已極,遠離中原,卻還存心想練她的毒掌。大概她總相信,只要自己變強,一切才能如願以償。
她後來追問蕭峯,自己哪裏不如阿朱,被蕭峯迴了一句“列國四海,千秋萬載,便只一個阿朱。”
——其實蕭峯這話,也是雞同鴨講。阿紫真未必能理解。
她理解的愛,是強弱,是控制,是獲取。只要自己喜歡,便能予取予求。那就是星宿派的規則教給她的。弱肉強食,強者就是可以控制弱者。
丁春秋練功的法子與帶徒弟的法子,風格類似:帶徒弟,讓徒弟們自相殘殺,強者出頭。練功,就是在鼎裏放一堆毒蟲,讓它們互相競爭,強者出頭。
阿紫也是這麼練功。當然,出頭的毒物,最後都被她吸取成自身的養分了。
大概在星宿派體系下,競爭的勝利者,就是被剝削得最厲害些吧?
她後來對遊坦之的精神控制,也很巧妙:
遊坦之莫名其妙地,迷戀了阿紫的美貌,阿紫樂得利用這點迷戀。她利用信息不對等,嚇唬遊坦之,説蕭峯要殺他,只有遮了容貌,才能免得蕭峯發現。這份哄誘+恐嚇,讓遊坦之經歷了慘絕人寰的悲劇,被安上了鐵頭,卻還對阿紫心存感激。
這就得説到著名的斯德哥爾摩綜合症了。
斯德哥爾摩綜合症往往伴隨有:
——一方挾持另一方;被挾持者感受到挾持者對自己存貨的威脅;被挾持者感受到挾持者的略施恩惠;被挾持者與外界隔離,只能接觸到挾持者,並覺得逃脱不太可能。
——於是被挾持者會在恐懼不安後,開始配合挾持者。
阿紫追回遊坦之,讓他不能逃脱;嚇唬他説蕭峯要殺他,只有自己能救他;欺騙他説安上鐵頭是為了保護他,還給了遊坦之一點恩惠,讓他陪在自己身邊。
如此這般,遊坦之心甘情願地當了阿紫的奴隸,成了阿紫的“鐵醜”。
遊坦之愛阿紫,被阿紫當做練功的一部分折騰。無巧不巧之間,獲得了冰蠶毒。這算是金庸先生對遊坦之的一點憐憫(或殘忍?)。本來他只是阿紫練功的養料罷了,居然還逃得一條性命。
然而此後,遊坦之再怎麼努力,名揚天下了,出生入死了,腿打折了,都得不到阿紫的心。甚至舍了眼睛,阿紫也不理會他。
小説的最後,阿紫還聽信穆貴妃的話,想用什麼神奇藥物控制蕭峯,這才導致蕭峯被擒。
終於雁門關前,蕭峯死了。阿紫抱着他的屍身,那句話令人毛骨悚然:
“姊夫,你現在才真的乖了,我抱着你,你也不推開我。是啊,要這樣才好。”
一直到最後,她的愛,還是帶着控制的味道。
就像她試圖用毒針射蕭峯、給蕭峯酒裏下毒似的,她總想控制住蕭峯,不管蕭峯愛不愛她。
這份獨佔欲和控制,恰如她一登場時,裹擒褚萬里的透明漁網。
而遊坦之前來追她時,她的反應是:我欠你一雙眼睛,還你便是。
——遊坦之舍了自己的眼睛,所以佔着道德優勢;阿紫於是自瞎雙目,寧可不要眼睛,也不要受遊坦之的控制。
則阿紫的一生,都在試圖控制與反控制。
大概,這就是丁春秋、阿紫與遊坦之的故事:
丁春秋製造了一個弱肉強食的門派,鼓勵殘忍競爭,爾虞我詐,無所不為。
阿紫在其中耳濡目染學到了套路,回頭叛逃了。
但她秉持了這個作風,也不把人當人:把遊坦之與毒蟲們當做加強自身的養料,以求滿足自己的控制慾。
遊坦之為阿紫盡心竭力、伏低做小,什麼都搭上了,一無所獲。
甚至他付出的一切愛,對阿紫而言也只是,“我欠你一雙眼睛,還你便是。”
大概,對星宿派那個弱肉強食的規則而言,一切的愛與恨,最後都只能用控制或反控制、壓榨與被壓榨來體現吧?
而他們最喜歡的形態便是:
“你現在才真的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