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情景喜劇，最後一口氣沒了_風聞
视觉志-视觉志官方账号-你陪着我的时候，我没羡慕过任何人39分钟前
作者 | 張益州
來源 | 視覺志
唯餘嘆息。
最近，《武林外傳》的導演尚敬新劇《歡樂英雄》開播。
就在所有人以為終於能見神作時，新劇的質量卻叫人卻步。
糟糕的服道化，尷尬的演技，更讓人無法接受的，是無聊的劇情，完整看完都難，更別提欣賞。
這也再次提醒觀眾一個現實，“中國情景喜劇已死”。
可是，我們還是會懷念曾經那個中國情景喜劇的黃金時代，佳作頻出，題材廣泛，字字珠璣。
中國情景喜劇是如何走向消亡的呢？又為何消亡？
君且回望30年。
1984年底，英達到美國留學學習戲劇，因為被同學帶到情景喜劇《考斯比一家》的拍攝現場做了一回觀眾，開始有了把這種“演員現場表演，攝製組現場拍攝，觀眾現場觀看”的形式帶到中國的想法。
回國後，在參與了幾部影視劇以後，英達覺得時機已成，於是找到了王朔一同籌劃。
沒想到開拍前，王朔忽然選擇離開，轉而推薦了另一位喜劇大師，梁左。
但也幸虧這一改動，反讓中國第一部情景喜劇更加落地。
畢業於北大中文系的梁左，母親是作家諶容，父親曾任《人民日報》副總編輯，書香門第的家庭背景給了他紮實的文學素養。
而在《我愛我家》前，他就已憑藉《虎口遐想》《電梯奇遇》等春晚相聲在圈內小有名氣。
相比於王朔的大院子弟和“貧”，梁左的生活更貼近介於江湖與廟堂之間的首都市民。
而在《我愛我家》的故事搭建中，梁左以自己的家庭背景為骨架，知青插隊經歷、機關工作經驗和衚衕生活體驗作為血肉。
再加一張相聲裏的以小諷大，寓莊於諧的文風皮囊，市井日常變成了閃光包袱，包袱下面又藏着對社會的深刻洞察。
因此，當《我愛我家》開播後，這段發生在90年代楊柳北里十八號樓202房的一個六口之家的故事瞬間以形式的新奇和劇情的精彩打響名號，創下了國內收視率第一，重播收視率第一的雙向收視紀錄。
而除了初見的新鮮，如今我們再回顧《我愛我家》時，又可以將其看作一個時代的截面定格。
雖然講的是上世紀90年代一個普通北京家庭的日常，卻在家長裏短中展現了90年代初整個社會在新舊交接的劇烈變革下，人們的生活狀態和精神面貌。
看完全劇，你就會知道，1993年的北京，人們最熱門的話題是鄧小平南巡、北京申奧、香港迴歸、四化建設、有獎競猜、練氣功、買獎券、賣盤條……
人們最愛的偶像是張國榮，最新的電影是《霸王別姬》，最八卦的CP是張藝謀和鞏俐，最愛玩的遊戲是小霸王遊戲機，最潮流的活動是卡拉OK，最想去的城市是香港，最發財的行業是“倒爺”，最愛聽的歌曲是《瀟灑走一回》……
從知識分子到販夫走卒，都能在這部劇找到對應，因此也有人説：“要想了解中國的九十年代，直接去看《我愛我家》就行了。”
而包羅萬象外，《我愛我家》更通過力透紙背的筆觸，對當時國事民生中的種種光怪陸離的亂象進行極其犀利的針砭諷刺。
台詞尺度最大的一集，是老傅要上大學的女兒別研究“第三者”。
結果賈小凡唱歌似的道出了其他課題：“吸毒販毒賣淫嫖娼貪污腐化行賄受賄，人工流產大家談少女失身面面觀，性變態同性戀小秘為何傍大款，留守男士和女士單身貴族生活圈，精神病院的精神病少管所裏的少年犯，你看我選哪個合適呢？”
這些台詞放到今天，可能沒一條能過審。
再比如火遍全網的“葛優癱”製造者，葛優扮演的紀春生，在劇中自稱“民間發明家”。
而這一角色，其實就是來自編劇隨手翻開的一本《讀者文摘》：
“據説他是個有名兒的‘發明家’，搞出了一個‘水基燃料’，説是把這母液加到水裏，就能把氫原子和氧原子分解出來，找根火柴往水裏一扔，火苗子噌噌的。
《讀者文摘》是拿這故事當正面宣傳進行報道的，我一北大學理科的，當時看完就樂噴了。”
這個角色就如同刻舟求劍裏的那抹刻痕，鑿印在一艘名為“九十年代”的小船上，只一劃，就能看到當時國人對科學的懵懂與渴望。
因此，正是這些值得回味的劇情，使得《我愛我家》這麼多年過去了依舊深受觀眾喜愛，甚至被比為現代版《紅樓夢》，和“紅學”一樣發展出了“家學”。
而中國情景喜劇也因天地人和，用一部《我愛我家》一手托起小人物、一手展開大時代，開局，即巔峯。
《我愛我家》大火之後，情景喜劇這個新鮮事物被觀眾所接受，英達終於實現了他一開始將情景喜劇這一形式引入中國的夢想。
而接着，他又相繼推出了一系列風格鮮明的英式情喜劇，包括《閒人馬大姐》《候車大廳》《網蟲日記》《中國飯店》《新72家房客》《心理診所》《西安虎家》等等。
雖然這些作品沒能達到《我愛我家》的高度，卻也開拓了中國情景喜劇的題材和主題。
同時，英達一部接一部的創作，也在不知不覺間孕育着一批又一批的後來者。
《閒人馬大姐》中飾演何蓉生的演員和《網蟲日記》的編劇，正是日後拍出《武林外傳》的導演尚敬和編劇寧財神。
《網蟲日記》的導演林叢和呂小品，前者在之後拍出了《家有兒女》，而後者則執導了另一部爆款作品《東北一家人》。
而現在，我們將主線轉到中國情景喜劇另一位大功臣，尚敬。
在客串完《閒人馬大姐》後，尚敬學到了不少情景喜劇的拍攝技巧，於是執導了自己首部情景喜劇《向陽理髮店》。
但因為劇情展現的是一家理髮店從北平解放一直到90年代發生的故事，經歷了某些年代，導致被禁，甚至導演自己都找不到原片。
而在籌劃第二部作品時，尚敬想到自己曾在炊事班幹過，想到如果以炊事班為背景拍攝一部情景喜劇應該挺有意思。
於是，2002年十一期間，講述六名炊事兵軍營趣事的《炊事班的故事》在央八首播，並且大受歡迎。
而從這部劇，我們也能看出尚敬和英達二人的風格差別。
英達着重劇本內容，想通過當下的日常生活展現時代，還喜歡針砭時弊句帶調侃。
和《我愛我家》一樣，之後的《閒人馬大姐》《東北一家人》等優秀英式情景喜劇，也都是通過小人物反映大時代。
而尚敬更喜視聽表現，因此劇中往往有着天南地北的方言大雜燴，和層出不窮的肢體動作。
尚敬就曾表示，在拍《炊事班的故事》時為了讓劇情更鬧騰一點，他使用了各種表達手段，甚至還借鑑了歌舞、戲曲等形式。
而《炊事班的故事》大獲成功後，尚敬又拍攝了一部以廣告公司為背景，都市白領為主角的《都市男女》，也正是這部劇，讓他認識了編劇寧財神。
二人相見恨晚，在再次合作完《健康快車》後，都覺得中國情景喜劇快走到了頭，需要更大的創新。
這時，寧財神想起了自己從小就十分喜愛的武俠小説和電影，因此向尚敬提議，不如拍個武俠題材，兩人一拍即合，《武林外傳》因此亮鋒。
誰也不會想到，寧財神天馬行空的惡搞，和尚敬視聽表現的鬧騰，在這部作品中碰撞出驚人的火花。
2006年1月2日，《武林外傳》在央八首播，雖然開播第一天收視率只有1.95%，但第二天就升到了4.26%，並從此穩居第一，甚至大結局時恰好是那一年的春晚，也敢正面迎敵。
而因為劇情的百看不厭，《武林外傳》也隨着一次又一次的重播成為繼《我愛我家》之後，中國情景喜劇另一座難以超越的高峯。
而跟《我愛我家》的記錄時代，針砭時代不同，《武林外傳》的好是它的解構融合。
過往苦大仇深的武俠世界被《武林外傳》解構成一個接地氣的故事，傳統武俠小説裏武功高強、行俠仗義、快意恩仇的大俠變成了一個個有弱點，謀生計的普通人。
而世界各地，古往今來，傳統現代、當下網上的各種元素也都被融合到這一方架空的小小客棧中，呂秀才會朗誦《哈姆雷特》的經典台詞“To be or not to be”，為賣雞的父女舉辦的“雞王爭霸賽”，小郭與無雙的比賽變成了綜藝現場，中間還插入了唐門不粘鍋的廣告……
更讓人感慨的，表面鬧騰，但它的底色卻是温情的，歡樂的，熱絡的，劇中所有人定睛細看其實都是失敗者，但最終都找到了慰藉，這正應了羅曼·羅蘭的那句，“世界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後，依然熱愛生活”。
“同福客棧，你夢中理想港灣”，“這世界有太多不如意，但你的生活還是要繼續”，多少江湖困頓客，釋然在此客棧中。
而回到播出之時，所有人滿懷期待續集的拍攝，卻不知這座中國另一個情景喜劇的巔峯，竟也同時是場無言的落幕。
回顧以上眾多情景喜劇你會發現，其實它們的出現都是有序可循的。
英達帶回了形式，梁左等人將這一形式本土化成中國式的故事、笑料和肌理。
而後的主創，也都是在英達的團隊中學有所成，各自出彩。
但時間走到2009年，一部名為《愛情公寓》突然問世，憑藉劇中時尚漂亮的人物，幽默風趣的語言，精彩抓眼的橋段，瞬間在年輕圈層裏引爆。
當時的觀眾沒有想過，為什麼劇中會出現一些不符合中國國情的劇情存在，以及許多毫無邏輯，前後不一隻為搞笑的人物對白。
而當時的情景喜劇創作者也在疑惑，這部劇的主創是從何處而來。
後來真相大白了，這部劇是融合了《生活大爆炸》《老友記》《廢柴聯盟》《it狂人》《老爸老媽浪漫史》等等英劇美劇的抄襲作品，有的甚至是整集照搬。
更讓人深覺可恥的，是主創們的回應。
扮演曾小賢的陳赫曾説，我覺得我們是在致敬；
而扮演胡一菲的婁藝瀟則表示，“覺得《愛情公寓》山寨也好，或者有一些抄襲的成分也好，你喜不喜歡《愛情公寓》，它有沒有給你帶來歡笑，如果有的話，那就其他的都是浮雲”；
然而正如她所説，正因這部劇在一些人的青春裏留下了不少歡樂，因此這些人至今都不正視問題，顧左右而言他，甚至反以為榮。
而這件事最讓人感到悲涼的不是主創的卑劣，粉絲的維護，而是中國情景喜劇的收尾，竟是這麼一部抄襲劇。
自此後，中國情景喜劇再無波瀾。
如今分析，中國情景喜劇消亡其實有多方原因。
主創的消失，當下市面上可拍的影視類型如此之多，與其埋頭參與一部成本低、片酬少的情景喜劇，不如嘗試更受歡迎的IP劇、流量劇，顯然收益更大。
投資的斷炊，相比於耗時長、回報低的情景喜劇，如今的投資方更傾向那些大流量、大製作、大IP。
社會的內卷，過去情景喜劇的成就，一部分取決於當時觀眾信息獲取渠道十分有限，情景喜劇就成了為數不多的快樂，但隨着時代的發展，互聯網上有意思的事物目不暇接，因此戲劇形式過於單一的情景喜劇已經無法滿足觀眾日益增長的精神文化需求。
但更大的原因，其實是編劇人才的流失。
相比於其他影視作品可以肆意想象，被框限在一個攝影棚中，幾個人物之間的故事更難出彩，需要編劇極強的情節架構能力和語言表達技巧。
英達就曾説過，“《我愛我家》其實應該是梁左的《我愛我家》，”而他之後和其他編劇合作的作品也證明，如果沒有梁左，《我愛我家》根本不會取得那麼大的成功。
至於《武林外傳》的爆火，更是顯而易見得益於寧財神的劇本。
但如今這類人才，一沒人發掘，二沒有平台，三不願意，也沒必要費勁寫更難寫的情景喜劇。
所以，“情景喜劇已死”的定局，不是時代失去了情景喜劇，而是情景喜劇失去了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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