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回到“從來沒讀過金庸小説”的狀態_風聞
张佳玮-作家-44分钟前
郭靖、喬峯、超級賽亞人悟空、老《三國》的蜀漢諸位、魯智深與武松。
多少人在長大時,心裏一起存着的虛構世界英雄?
從這個角度講,之前去世的鳥山明老師,和金庸先生,有一點類似:那一代人,或多或少,是在他們構造的虛構世界裏過來的。
説金庸小説多少影響了我們這一代讀者的性格——比如讓我們更向慕英雄,但也更中二了——並不太過。
説金庸先生是“武俠小説泰斗”,我覺得,這説法窄了些。
王小波以前説,卡爾維諾那些小説就是小説,不必特意貼個歷史小説的標籤。同理,《鹿鼎記》、《天龍八部》、《笑傲江湖》這些,本身就是傑出的小説,已無必要特意貼個“武俠小説”的標籤。熟悉金庸與《明報》的都知道,他的影響,又不止小説了。
我一直反覆唸叨:金庸先生的技法,是真正的包羅萬象。
情節上,有許多化用了19世紀西方通俗小説,尤其是大仲馬的橋段。
比如,《連城訣》,狄雲遇到丁典,被指點出自己冤獄的緣由,激發復仇之心。《基督山伯爵》的劇情。
比如,《射鵰英雄傳》,洪七公去艙底偷酒,發現炸船陰謀,於是帶郭靖先行避開,讓歐陽鋒自己燒船自作自受。《二十年後》的劇情。
比如,《雪山飛狐》,胡一刀苗人鳳兵器各自被人上了毒而不自知,這個劇情從《哈姆雷特》之後被用了不知道多少次。
比如,《飛狐外傳》,胡斐請汪鐵鶚帶他為內應,周鐵鷦派個替死鬼來幫忙。比如,《碧血劍》,夏雪宜勾引何紅藥偷金蛇劍。這些劇情,都是19世紀浪漫主義連載小説常見橋段。
比如《連城訣》砌牆一段,是愛倫坡用過的。
但不止於此:金庸先生還化用了中國小説許多東西。
比如《書劍恩仇錄》裏文泰來夜追瑞大林前那段飲酒戲,完全是《水滸》筆法。
比如《鹿鼎記》裏韋小寶寫字一段,戲仿《紅樓夢》賈寶玉去秦可卿房裏的段落。
比如《天龍八部》裏耶律洪基與楚王之戰,全是中國評書演義打仗的套路。
比如《書劍恩仇錄》裏説及鴛鴦刀時,説韓世忠用長短刀,典出馮夢龍《三言》。
金庸先生的小説,其實是兼容幷包,無所不採的。好比北冥神功,到處吸,最後匯成段譽的深厚內力。
但最可怕的,還是技法。
中國古典小説,您回憶四大名著看,大多是全知描寫,很少金庸這樣,**“第三人稱單主角視角加大量心理描寫敍述”**的。比如《天龍八部》,段譽線,視角幾乎全是段譽;蕭峯線,視角幾乎全是蕭峯。
主角並不知道一切,由此而有懸念,由此才引人入勝;《碧血劍》那就是袁承志慢慢探索到温家的秘密、金蛇郎君的一切、滿清的謀劃,等於是藉着袁承志視角帶你看明朝最後幾年;《射鵰英雄傳》等於是讓你代入郭靖視角,目睹成吉思汗的創業,塞北江南,認識黃蓉,經歷東邪西毒南帝北丐,最後華山論劍;《鹿鼎記》更是以韋小寶的視野,帶你觀賞康熙從平鰲拜到平三藩到平台灣。
今年3月,我去央視外語頻道錄個節目,用英語聊金庸;我試圖跟那位意大利主管説金庸的魅力,當時也只能這麼説:“混合了中國傳統小説的個人冒險傳奇”。
這種第一視角的代入感説來容易,其實很難寫:既需要精確細膩的動作描寫,又需要適當的心理描述;後一點非常難,需要有極好的尺寸感才能把握住不出戲。四個字:沉得住氣。
其他,比如《射鵰英雄傳》,郭靖和黃蓉在牆壁裏七天七夜療傷,看外面你方唱罷我登場,金庸先生自己在後記裏承認:那是戲劇的寫作手法。
比如《雪山飛狐》文本形式極其妖豔,之前的情節和懸念,是靠大家你一段我一段,補敍出來的。所以實際故事情節不到一天,主要是大家在來回敍述。這種套路,《基督山伯爵》用得極嫺熟,而先前的中國小説,幾乎沒有。
馬爾克斯認為,純粹講傳奇故事的技法,《基督山伯爵》已到極限。
我借這個套:
純講傳奇故事的技法,金庸先生是集合了20世紀之前,中西文學的巔峯了。中國古典小説那些套路和19世紀西方通俗小説的敍述,他都用到爐火純青了。
我和幾個朋友聊過,結論是,我們一直唸叨為國為民俠之大者,而這個概念不是從古書裏學的,而是打郭靖那裏學來的。我們一直唸叨自利反鈍大巧不工,這個概念不是從古書裏學來的,是從獨孤求敗那裏學來的。我們一直唸叨清虛無為自由自在,這個概念不是從古書裏學來的,是從令狐沖那裏學來的。
就像《莊子》是通過講寓言説道理似的;我的許多道理,是不知不覺從金庸小説裏學來的——嗯,就像《莊子》庖丁解牛遊刃有餘的道理,我還是從《書劍恩仇錄》裏學的;道家以柔克剛的道理,是因為看了周伯通跟郭靖説的“這飯碗是空的才能裝飯,若是一塊實心的,有什麼用?”
蕭峯的豪邁,郭靖的持重,楊過的至情至性,胡斐的任俠好義,令狐沖的自由自在。也許因為從小讀慣了這些,對這些英雄人物生了自然而然的嚮慕吧?
——就像我有一個姑娘編輯,説她平生打拼過來,全靠一句話撐着:趙敏對範遙那句,“我偏要勉強。”
作者是可以影響到讀者,使他們集體人格內化的。
羅大佑説你聽一首歌3分鐘,你的人生就被改變了3分鐘。
而我們現在經歷的人生,也基本可以説,是被金庸小説改變過了的人生。
當然,我現在還是喜歡重讀他的書。讀金庸熟了之後,每次重讀,都像是孩子上遊樂園,可以徑直去自己喜歡的段落。因為已經沒有懸念,沒有緊張,只剩讀那一段兒的愉快了。
有朋友喜讀情情愛愛的段落,看見張翠山與殷素素、張無忌與趙敏的糾葛就來勁;有朋友喜讀男兒慷慨的段落,捧着胡一刀大戰苗人鳳便不撒手。愛讀豪氣干雲的,翻到喬峯去聚賢莊就血脈賁張。愛讀金戈鐵馬的,會死讀成吉思汗與賬下諸將那些句子。
我甚至有朋友,專愛看桃谷六仙扯皮,還一本正經跟我説:
“別看他們説的都是胡扯,就是好看,邏輯上還真不易駁倒,跟説相聲似的……”
我們這些重讀黨,每次重讀,都像是找一個任意門,重新回到金庸的武俠世界。看久了,悲情的部分也不悲情了,於是只剩下一個虛擬的世界,彷彿古代人看山水畫而嚮慕生活在其中似的。蕭大俠死在雁門關了嗎?沒關係,我們還是可以去無錫松鶴樓,看他和段譽斗酒;洪七公和歐陽鋒擁抱着死在華山了嗎?不要緊,我們可以立刻回到他和郭靖黃蓉初次見面時,去問黃蓉要雞屁股吃,還吃了“二十四橋明月夜”、“玉笛誰家聽落梅”……
彷彿大家都是老熟人似的。
所以我沒事愛寫金庸小説裏亂七八糟的東西,從飲食打架寫到名字回目,只因每次寫這個,都彷彿是種重讀和複習,是在重新閒逛金庸宇宙。
就像喜歡沒事聊金庸小説的諸位,一個道理。
但第一次讀的體驗?我還記得,那是1990年代初。我當時手頭有《書劍恩仇錄》上卷,沒有下卷;《鹿鼎記》只有前四卷,沒有第五卷;《射鵰英雄傳》從洪七公中毒受傷後,後半本消失了;《天龍八部》沒有第二卷,所以看着段譽被鳩摩智捉走,忽然第三卷主角變成喬峯與阿朱,覺得莫名其妙。
後來看到《書劍恩仇錄》後半部分,陳家洛在大漠之上,遇到香香公主,小説氛圍立刻又天翻地覆,終於迷城玉峯之類情節齊出,真是弄雨翻雲。看到洪七公在華山頂上恢復武功,大義凜然斥責裘千仞,簡直心花怒放。看到喬峯拜莊與雁門關七日七夜,才重新明白了小鏡湖的含義。
回想起來,第一次讀時,還來不及去體會深文奧義,只講究看故事的時候,才是最動人的體驗,一曲一折,一跌一宕。
很可惜,除非失憶,我很難回到“從來沒讀過金庸”的階段了。這種一次性的美妙快感,結束了。
所以,還沒讀過金庸的諸位,你們是多幸福啊。

如果志在讀完十四部,是一回事。如果只是想讀點有趣的故事(而並不想通讀十四部),那是另一回事。以三聯版為準。
讀《書劍恩仇錄》,請別抱着太強的代入感。因為主角視角是陸菲青時,山河破碎,身世浮沉;主角視角是陳家洛時,又身懷大任,不免磨嘰。頗難讀得爽快。所以周綺+徐天宏那段、文泰來為主視角那段,顯得格外有趣。乾隆為主視角那段,是金庸所有小説中,除了《鹿鼎記》外,幽默感最豐富的。小時候不覺得,長大了回去讀,會發現字裏行間,都是笑意。書劍有個隱藏好看處,是人情。不同身份的人彼此相認;各級官僚之間推卸責任;幾組仇人相逢時鬥智鬥勇彼此權衡。別把關注點只放在陳家洛身上,書就好看得多。
讀《碧血劍》,不妨記住一個總綱:這本書其實袁承志不是主角。他只是一個攝像頭,帶着你看明末,負責擺平江湖紛爭、帶出金蛇郎君的命運、見識李自成、皇太極和崇禎,目睹明亡的那段。真正想呈現的,是夏雪宜和明末羣雄。一旦理解了這個,就不會為袁承志這個缺少個性、順得異乎尋常的主角煩惱了。
《射鵰英雄傳》純論故事講述和代入感,幾乎無與倫比。因為這本書常有舞台劇敍述結構,人物少而熟悉,而且總是會反覆登場——比如牛家村七日七夜,此前已出場過的人物和矛盾悉數出現退場一遍,矛盾聚集又解開,簡直神來之筆。所以這本書不需要任何費心使力,就能讀得很愉快,而且能一再重讀,毫無壓力。
《雪山飛狐》的真主角不是胡斐。請把握住這點,讀起來會開心很多。故事的重點,其實全在於前面你一言、我一語,湊出了此前的恩怨糾結。真正想描寫的人物,是胡一刀與苗人鳳,是田歸農之死。胡斐的意義,主要是最後一幕。所以別太把心思掛在他身上。只論劇情的糾結好看程度,陶子安、田青文和曹雲奇那組,反而特別值得關注呢。
《神鵰俠侶》,如果代入楊過太深,很容易讀糾結了。因為太多誤會和不平,很容易讀執了。我跟朋友推薦過一個法子:把自己的視角設定為穆念慈。知道一切後,再讀楊過的歷程,能夠清晰地感受他的執着、歧路和反轉。到他終於對黃蓉説“你放心”時,會有一種看到他迷途知返的快樂。一條暗線:全書其實從楊過入古墓→救陸無雙段落,以及楊過得到玄鐵劍後,才是真楊過傳。其他段落,其實更像是射鵰後傳。尤其是開頭到楊過上終南山,以及大勝關到楊過斷臂段落,實是郭靖傳。最好的郭靖完成體形象,實則在《神鵰俠侶》之中。
《飛狐外傳》,胡斐主角戲份變重了。但他依然像一個攝像鏡頭,負責領略的還是苗人鳳那段故事——所以故事開頭和結尾,都是以苗人鳳和南蘭為結。除了描繪苗人鳳,胡斐的另一個任務,是帶出程靈素的故事。袁紫衣的許多動機其實很奇怪。這個角色存在的主要意義,是讓胡斐因為愛她,而辜負程靈素。所以程靈素與苗人鳳實是本書的實際劇情爆發點,胡斐依然是個書膽。
《白馬嘯西風》的妙處是,用李文秀視角讀一遍,是一個故事。脱離李文秀視角,想清楚這個故事,是另一個版本。所以“那些是很好很好的,但我偏不喜歡”,還有一重意義:經歷過這些後,李文秀依然能保持最初的執拗和純真。
《鴛鴦刀》是一本小型《鹿鼎記》,負責解構巔峯之前一切設定玩的。真有戲的其實是太嶽四俠和周威信周總鏢頭。他們是歡騰的喜劇角色,是本書真正的核心。
《倚天屠龍記》,好看在各色正邪對撞。正派俠客被妖女勾走、正派掌門追殺邪派蝠王、正派人士坑害張無忌、排難解紛當六強、天下英雄莫能當,以及四女同舟何所望,一個是帶毒姑娘,一個是西域間諜,一個是正派變邪派,一個是痴心小妖女。正派姑娘跟邪派大魔頭生了孩子,猶且不悔。身份、立場、成見、誤解之下的愛恨。多想想這些,就會不那麼在意張無忌的磨嘰了。
《連城訣》,記得把狄雲當成一個視角。如果代入他當主角,就太苦太憋屈了,從頭到尾不舒服。把他當個視角,就會發現,金庸借他的眼睛,看到了最出彩的人物:他的三位師父師叔、丁典凌霜華、血刀老祖和花鐵幹,人物精彩極了——比起臉譜化的《碧血劍》,《連城訣》的人物真是太鮮活了。只要別代入狄雲。
《天龍八部》,金庸先生怕人讀不懂,加釋名,加後記,就差手把手跟你説了:記住每個角色都很苦,都很悲,都被某樣慾望孽情控制着,都被命運安排糾結着。就懂這個森羅萬象的世界了。
《俠客行》,是一個純粹的童話。沒《鴛鴦刀》那麼戲謔,但宗旨類似:看看每個高手對天真無邪主角毫無辦法的樣子,是本書最大的樂趣。
《笑傲江湖》,有一個反向讀法。想一想如果沒有令狐沖存在,或者説,令狐沖沒有主角光環,這最後會是個怎樣的故事?令狐沖的主要功能,是從側面暗示出嶽不羣和左冷禪的慘烈爭鬥,又目睹黑木崖上的風雲變幻。他自己藉助主角光環完成劇情殺,對付了嶽不羣與左冷禪,然後劇情又強行幹掉了任我行。想象一下沒有令狐沖這個理想角色的世界,江湖是什麼樣?這是《笑傲江湖》的另一面。
《鹿鼎記》是一本康熙朝簡史,是俠客們的結束。陳近南之死對應着陳家洛。從陳家洛的反清復明,到韋小寶的“如果康熙是好皇帝,我們為什麼要反他”,一切設定都在這本書裏迴轉。一個不會武功的主角目睹了俠時代的結束。嗯。
《越女劍》是個純粹的美麗故事,不提。如果您志在讀完十四部,那我建議還是還是按年限讀。像《碧血劍》的青澀感太重;如果先看了《鹿鼎記》那麼純熟老辣又惡搞的文筆,再看《碧血劍》,根本看不下去。
我推薦的順序:《書劍恩仇錄》,看個熱鬧。《飛狐外傳》,順手接着書劍。《雪山飛狐》,這樣把乾隆年間三部曲算是看完了。《鴛鴦刀》,看之前三部大的,太憋屈了,看看《鴛鴦刀》散散心解解屈。《碧血劍》,熱熱身。《袁崇煥評傳》順手看完。《連城訣》,緊緊情緒。《射鵰英雄傳》,舒舒服服看最肥而不膩的故事。《神鵰俠侶》,比《射鵰》憋屈,也緊,但能看看。《倚天屠龍記》,勉強算大團圓,也收個尾。《白馬嘯西風》,看完三部曲,拿這個散散心。《俠客行》,上部結尾有點哀怨,歡樂一下。《笑傲江湖》,清逸飄灑。《天龍八部》,雄渾詭譎。《鹿鼎記》,舉重若輕看完,收尾。《越女劍》,迅速讀完,當最後甜點。如果是已經知道劇情,重讀消遣的話,看代入感則《射鵰》《笑傲》,看感情則《倚天》《天龍》,看人情則《鹿鼎記》。如果要看打戲,《雪山飛狐》——嗯,是的。結尾那場打戲不提,中間胡一刀和苗人鳳的打戲,雖由閻基口述,但前後雙方風采絕倫,實在是金庸小説裏高手對決,風範第一。最後,還是那句:真羨慕從來沒讀過金庸的人啊:我真的很想,穿越回那個年份,重回到“從沒讀過金庸小説”的階段,重新再嘗試一次那種,從頭開始一曲一折、一跌一宕的感覺呢!
當然,熱鬧之後,總歸安靜。
《飛狐外傳》結尾,袁紫衣離去了。《雪山飛狐》結尾,必有一個人會死。《連城訣》結尾,狄雲離開了塵世回到雪谷。《天龍八部》結尾,段譽們悄然離開。《射鵰英雄傳》結尾,郭靖和黃蓉作別了成吉思汗。《白馬嘯西風》結尾,李文秀離開了大漠回去中原。《鹿鼎記》結尾,韋爵爺飄然出世享福去了。《笑傲江湖》結尾,莫大先生一曲琴贈送令狐沖後飄然而去。《書劍恩仇錄》結尾,陳家洛們舉眾西去。《神鵰俠侶》結尾,楊過在華山頂上告別了所有人,郭襄眼淚湧出。《俠客行》結尾是個我們知道謎底的謎題。《倚天屠龍記》結尾,張無忌退出了江湖。《碧血劍》結尾,袁承志帶大家去了海外。《鴛鴦刀》結尾是個玩笑。《越女劍》結尾,西子捧心,而范蠡正要帶她走。
大多數的過程,都慷慨豪邁;大多數的結尾,都是離別與退出。
連熱鬧後的安靜,都是他教過的了。
譬如陸無雙與程英看白雲聚散,人世離合;譬如掃地僧説“盡歸塵土,消於無形”。譬如小昭唱給張無忌聽“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百歲光陰,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