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初除三害》那麼好嗎?(有劇透)_風聞
眠风-1小时前
這是一部還沒正式上映就已經被吹上天的電影。
當我寫下這句話的時候,我想,你可能已經知道我接下來的話會是什麼基調了。所以,如果你覺得這部電影的優秀是不容置疑的,那麼,本文可能不會讓你覺得愉快。
有人説,這是一部優秀的電影。嗯,這應該是一個合適的形容詞。但是也有人説,這部電影已經預定為2024年最好的華語電影,這個…….呃…….好像也不是不能這麼説。很難説這是看得起這部電影還是看不起華語影視圈還沒上映的電影,或者,兼而有之吧。然而,如果這句話是在形容這部電影已經好到了某種程度,那麼我也就有必要認真地説一説。
《周處除三害》前半部有着濃重的杜琪峯的味道,這是一種很難用我貧瘠的語言形容的感覺。是偏冷的色調嗎?不完全是。是用鏡頭表現平靜中的暗流湧動嗎?是對多角度衝突的巧妙疊加嗎?好像也不完全是。是緊張時突然的冷幽默嗎?是對人性的嘲諷與尊敬嗎?是對人生荒誕和戲劇性的對抗嗎?好像都不完全是。
如果用文學語言來説,杜琪峯很擅長“復調”式的敍事。他總是會在某個時刻,將視角挪到另一個角色身上,從他的角度看世界,講他的故事,最後又像金庸一樣,在衝突中,把故事線彙集起來。這並不是炫技,這種敍述方式是因為杜琪峯總是關注於某個特定環境下(相對性封閉),不同處境的人做出的不同選擇。可以説杜琪峯的關注點是介於後現代主義的個體體驗與大社會敍事的中間地帶——城市記憶,準確的説是環境記憶。所以他的電影不管你怎麼看,都會覺得,比如説他拍的就是香港,那就是香港的樣子,從人到物,都很香港。
這種特定環境的樣貌,不管是物理的還是心理的,首先會體現出某種地理風格,形成一種特色感。但杜琪峯的巧妙之處就在於,這種對特定環境下人生百態的描繪,仍然是在表達一個永恆的主題——生命。他往往會用一些暴力衝突,生與死的極端選擇,讓個體的生命力極度膨脹;又會在衝突平靜的時候,讓人感覺“其實原本不必如此”。
從杜氏追隨者的角度看,本片似乎是成功的。
比如本片裏那個霓虹燈牌一開一關的衝突戲,讓我忍不住想起了《鐵三角》(任達華、孫紅雷、古天樂)裏荒村野店的場景。同樣的一開一關,又開又關,伴隨着的是衝突的一張一弛。
“看不見”這個設定其實很有趣,因為人類是極度依賴於視覺去理解世界的,看不見往往意味着不清楚。這個設定類似於京劇三岔口,在黑燈瞎火裏,出於風險規避的考慮,衝突各方做了相同的選擇——暴力自保。而在開燈的狀態下,各方又必須保持原有的“矜持”。(黑暗森林理論)有趣的是,觀眾成為了黑暗中開了夜視眼的超能力者,審視着這一切荒誕的發生。
本片裏的霓虹燈牌同樣如此,當它滅掉的時候,原本意味着黑暗中發生的欺凌與壓迫。那是一種不能言説不能直視的罪惡,有經驗而油滑的小弟會主動避開,而不懂事的小弟因為沒有掩飾,就會被老大狠揍一頓。霓虹燈牌亮的時候,就表示世界似乎回到了“正常”。這種對於罪惡的麻木感,是現實世界中成年人抵抗壓力的保命利器。
所以當主角打破常規,霓虹燈牌因為主角的攪局忽亮忽滅,諷刺和荒誕一下子就冒了出來,成為了戲劇的主角,真是讓人又想笑,又想哭。
如果説本片僅限於此,那麼毫無疑問,它是一部有點意思,但又差點意思的電影。然而,影片在後邊段風格突變,畫面一下子變得亮了起來。亮色下的影片,頗有些《陽光下的罪惡》那種光污染爆棚的感覺。
只是劇情似乎也“爆棚”了。如同所有後現代影片一樣,硬傷總是在同一個地方。後現代主義諱言的階級問題,總是會在某個角落刺出致命一擊。我們大概也都瞭解,其實邪教內部一般都有核心成員和普通信眾,核心成員的人數一般很少,他們是知道首腦的秘密,並且參與分贓的羣體。信徒雖然大部分被洗腦,但是有被洗腦的比較嚴重與被初信者的區別。導演,或者説編劇(以下統稱主創),不想在這個上面花費太多精力(或者説是為影片節奏有所犧牲)。這種選擇就導致了劇情到後期出現了一定程度的崩壞。比如,為了給主角製造“kill them, kill them all”的合理性,主創們組織了一次羣眾性的合謀,共同逼死了一個初信信徒。在這段場景中,整個謀殺過程靈脩堂裏很多人共同參與了。退一步講,可能有些洗腦嚴重的信徒是沒有理智的,但是公開處決一個人,即使在邪教內部,也應該是很少見到的場景。這麼突發的情況,又這麼統一的行動,即使是被洗腦的羣體,也很難從邏輯角度去圓回來。如果説靈堂裏全是核心成員,又很難想象一個邪教有這麼多核心成員;逼死人的過程也相當生硬;比如受害人被逼死時的狀態,説實話,按照她最後的這個選擇,這精神狀態,尊者你站的這麼近,喉嚨離刀這麼近,你還真的是牛啊。而劇情的進一步崩壞就在於主角的死裏逃生,很顯然,主創有必要給主角一個徹底醒悟的理由——是的,醒悟,並且起殺心,一查到底。他必須要覺得這些人救無可救,否則的話大殺四方就顯得師出無名。因此,主角有必要被逼到走投無路奮起反抗。於是,沒法圓滿解釋的主創只好給主角開了個掛——復活掛。地球人都知道,創作遇到瓶頸的時候,就給主角開掛。
而本片最大的敗筆就是靈堂裏的兇殺,有人説爽,有人説尺度大,有人説這個尺度很要緊。其實,這個尺度並不是很要緊,怎麼拍倒是很要緊。因為什麼呢,因為主角殺了全部人,血漿亂灑,我竟然看得沒有爽感。
我一度懷疑是我自己的問題,是不是因為我平時這種所謂大尺度看太多了,已經麻木了。但是後來仔細想想,越想越不對勁。這些人的反應不合理啊。邪教確實可以給人洗腦,但是我們都清楚有些反應是需要專業方法洗才行的,比如,看見血漿噴射的反應,比如,聽見槍響的反應,比如看見面前人一個接着一個死的反應。
再看整個過程裏,那首歌洗腦歌都不帶抖,不帶停頓的,拉提琴的手不抖也就算了,唱歌都不顫抖一下,這個邪教平時是中情局訓練的嗎?每天都是射擊訓練,戰場演練?這真是古龍筆下的“鋼鐵一般的神經”。這一羣人,挨個的死,但是沒有哭爹喊娘,也沒有滿地找牙,沒有屁滾尿流,甚至沒有尖叫,真非常人也。這不是説簡單的用邪教洗腦就能遮過去的。這是主創刻意營造的“他們都該死”。
這樣拍,就屬於魔幻的範圍,脱離了現實了。所以,不是我的問題,而是這種不協調感,讓我毫不覺得爽快。主角一槍在手,有如殺神附體。然而,這個死神有點弱,因為邪惡偶像竟然贏過了死神,甚至贏過了對死亡的恐懼,這是對生命的褻瀆?不客氣的説,這個細節顛覆了藝術。如果説,對這一點有我不瞭解的解讀,那也許可以從別的角度自圓其説,那我也願意洗耳恭聽。
就目前看,如果這個邏輯是主創的忽略,那麼,很抱歉,這一段是敗筆。如果説這一段是主創出於對邪教害人的感性表達,那麼我只能説,這種表達完全毀掉了本片的藝術性。
最後説説結尾部分,很顯然,這是一個想要拔高一下的結局,或者,是為了過審的結局。這個結局其實有點多餘的感覺,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有同感:加了很多戲,反而顯得很多餘。如果影片終結於主角被捕,小美新聞裏看了一眼,而醫生來揭示最後的秘密,那麼這是一個完美結局。如果影片終止於小美剃鬍子,主角流淚,那麼這是一個意味深長的結局。但是後面又加了死刑的這段戲,那麼這就是一個嘲諷式的結局,它嘲諷的不是這個世界的荒誕,而是各類“正能量”要求的荒誕。於是,這變成了一個有政治意味的結局,又是戲劇上的敗筆。或者換個角度,整部電影其實就是個荒誕劇,跟《紅毯先生》一樣,那我確實也無話可説了。
最後説一下這部電影在金馬獎得到提名的是事。我認為這個不能代表什麼,金馬獎這些年的傾向是TW的本土性。杜式風格的表達契合了這種需求。整部影片不用地標建築,也能拍出TW的感覺,潤物細無聲,有點意思。
但是作為一個沒去台灣旅遊過的人,我對自己有一個疑問,為什麼我會覺得它拍的是TW?走出影院後我想了一下,它拍的街區,從鏡頭的角度看過去,太日本了,然後主角一跑起來,跑過一些市場的時候,又太中國了。那麼兩者結合的感覺,既有殖民地情節,又有中式風格的生活方式的,就只能想到TW了,這就讓我很不舒服了。我不舒服不是因為它這樣拍,而是因為我這樣想,這讓我覺得自己很民粹。
總體來説,這部電影是夠得上導演的“器量”的,它有着年輕導演的狠勁,也有着杜式風格的從容,同時,它也符合了TW這種小地方的氣場,甚至,它還擦了傳統文化的邊。我甚至覺得它受市場青睞,不是因為它爽快之餘的深刻,而是因為它正好切中了某些正確,甚至可以説,它有着多方面的討巧。
最後我想提一個細節,本片在武器選擇時比較多樣化,這些武器的選擇我認為是有深意的,如果有耐心,可以出一個專題來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