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粉色車票，印度女性走得更遠了嗎？_風聞

全球報姐2024年03月04日 18:38:45 來自北京0人蔘與0評論特約撰稿/安琪

憑藉一張粉色車票，不少貧窮的印度女性得以突破長久以來的活動邊界，開啓新生活。

自2012年那場震驚世界的黑公交車輪姦案發生後，印度德里政府啓動一系列措施保障女性安全，包括安裝監控系統、路燈，以及在公交車上部署執法人員等。

而從2019年10月開始，德里政府進一步斥資為女性提供免費公交服務。最新數據顯示，2022年-2023年，超過454萬名女性登上公交車。她們上車後，售票員會將粉色車票遞交到她們手裏，這樣不花錢就能在城市穿行。

繼首都之後，由印度國民大會黨（下稱“國大黨”）執政的卡納塔克邦也開始推行類似計劃，如今已經造福該邦累計10億人次。

免費車票的確給無數女性帶來便利，但也引發男性乘客乃至司機對女性的公然歧視。對於日常要乘坐公交車的女性來説，每一輪等候、每一次上車，都彷彿踏入一個戰場。

◆持粉色車票的印度女性。

免費公交票助力貧困女性

卡納塔克邦位於印度西南部，首府為享有“印度硅谷”之稱的班加羅爾。2023年6月11日是該邦為女性和跨性別人士提供免費（政府運營的）公交車服務的第一天，一張照片很快在社交網絡上廣泛傳播。照片裏，一位身着條紋長袍的女性踏上公交車，在台階處彎腰鞠躬表示感謝。

◆乘坐免費公交前，寧迦瓦在台階處彎腰鞠躬表示感謝。

這位70歲的女士名叫寧迦瓦·西加迪（Ningavva Shiggadi），此前她的活動軌跡僅僅侷限在當地社區。作為一名沒有正式工作、沒有收入的女性，想要乘坐公交出遠門，她首先要徵得家人的同意，其次得伸手向他們要錢。年輕時她向父親要錢，成年後向丈夫要錢，年老後則變成向孩子們要錢。

她在接受印度媒體採訪時説，“以前，我必須得到孩子們的許可和錢才能去別的地方。現在有了免費公交車，我不用再依賴他們了。我真的很高興。”

班加羅爾巴士用户論壇的志願者沙欣·沙薩（Shaheen Shasa）説，印度女性被父權和金錢所困，生活在無形的屏障裏面。“女性的活動主要集中在她們可以步行到達的地方，或者花10盧比坐大巴能去的地方。這通常是以她們家為中心點，向外擴展三四公里的半徑範圍內。”

在卡納塔克邦，免費公交車制度被稱為“Shakti”，意為“賦權”。免費公交車打破了貧窮造成的地理邊界，讓這些女性可以前往更遠的地方，去工作、去接受教育、去遊覽城市、去體驗生活。由於出行免費，父母或公婆不能再以交通費用為由來阻止她們行動，她們還能用公交出行解放出來的時間去兼顧家庭和生活。當更多女性走入公共場所，也能讓這些地方看起來更安全。

據統計，卡納塔克邦免費公交車計劃施行的第一天，57萬餘名女性乘客在下午1點至午夜期間搭乘公交車出行。可當她們在社交媒體上分享自己的喜悦後，評論區夾雜着一股複雜的情緒，一些網友對免費公交車政策提出批評，認為這種制度是在讓女性們“佔便宜”。

卡納塔克邦政府預計，免費公交車計劃每年會花掉財政部400億盧比（約合35億元人民幣），這是一筆不小的支出。

在卡納塔克邦執政的國大黨發言人拉瓦尼雅·賈恩（Lavanya Ballal Jain）對此解釋説，批評的言論多來自男性和右翼，但如果他們關注現實，就會發現，那些工作了一整天的環衞工人可以在深夜結束工作後乘公交車回家，以前她們往往要步行回去。

“一些城裏居民每天光打車就要花掉500盧比，他們可能沒有意識到免費公交車對經濟脆弱羣體的價值。對後者來説，省下的錢可以用來購買藥品。這是生死攸關的問題。”賈恩説。

“去年在金奈（泰米爾納德邦首府、印度第四大城市），某條線路的巴士票價從10盧比漲到了15盧比。”有人在社交媒體上寫道，“漲價當天，很多原本想坐車的女性，一問價格就退縮了。那些上流社會的人根本不知道，普通人為了在這個國家生存需要多麼節衣縮食。”

卡納塔克邦的免費公交車計劃推出後，第一週就有超過3000萬女性乘客受益，截至去年11月，該邦女性粉色車票出行累計人次已達10億。賈恩説，她還看到一位在印度頂級IT公司工作的年輕女性登上了免費公交車。這位女性説，雖然自己平時不坐公交車通勤，但她想體驗一下免費旅行帶來的樂趣。

“免費乘車者”遭遇歧視

早於卡納塔克邦，由平民黨（AAP）執政的德里從2019年10月起就開始為女性提供免費車票。而在今年2月，德里政府將免費乘車人羣的範圍擴展到跨性別羣體。

據印度媒體報道，涉及跨性別者乘坐免費公交的提案將很快提交內閣，如果獲得批准，將在“幾周內”實施。該計劃旨在為多年來一直被忽視的跨性別羣體提供便利和平等權利。根據2011年人口普查，德里有4213名跨性別者。

德里首席部長科基瓦爾（Arvind Kejriwal）表示，跨性別羣體在印度社會長期被忽視。“自獨立以來的75年裏，沒有其他政府為跨性別羣體做過任何事情。我希望這一決定將為這一羣體帶來重大利益。”

從項目啓動至2023年1月，德里每天有140萬名女性登上公交車。乘坐公交車的女性人數從計劃實施前的33%增加到平均40%，她們使用了超過2.5億張車票，車隊的公交車數量也從5589輛增加到約7300輛。

早在德里免費公交車計劃出台前，印度專欄作家阿穆利亞·戈帕拉克里希南（Amulya Gopalakrishnan）就在《印度時報》上呼籲儘快落實這項政策。

“看看我們的街道，有很多男人，他們坐在公園裏，在街邊的棚屋裏閒逛，騎自行車、開車和乘坐公共汽車，但女性卻被教導要做足不出户的老鼠，據説是為了我們自己的安全。”阿穆利亞寫道，“我們有目的地旅行，從一個點到另一個點，或者結伴旅行，我們只有在購物場所才能逗留和放鬆。顯然，世界本不該這樣。因此，如果公共政策能夠反對這些默認設定以增加女性，尤其是低收入女性的存在感，有什麼不值得鼓掌呢？”

◆德里政府提供給女性的粉色車票。

該計劃實施四年後，國際環保機構綠色和平印度辦公室在2023年10月對德里500名女性進行了一項與公交車使用體驗有關的調查，80%的受訪者表示，一些公交車不會為在車站等車的她們停下。司機拒絕停車的原因，往往在於她們是“免費乘車者”。這給依靠公交車通勤上班的女性帶來了很大問題。

這項調查的結果發表在最近出台的報告《為德里女性公交車使用者停下》中。根據報告，雖然免費公交車計劃為德里女性帶來一些顯而易見的好處，但也讓女性公交車使用者遭遇了挑戰和歧視。

◆綠色和平去年年底出台的報告《為德里女性公交車使用者停下》。

調查顯示，超過一半人表示，她們因乘坐公交車而經常受到男性乘務員和乘客的侮辱性言論，這類言論往往圍繞免費公交車計劃展開，他們會提到“freebies”（免費贈品）這樣的詞語，責怪她們“增加國家財務負擔”。

免費公交車真的會增加印度的財務負擔嗎？

根據世界銀行的數據，印度是全球女性勞動力參與率最低的國家之一。截至2022年，只有不到四分之一的15歲以上女性就業；根據彭博經濟研究2021年的分析，截至2023年，女性只貢獻了印度國內生產總值（GDP）的17%左右。

表面上看，政府是在花錢為女性承擔交通費用，可政治家和經濟學家認為，政府補貼通勤可以鼓勵更多女性加入勞動力隊伍，從而帶來社會經濟增長。據估計，到2050年，縮小男女就業差距可能會使印度GDP增長30%以上。

◆免費公交車計劃為德里女性帶來一些顯而易見的好處，但也給女性公交車使用者帶來了挑戰和歧視。

歧視現象也出現在免費公交車服務普及時間不那麼久的卡納塔克邦。

2023年6月15日，來自科爾萊加爾鎮（Kollegala）的一羣婦女帶着孩子在寺廟參拜後，等了兩個多小時才等來一班回家的公交車。沒想到，司機看到她們並沒有停車，而是徑直把車開向人羣，差點將她們撞倒。卡納塔克邦公交公司事後回應稱，已對涉事司機提出警告，並會採取措施，提高司機對女性乘客的禮貌意識。但這樣的事情屢見不鮮。

為此，綠色和平於2023年10月在德里發起一場巴士之旅活動。這輛巴士色彩鮮豔，內部被設計成藝術空間。它在一個月內途經多個站點，其間舉行了劇場表演、研討會、封閉小組討論等活動，參與者暢談印度女性和其他被邊緣化羣體在使用德里公交車時所面臨的問題和挑戰。

◆這輛流動的巴士內部被設計成藝術空間。供圖：綠色和平印度辦公室

綠色和平印度辦公室氣候與能源項目主任Sharat M.S.表示，他們想要聽取被傳統政策框架所忽視的邊緣羣體的聲音，這部分人羣受氣候變化、空氣污染或缺乏優質公共交通系統的影響最大；而講述邊緣羣體的故事，可以幫助明確他們的需求，從而建立一套安全、包容、能夠負擔且無障礙的優質公共交通基礎設施。

粉色車票背後的氣候正義

更何況，免費公交車服務對於減排任務艱鉅的印度同樣具有重大價值。

印度擁有約14億人口，是世界人口第一大國、世界第三大能源消費國，還是全球第三大温室氣體排放國。

2021年英國格拉斯哥的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COP26）結束後，印度政府於2022年提交給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UNFCCC）一份長期温室氣體低排放發展戰略（LT-LEDS）。其中寫道，印度交通部門貢獻了其GDP的10%，這是一個促進經濟體工業和商業活動整體發展的重要領域。發展交通部門是印度政府的優先事項，而交通部門的排放主要來自道路部門化石燃料的消耗。

◆印度交通部門的排放主要來自道路部門化石燃料的消耗。

同時，儘管印度的車輛擁有量遠低於世界平均水平，也遠低於其他發達國家和新興經濟體的水平，但隨着印度經濟崛起和城市化發展，國民車輛擁有量將顯著增長；而研究表明，通過發展高效能源的交通方式和擴大公共交通，印度能在交通部門最大限度減少二氧化碳排放。

2023年底結束的聯合國氣候大會（COP28）上，印度強調公平和正義的原則，在談判中反對增加發展中國家的義務和責任的要求，認為發達國家需要承擔更多責任，並對發展中國家提供更多的資金轉讓和技術支持、補償。

這牽涉到氣候變化框架下，與“氣候正義”有關的問題。放在國際語境去理解，它指的是經濟發達的國家在歷史發展過程中積累了更多的碳排放，他們應當在減少全球排放中做出更多貢獻，比如提供資金支持貧窮國家的氣候變化減緩和適應，幫助那些最脆弱、最容易受氣候變化影響的人羣。其典範是在COP27上達成協議、COP28上得到成功注資的“損失與損害”基金。

當印度代表大談公平和正義時，不知道有沒有考慮到自己的問題——如果具體到一個國家或城市去討論“氣候正義”，它意味着社會地位較低的人羣，無論是因為種族、性別還是其他因素，都可能是氣候變化的最大受害者；相對應地，應對氣候變化和推動綠色轉型時（如逐步淘汰煤礦、使用非化石燃料交通工具），也要注意最小化對弱勢羣體和社羣的傷害，促進社會公平，並確保人們可以廣泛共享變革的好處。

◆印度德里的一個公交車站。

在印度，女性作為弱勢羣體，收入更少、話語權更小，她們更容易遭受氣候變化影響下極端天氣和自然災害的影響。粉色車票體現的恰恰是對這類弱勢羣體的關注，它不僅可以鼓勵更多女性走出家庭，去上班、上學、娛樂，也促進了公眾出行從個人交通方式向公共方式的轉變，從而減少交通領域的碳排放。

為了更好踐行氣候正義、建立一個真正包容的公交體系，免費公交車計劃是遠遠不夠的。如綠色和平報告中所提及的，政府應該推行更完善的舉措來提升女性的公交車乘車體驗，如設置監督和懲戒系統確保公交車司機為女性停車，安插更多女性售票員，設置女性專用的迷你公交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