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道軍 | 中國創意寫作興起的背景、使命與願景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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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道軍|上海大學文學院教授
本文原載《廣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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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紀80年代,創意寫作首先在美國高校興起,最初是希望通過對文學寫作(主要是詩歌和小説)、文學閲讀(主要是當代英語文學)天然的“創造性”的倡導,恢復文學寫作的藝術屬性,以此來改善當時高校里語文學和修辭學占主導地位的教育局面。創意寫作在相當長的時間裏是以“英語寫作”的面貌存在,其初心遠談不上“培養作家”“服務文化創意產業”“改善公共文化質量”“助力創意城市與創意國家建設”等這些“高大上”的目標,也想不到後來它會大大溢出“文學寫作”的範疇,並取得卓越成就。**伴隨“創意寫作”興起的“創意寫作研究”,其目標“起初是為了應對一系列看似棘手的教學問題而產生的”。**換句話説,原初意義上的創意寫作與後來發展中的創意寫作,只是在共享創意寫作(creative writing)能指,而其所指,卻因不同時代和國家地區呈現出不同的面貌,遠不能一言以蔽之,以至於這個學科的內涵與外延至今處於待定狀態,如格雷戈裏·萊特(Gergory Light) 所説:“雖然創意寫作作為正式的學科在英國和美國高等教育中發展了很長時間,但其自身的學科視閾卻仍未完全設定。”
與美國創意寫作相比較,中國創意寫作興起的背景更復雜,需求更強勁,因而起勢也更加有力。因其使命與願景的不同,它也在本土化與時代化過程中,呈現出獨特的中國面貌。

一、中國創意寫作興起的背景
“短短十年,中國的創意寫作幾乎走完了歐美國家半個世紀的歷程”,其發展幾乎可以用“順風順水”來形容。究其原因,不能簡單將其歸因於一般性的學科引進、學術創新,而實則是一種現實需要。概括起來,大致有以下幾個方面。
(一)時代寫作語境呼喚新的寫作理論與寫作學科
各種新型的寫作方式與作品形態層出不窮,它們遠遠超越了“文學寫作”“應用寫作”“公文寫作”範疇,而現有的寫作理論捉襟見肘,無法準確説明與有力介入。在實踐上,文化創意產業發展迅速,公共文化服務正在深入開展,留下了大量的寫作人才缺口,而原有的寫作學科也無法提供有效支持。
(二)中文文學教育亟待改革
中國高校“中文系不培養作家”信念由來已久。將文學當作監察與宣揚意識形態的場域,或是當作文化研究、社會學研究、語言學研究的材料,或是當作“內部審美研究”的標本與切片,或是將文學史當作歷史研究的分支,等等,倒是形成了我們自己的文學教育潮流。這樣的文學教育讓眾多有志於“文學夢”的學生大失所望,而由於專業定位不準導致“創作”核心競爭力不足的畢業生在文化創意產業、新媒體寫作等具體需要面前無能為力,就業率堪憂,“中國文學教育亟待改革”已經是不爭的事實。與此同時,中小學作文教學改革困難重重,也期待高校創意寫作“反哺”。
(三)世界創意寫作對中國的影響與鼓舞
有學者發現了創意寫作興起對文學的積極反饋:“美國戰後小説取得的成就,湧現的優秀作品,超過了戰前任何一個時期,這與創意寫作項目帶動的集體努力密不可分。”美國學者也介紹了創意寫作對國家“軟實力”的基礎性貢獻:“超過50年的大學創意寫作訓練讓社會整體的創造力得到提升……。”同時,中國作家所熟悉的同行,如雷蒙德·卡佛、嚴歌苓、哈金等人的經歷,都在證明“在美國,所有的作家都上作家班”的印象。這些發現與總結給中國創意寫作倡導者提供了巨大信心,也作為“根據”被反覆提及。比如,曹文軒在“中國大學創意寫作聯盟”成立大會上致辭:“自上世紀30年代美國愛荷華大學建立創意寫作系統以來,由大學培養創意寫作人才的教育模式已在全世界範圍內廣為接受,一大批享譽世界的文藝工作者均從高校創意寫作系統走出。”
(四)當代作家培養的經驗與底氣
創意寫作引進中國之前,當代中國事實上已經存在多種多樣的作家培養經驗,如各級作協主導的專業作家培養,魯迅文學院為主導的社會主義新人作家培養,閲文集團等網站為代表的“網絡寫手”培養,韓寒和郭敬明等為代表的明星作家主導的“偶像作家”培養,“新概念大獎賽”“北大培文杯”等為代表的大獎賽青少年作家培養,中文系傳統作家班的高校作家培養,以及以各級“文學獎”為主導的台灣省作家培養等多種培養模式。它們不僅是創意寫作重要的中國資源,也與世界創意寫作“作家培養”的面向殊途同歸,因而為中國創意寫作的引進奠定了基礎,也提供了底氣。

(五)中國具有可供借鑑與轉化的傳統寫作資源
當代寫作學在長期的探索中總結出了許多可供創意寫作繼承與轉化的成果,如《文章學》《中國古代寫作學》《中國寫作學理論研究與發展》等,也發展出了“寫作本質論”“寫作規律論”“寫作工程論”“寫作興趣論”“寫作信息論”“寫作主體論”等理論以及“雙重轉化”“知行通變”“三級飛躍”等具體的技巧方法。而“意”“氣”“靈性”及 “興觀羣怨”“文以載道”“窮而後工”等古代文學理論也是對文學與創作的真知灼見,不同程度地揭示了某些創作規律,有學者呼籲:“應充分發掘和運用中國古典文論資源,注重從創意寫作角度執術馭篇,注重化用文論概念以奪胎換骨,注重從創意寫作過程以意運法,真正建立起具有中國特色的創意寫作學科。”
(六)中國作家、高校與創意寫作的淵源
2009年被稱為中國創意寫作的“元年”,但實際上中國許多作家、高校早已與創意寫作結下不解之緣。比如,1978年,聶華苓訪問中國,次年,她與安格爾在“國際寫作計劃”中發起了“中國週末”活動,邀請中國作家陸續赴美,如莫言、王安憶、餘華、畢飛宇、阿來等。這些作家後來有許多人直接入職高校,擔任創意寫作教師。20世紀80年代武漢大學“作家班”,受武漢大學“作家班”啓發的北京大學、西北大學、南京大學等本科層次“作家班”,以及北京師範大學和魯迅文學院合辦的研究生層次的“作家班”,都“從愛荷華大學的創意寫作項目汲取了靈感”,只是遺憾的是“未對以愛荷華大學為代表的創意寫作項目進行詳細調研,大多沒有采取適應作家特點的培養模式”。戴凡、李華、高小娟等學者擁有創意寫作教育背景,她們也分別在中山大學、中國人民大學、中國地質大學(北京)等高校開設英語創意寫作課程,成為世界創意寫作與中國創意寫作的橋樑。刁克利、王著定等學者從各自學術領域研究出發,自然而然接觸到了英語國家有關“作家”“寫作”的新近研究成果,由此領銜翻譯了大批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創意寫作書系”著作,讓創意寫作新的作家觀念、寫作技法、教育教學方法等集中亮相,讓國內更多的寫作愛好者、寫作教師與寫作研究者有了對創意寫作的直觀認知。新世紀初中國海洋大學的“駐校作家”、首都師範大學的“駐校詩人”等措施,實則來自創意寫作常規學科制度。這些往來與前期實踐,很大程度上消除了當代中國文學對外來事物、陌生事物的“敵意”,不像英語國家創意寫作興起時始終伴隨着“寫作可不可以教學”“作家可不可以培養”爭論那樣,而實際上,也正是這些作家與高校在創意寫作的引進中出力甚多,因為他們的鼓呼,中國創意寫作才高歌猛進。
二、中國創意寫作的使命
儘管在如何認知和翻譯術語“creative writing”上存在分歧,在具體的引進和實踐過程中也存在“路徑”的不同,但爭議雙方都對創意寫作寄予了厚望,一開始就讓它揹負了種種使命。
(一)服務國家文化戰略
**首先,創意寫作要自覺接續中華文脈,面向時代、面向世界講好中國故事。其次,這種講述要更具活力與能力,為世界所接受,**如原中國作協副主席何建明所希望的那樣:“精彩的中國故事需要有精彩的藝術表達,創意寫作可以為講好中國故事服務……滿足人們的精神需求,增強中國文化的國際影響力。”而在大眾創新、萬眾創業的時代,它還要“激活”文化創造活力,為全民創意、全民寫作貢獻力量。**再****次,它作為公共文化服務的一種新型形式,也需要為公共文化事業提供新的思路,**像英美、澳大利亞等創意寫作先行與發達國家那樣,在創意社區、創意城市、創意國家等各個層面提供支持。英美及澳大利亞等國家的創意寫作在戰後軍人安置、族裔融合、社區服務、國家認同、創意城市與創意國家建設等社會事務方面做出了卓越的貢獻,而美國愛荷華城、英國諾里奇城成功申報“世界文學之都”,很大程度上得益於它們所在城市是世界創意寫作學科重鎮。事實上,“南京成為‘世界文學之都’,以創意寫作作為原動力的創意產業起到了至為關鍵的支撐作用”。這讓我們對創意寫作賦予了更多信心和希望。
(二)致力文化繁榮
紙媒文學邊緣化已是事實,網絡文學也呈疲態,但這並不意味着人民羣眾不需要文學藝術,而是人民羣眾對精神文化的需求更加多元與綜合化。優秀的文學作品依舊能夠找到自己的讀者,結合了“説/表演”藝術的脱口秀、小劇場相聲、“吐槽”,可參與故事並體驗情節的劇情遊戲、劇本殺,貼近生活、短小精悍的微短劇、劇情段子、視頻剪輯等等,這些新型的文化形態越來越受到人民羣眾尤其是年輕人的歡迎。它們泥沙俱下又生機勃勃、元氣淋漓,其核心元素與創作驅動力在很大程度上基於“創意”而非“文學性”。“全民創意”“全民創作”現象,正是創意寫作之倡導、之喜聞樂見。而面向上述領域包括劇本、遊戲文案、文旅策劃、短視頻腳本、超文本製作、元宇宙世界觀的“眾籌”、IP的二度創作等新領域,且能滿足製作方、消費市場、政策法規等方方面面需求的寫作,是傳統文學寫作力有不逮之處,反過來又是創意寫作大顯身手之際。創意寫作需要為新的寫作需要,提供理論説明、技術指導和人才供應,力促更多作品問世,同時提升它們的質量。
(三)培養複合型寫作人才
**創意寫作以學科與科學的方式培養文學作家是其應有責任,**而這也是中國作協、文學期刊、文學研究學者以及傳統重點文科高校的初衷:“新世紀以來大量作家進入高校,或擔任駐校作家,或直接擔任全職教授,比如劉震雲、張悦然受聘於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莫言、蘇童受聘於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這些作家有能力同時也有意願為文學寫作培養更多人才……。”但創意寫作不一定都要做成“愛荷華模式”,何平認為:“可能有的大學只能做成文化產業模式,這也是媒體變革、‘寫作產業工人’被社會大量需要的必然原則。”中國新型文化產業存在巨大“寫作產業工人”缺口,如火如荼的新媒體寫作、自媒體寫作等領域也處於自發狀態,從業者亟需專業化提升。因此,創意寫作應首先和主要面向文化創意產業,在繼續培養文學作家(當代文學成為“文化產業”的一部分已經是事實)的同時,還要為文化創意產業輸送大批量、多類型、多領域、多層次的複合型寫作人才。
(四)助力學科開拓
有學者認為,中國創意寫作在意圖改革高校中文文學教育的同時,夾雜有“學術自立”的訴求:“創意寫作研究者以革新者的姿態,對兩個方面發起挑戰:一是挑戰中文學科不培養作家、作家無法培養的傳統觀念,二是高呼取代現代寫作學,要形成文學、語言學和創意寫作學三者並駕齊驅的學科格局。”這種發現是準確的,但創意寫作的引進對於中文學科而言,其意義或許不僅僅是增加一個二級學科,也是優化自身的一個契機。“新文科是創意的文科”,而創意寫作天然具有跨專業、跨學科、跨領域、面向社會需要等新文科屬性,因此它可以藉助新文科創建契機為自身是“天然的新文科”正名,同時也能在新文科建設浪潮中起到“模範”作用。
三、中國創意寫作發展的願景
**創意寫作同時擁有歷史上的創意寫作、事實上的創意寫作與理想態的創意寫作三種形態。**歷史上的創意寫作實際是指“文學寫作”以及相關的文學教育,事實上的創意寫作是指今天包括中國在內的世界創意寫作,它已經在作家與寫作觀念、寫作形態、寫作與運作機制等方面遠遠超出“文學寫作”範疇,存在各種樣態以及發展目標。由於缺乏發展的與世界的視野,它仍舊處於一種認知模糊、界定困難狀態。理想態的創意寫作是指能夠應對當下寫作語境以及寫作需要的創意寫作,它具有強烈的問題意識、自我發展的能力,同時理論與實踐相契合,擁有與之匹配的學術知識與研究範式。中國的創意寫作發展的願景當然是取法乎上,創建能夠解決中國問題、具有中國特色同時又能對世界創意寫作做出貢獻的理想態創意寫作。

**首先,它要應對中國問題,服務中國社會需要。**一切的創意都是針對問題而來,“實用性”是“獨創性”的前提,不針對問題或者不能解決問題,談不上“創意”,作為學術、作為學科同樣如此。換言之,引進與創建中國創意寫作學科,就是為了解決中國在國家層面、社會層面、學術與學科層面以及創作與創意方面的各級各類問題。它或許在未來可能被證明“不堪大用”,但它被引進的初衷一定是因為它“有用”。
**其次,它要立足本土,完成“中國化”轉變。**創意寫作是“舶來品”,但它要取得長足發展,必須立足中國大地。比如,我們學科歸屬的國家主義,文學理論的馬克思主義指導地位,文化與精神需求的社會主義屬性,我們現實主義題材中的共同富裕主題等等,這都是中國創意寫作的出發點。同時,有了創意寫作,不一定就要“消滅”傳統寫作與傳統文學教育,相反,它們是同路人,要在各自位置、各自角度去共同解決中國在文化創作、文學創作、文學教育等各方面的問題。
**再次,它要勇挑重擔,創建創意寫作的“中國學派”。**世界創意寫作的發展走了相當長時間的“彎路”。比如它重實踐、輕理論,有學科“無學術”。這就導致它在實踐上有效、廣受學生與社會歡迎,但在原理上卻無法説清楚“寫作為何可以教學”“作家為何可以培養”。在內涵與外延上無法界定自己的邊界,因而長期以來爭議與糾紛不斷。在學術上,它也一會要爭取與作文研究、文學研究的並立地位,一會要努力成為文學研究的分支,遊移不定,最終成為大學體制裏的“特例”和“學術異常”。這種“先天不足”給中國創意寫作帶來了困惑,但也為中國創意寫作研究留下了“餘地”以及與世界創意寫作研究同步的機會。中國創意寫作研究應直面“今天的創意寫作是什麼”以及回應“今天需要什麼樣的創意寫作”,在“事實上創意寫作是什麼”基礎上,以世界視野重新梳理創意寫作的長時段、多國別(包括中國創意寫作)、多樣態經驗,重構“創意寫作知識”和創意寫作的新學術領域,探索創意寫作研究的新範式,創建創意寫作的“中國學派”,為世界創意寫作貢獻自己的經驗與智慧。
創意寫作因問題而生,因解決問題而不斷發展,只要它依舊像過往那樣堅持寫作的“問題優先”與“創意本位”,相信它還會保持持續前進的動力。如果相反,那麼它的衰落或者被替代,也是一種必然的事情,但我們不希望如此,期望它能夠不辜負使命,達成自己的願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