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罐子裏的人！全球最長壽“鐵肺人”病逝_風聞

　　保羅曾被吉尼斯世界紀錄認定為“在鐵肺中存活最長時間的人”。隨着他的逝去，全球僅剩最後一台鐵肺還在運轉。距離鐵肺完全退出歷史舞台，僅一步之遙。

　　**撰文 |**燕小六

　　保羅·亞歷山大（Paul Alexander）是一名脊髓灰質炎倖存者。70多年來，他的生命維繫於一台名叫“鐵肺”的金屬桶。當地時間3月11日，保羅病逝，享年78歲。

　　保羅曾被吉尼斯世界紀錄認定為“在鐵肺中存活最長時間的人”。綜合美國媒體報道，隨着保羅的逝去，全球僅剩最後一台鐵肺還在運轉。使用者是美國俄克拉荷馬州時年75歲的瑪莎·安·利拉德（Martha Ann Lillard）。

　　至此，距離鐵肺完全退出歷史舞台，或僅一步之遙。

　　保羅·亞歷山大（Paul Alexander）。圖源/AP

　　“鐵肺裏的男人”

　　1952年，保羅6歲，生活在美國得克薩斯州。

　　那年夏天，美國格外炎熱。但整個得克薩斯州的游泳池都關閉了。電影院、酒吧、保齡球館、教堂等公共場所也相繼關門。馬路上到處是刺鼻的殺蟲劑和消毒水味兒。

　　彼時，美國暴發歷史上最嚴重的脊髓灰質炎疫情。根據記載，感染者達57628人，21269人出現不同程度的殘疾，死亡3145人。

　　脊髓灰質炎（以下簡稱脊灰）是由脊灰病毒感染引起的急性傳染病，大多通過糞口傳播，5歲以下幼兒是主要感染人羣。感染後，病毒會侵入脊髓神經組織，快速引起肢體、肌肉不對稱弛緩性麻痹，留下癱瘓等後遺症，因此又稱“小兒麻痹症”。

　　一部分感染者會留下一輩子的跛腳問題。有些人的中樞神經會受影響，尤其是控制呼吸的部分，從而導致胸壁肌肉無力，影響上肢和肺功能。還有一些人完全不能呼吸。根據世界衞生組織數據，每200例脊灰感染病例中，就有1例是不可逆轉的癱瘓（通常是腿部）。而在癱瘓病例中，5%-10%的患者會因呼吸肌麻痹而死亡。

　　保羅是這場疫情的受害者，屬於感染最重的那一類。

　　圖片來源於AP

　　發病1周左右，保羅的情況不斷惡化。症狀從發燒、脖子疼、疲乏，快速進展至不能站立或用手抓起蠟筆，不能正常説話、吞嚥或咳嗽。

　　送至醫院後，保羅出現呼吸暫停。一名醫生安慰保羅的媽媽，但稱回天乏術。另一位醫生則在親人的苦苦哀求下，為保羅做了緊急氣管切開術，吸出淤積在肺部的分泌物。

　　術後第三天，保羅醒過來，發現自己被固定在一個鐵桶裏。腦袋四周罩着一層模糊的塑料布，看不清外面。鐵桶像是一台機器，運轉時會發出有節奏的嗡嗡聲。

　　塑料布挪開後，“放眼望去，是一排排的鐵桶，裏面都是孩子，和我一樣只能冒出個頭。”保羅回憶。

　　當時的醫療技術不足以治療小兒麻痹症。這個名為“鐵肺”的金屬桶是唯一能讓脊灰患兒活下去的手段。

　　1953年，美國加利福尼亞州一處病房內，擺滿了鐵肺及脊髓灰質炎患者。圖源/Alamy

　　鐵肺百年研發史

　　從製作和運行原理看，鐵肺就是一種負壓呼吸機。

　　人的自主呼吸是負壓式的。胸腔、肺部體積變化，造成胸腔內負壓，促使大氣壓力將空氣擠入肺部。人如果失去對胸壁肌肉的控制力，無法收縮和放鬆膈肌，壓差無法形成、空氣就進不去。

　　第一個描繪“體外負壓呼吸機”原理的，是1670年的英國科學家約翰·梅奧（John Mayow）。

　　19世紀30年代後，早期的鐵肺模型陸續問世，大多有些粗糙。比如1876年，法國醫生Woillez繪製一份設計圖，設備是手搖的、由風箱驅動。1889年，維也納醫生Braun設計出一款“兒童呼吸機”，就是一個小小的木頭盒子，由醫生通過管子吹氣、控制盒子內的氣壓。1916年，美國人Severy為一個“站式負壓呼吸機”申請專利。患者要把眼睛、鼻子、嘴緊靠在門上的空洞處。

　　從左到右，分別是Woillez、Braun和Severy的設計圖。圖源/The Evolution of Iron Lungs

　　第一個被廣泛使用的鐵肺，於20世紀20年代末問世，設計者是原哈佛公共衞生學院的工業衞生師菲利普·德林克（Philip Drinker）和路易·肖（Louie Shaw）。因為設計者的名字，它又被稱為Drinker呼吸機。

　　設備主體是一個巨大的金屬腔，利用外部負壓通氣的方法將空氣推入肺部。風箱會將空氣從密封金屬腔中吸出，內部空氣壓力下降，患者肺部會自動膨脹，將新鮮空氣吸入橫膈膜。然後，風箱會向金屬腔內回輸空氣，內部氣壓上升，患者肺部被動放氣。由此，一呼一吸就完成了。

　　按照最初規劃，Drinker呼吸機投入生產後，可用於治療煤氣中毒。但事實上，其第一次發揮臨牀作用，是在1928年10月12日的美國波士頓兒童醫院。一名8歲小女孩因感染脊灰，出現呼吸衰竭、瀕臨死亡。放進Drinker呼吸機後，不到1分鐘，小女孩恢復呼吸。這在當時引起巨大反響。

　　1931年，約翰·海文·艾默生（John Haven Emerson）參照Drinker的設計，開發出一種更輕便的版本。他設計的鐵肺是圓柱形的，內有一張滑動牀，上部有可以打開的舷窗。這樣能方便醫療人員查看、護理病患，包括調整體位、更換牀單等。

　　從左到右，分別是Drinker呼吸機設計圖和約翰·海文·艾默生鐵肺原型。圖源/The Evolution of Iron Lungs

　　1937，澳大利亞生物醫學家兼工程師愛德華·伯斯（Edward Both）面對當地脊灰疫情，革新出一種更輕、更便宜的Both鐵肺。次年，英國製造商威廉姆·莫里斯（William Morris）在自己的汽車廠裏，生產1700台Both鐵肺，免費捐贈給多家醫院。

　　20世紀40年代和50年代，全球多地暴發脊灰疫情。不少兒童專科醫院的病房裏塞滿鐵肺，甚至還出現多人共享鐵肺等。

　　圖源/The Evolution of Iron Lungs

　　多數情況下，鐵肺可以使用兩週。大部分患者可以在這段時間內康復，恢復自主呼吸。

　　但是，如果病毒侵犯神經系統、引起不可逆的呼吸肌麻痹，病人將失去自主呼吸的能力，不得不長期依賴鐵肺等外界力量、維持生命。

　　保羅就是如此。有一天，他聽到醫生們在病房裏小聲議論自己：“他今天會死。”“他活不了。”保羅很憤怒，為了爭一口氣，他必須活下去。

　　1954年後，保羅在物理治療師沙利文（Sullivan）的幫助下，學會“舌咽呼吸法”。他要吞下一大口空氣，利用咽喉肌肉，將空氣擠進喉嚨，最終送達肺部。

　　保羅花了1年時間學會這種“青蛙呼吸技巧”。慢慢地，白天時分，他可以短暫離開鐵肺，外出上學、工作、談戀愛。晚上必須睡回鐵肺裏面。

　　隨着年齡增長，保羅身體機能衰落，他在鐵肺外的逗留時長慢慢減至5分鐘內。74歲至今，他一直活在鐵肺裏。

　　“鐵肺E52”在柏林夏裏特醫院醫學史博物館展出，攝於2023年6月12日。圖源/NBC News

　　鐵肺為何退出歷史舞台？

　　有統計顯示，1959年，美國共有1200人在用鐵肺續命。到2008年，使用人數降至30人左右。

　　原因是多方面的。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我們有了脊髓灰質炎疫苗。

　　1951年2月8日，一位名叫Henrietta Lacks的黑人女性因宮頸癌而接受組織活檢。8個月後，她不治身亡。看起來風馬牛不相干的事卻讓鐵肺走向末路：Henrietta的癌變宮頸組織細胞被證實是人類第一個不死的細胞系，後來被命名為“海拉細胞系”（HeLa Cells）。

　　海拉細胞系因端粒酶基因變異可以無限增殖。這引發了一系列醫學研究革命。

　　就在保羅患病後的幾個月，美國實驗醫學家約納斯·沙克（Jonas Salk）利用海拉細胞系，培養出全球首個滅活的脊髓灰質炎疫苗，並首次進行臨牀試驗。這被稱為“沙克疫苗”，通過注射接種。1957年，全球首個活脊髓灰質炎疫苗（沙濱疫苗）問世，需口服接種。此後，這兩個疫苗在全球推廣、“截殺”脊灰。

　　根據WHO數據，1988年，全球有35萬人感染脊灰。截至2023年10月，全球僅剩兩個野生脊灰病毒流行國家，感染病例數減少超過99%。

　　這張照片展示了一個打開的“鐵肺”。由美國路易斯安那州卡温頓脊髓灰質炎患者Barton Hebert的家人捐贈給美國CDC。圖源/Centers for Disease Control and Prevention’s Public Health Image Library

　　其次，“鐵肺”存在諸多無法補救的缺陷。除了體積大、笨重、使用不便等，其療效低，治療呼吸衰竭的總死亡率高達80%。而且，患者被封閉在鐵桶內，輸液、導尿、皮膚護理等操作都存在難度。氣道管理也非常困難，很難排出氣道分泌物。

　　再次，現代呼吸機快速迭代，正壓通氣系統（PPVS）被證明具有更好的療效，使用也更便捷。

　　正壓通氣系統通過氣管插管，將空氣直接推入患者肺部。1952年，丹麥暴發脊髓灰質炎。麻醉醫生Bjorn Ibsen結合臨牀感受和1名患兒的臨牀指標，提出一個假設，脊灰致死率高的主要原因是通氣不夠。在一片質疑聲中，他切開一個14歲瀕死患兒的氣管，實施正壓通氣治療並獲得成功。隨後，他招募200餘名醫學生，利用手動泵、不間斷地為數百名患者“輸氣”。通過這一方法，他將醫院的脊灰病死率從90%降至25%。

　　2021年，英國華威大學、英國馬歇爾航空航天和國防集團，以及帝國理工學院醫療保健信託等組成聯合團隊，稱“新型鐵肺”正在研製中，很快會投入臨牀。圖源/Independent

　　截至20世紀60年代，傳統的、龐然大物鐵肺陸續停產。2015年，保羅曾面臨生死危機。他的鐵肺出現故障。設備停產、製造商不存在、保險公司不支持、定製零件價格高昂，保羅不得不在社交媒體發佈求助視頻。最後，一個機械師幫了他的忙，打造了幾個零件。

　　曾有人建議保羅使用便攜式正壓通氣呼吸機，被他拒絕了。一方面，他不想在喉嚨打洞、身體插管。另一方面，保羅已經耐受鐵肺和短暫缺氧，這成為他的“習慣”。

　　2021年，美國國家公共廣播電台採訪瑪莎·安·利拉德也有同樣表述。“零件磨損是最重要的問題。我真的很絕望。我生命中最可怕的事是：找不到做這個項圈（用於鐵肺頸部位置、形成密封環境）的人。”

　　新冠大流行時，全球多國報告呼吸機緊缺，鐵肺曾一度迴歸公眾視野。英國華威大學、英國馬歇爾航空航天和國防集團，以及帝國理工學院醫療保健信託等組成聯合團隊，投入研發新型鐵肺。美國一家技術公司對外聲稱，在升級“全尺寸鐵肺”。截至目前，尚無上市報告。

　　資料來源：

　　1.脊髓灰質炎. WHO

　　2.Lawyer, Author and TikTok Star Spent 72 Years in an Iron Lung. The New York Times

　　3.iron lung. wikipedia

　　4.The man in the iron lung. The Guardian

　　5.The Evolution of Iron Lungs. J.H. Emerson Company

　　6.How one doctor’s risky experiment paved the way for modern intensive care. why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