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幫走南闖北的農村藝人,比我們活得帶勁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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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 搖滾客

今日BGM,《鐘鼓樓》,何勇
本文約3222字,預計閲讀時間9分鐘
五十年前,最後一批滿身泥垢的年輕人撤離了泥濘的牧場;
那場偉大且不可複製的“伍德斯托克音樂節”宣告結束。
一個月前河南省寶豐縣,最後一批農村藝人重拾起行囊,告別了馬街村的麥田。

圖源小紅書@有咖啡嗎
一年一度的馬街書會始於風雪,也於風雪中結束。
與“伍德斯托克”所代表的享樂主義一樣,馬街書會已經成為一種文化現象的代名詞。
馬街書會指向的是一種不沾染絲毫銅臭味的,純粹的文化傳承。
每年正月十三的正日子,十里八鄉、南來北往的農村藝人攜琴負鼓,皆匯聚於此。

圖源網絡
以天穹為幕,以麥田作台。亮藝會友、説古論今、祭拜師祖。
這片麥田見證了七百多年間,農村藝人們的一來一回,一期一會;
今年的書會雖然已經結束,可這片麥田卻不曾沉寂。
冬天的麥子不怕踩,越是碾壓來年春天長得越旺盛。
一年年,一代代,紮根鄉土的農村藝人們是這片麥田中的守望者。

馬街書會的過往不可追憶,我們唯有着眼當下。
我並非傳統曲藝的資深愛好者,對傳統曲藝的認知和了解幾乎都來自於早已停播的兒時回憶《曲苑雜壇》。
然而翻看今年馬街書會的視頻與照片,我唯獨被一個少年藝人的平調三絃書所吸引。

少年的表演不緊不慢,不急不緩。
他一開口,一首《消氣歌》自然有了讓人耳目清明的功效。
河南方言口音從歌詞曲調中流出,只聽一句,就擊中了我。
平調三絃書《消氣歌》,郭潤佳|視頻源@寶豐非遺
少年的聲音稱不上悠揚婉轉,唱腔也不如老藝人那般成熟老練;
然而搭配上三絃,卻勝在乾淨與不經雕琢。
唱《消氣歌》的少年名叫郭潤佳,旁邊穩坐如松,身穿長衫的三絃演奏者就是他的師傅李春迎。
一老一少,一新一舊,又讓我想起1994年“中國搖滾樂勢力”的演出現場。
那年何勇在紅磡唱《鐘鼓樓》時,他的父親何玉生也曾在一旁彈着三絃。

何勇與父親何玉生(非94紅磡)|攝影師:邢丹文
“三絃演奏,我的父親,何玉生。”
中國搖滾的三十年過去了,意氣風發少年郎,轉眼已蒼茫。
如今大數據無時無刻都在“猜你喜歡”,文化市場充斥着文化垃圾。
在一眾聽到想吐的BGM裏,突然來上這麼一曲平調三絃書;
彷彿找到了一種破繭之道,胸口擠壓已久的鬱結之氣突然散去。
正如少年在《消氣歌》中唱的:
君子量大容天地,好壞事物包容裏;
平安健康才是福,切莫與人爭高低。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郭潤佳從九歲就開始學習平調三絃書,學藝之路不乏枯燥和痛苦;
有記者曾問他,面對學習傳統曲藝的困難時要如何克服?
郭潤佳説:“那就喝口水,加把勁。”

圖源@寶豐非遺無論是搖滾樂也好,還是傳統曲藝也好,都是一代人站在一代人的肩膀上。
一邊摸石頭過河,一邊續寫歷史。
傳統曲藝就像馬街書會腳下這片麥田,傳承與延續,春風吹又生。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馬街書會有二不缺。
一不缺用生命傳承曲藝的藝人,二不缺人文精神。
馬街書會曾經就有這麼一位騎着自行車,唱豫東大鼓的流浪説書人:李萬臣。

流浪説書人李萬臣|攝影師:羽鹽
與一些曲藝人一樣,李萬臣也曾是學河南墜子入行,以寫書為生。
這裏説的“寫”,其實是民俗對漢語詞彙的一個貢獻。
説書人的“寫書”並不是著書立説,而是邀請説書人在指定時間、指定地點,按照一定的規程來演節目。
比如,從前村裏操辦紅白事,會請響器(嗩吶)、請戲班、請説書,但邀請對方來家裏,自然要先寫合同、立字據。
字據要白紙黑字的“寫”,也有“契”的意思,就此形成了“寫書”的説法。
話説回李萬臣,四處寫書是他唯一的謀生方式,所幸他家裏只有一個老母,平時寫寫書,日子也還算過得去。
後來李萬臣得了腦梗,身體狀況每況愈下,沒有人再請他寫書;
但人總歸還要生活,藝術總歸還要做。
李萬臣便敲着一副大鼓、裝一兜饅頭做乾糧,蹬上破自行車,獨自出發了。

李萬臣的行囊|圖源@寶豐非遺
他通常會在麥子播種後離開家,走到哪就在哪説書,在哪説書就在哪留宿。
一邊趕路,一邊説書,一邊積攢路費;
到正月十二就能趕到馬街村,正好參加正月十三的馬街書會。
不管在馬街書會上寫沒寫出去書,他都會再一路説着書回去;
人到家了,麥子也該豐收了。
然而並不是每年都能如願以償,李萬臣在一次參加完馬街書會的回程中病情復發,第二年就因病去世了。
李萬臣的一輩子,都在説書與去説書的途中。

李萬臣的揹包|圖源@寶豐非遺
儘管身體是殘破的,襖子是陳舊的,車子是沒閘的;
李萬臣渾身上下只有一副大鼓是好的,一塊狗皮是完整的。
那塊狗皮,是李萬臣流浪路上風餐露宿時,用來辟邪的物件。
他從不在意説書能掙多少錢,老鄉只要給他一頓飽飯就能當作費用;
因為説書這件事本身就是他生命的意義和價值。
他當年幾乎走遍了河南的所有村落,有不少河南網友都能在回憶中找到他一人、一車、一鼓的身影。



李萬臣的朋友在回顧他的故事時,曾經説:
“李萬臣不説書的時候,你瞅他就是個傻子。但人家的鼓往那一擱,拿上鼓槌,他的靈魂就上身了。”
説到這裏,一起來看看李萬臣留下為數不多的影像資料,聽一聽他唱了一輩子的豫東大鼓吧。
説書人,説話像説書一樣;
説書人,活得也像書裏一樣。
每年正月十三到馬街村參加書會,是走南闖北的農村藝人們一年裏最重要的大日子。
更有藝人因大雪封山搭不到車,從魯山縣徒步80裏地,硬是走到了馬街。

圖源網絡
年過得好不好不重要,但馬街書會是一定要去的。


唱河南墜子的80歲老藝人|圖源@寶豐非遺
馬街書會上不乏爺爺輩的藝人,他們大多從少年、青年時就每年趕到馬街書會説書,直到他們再也趕不過來。
甚至還有藝人在臨終前最後的遺願是,到舉辦馬街書會的麥田裏來看一看。
農村藝人是淳樸的、純粹的,他們紮根鄉土、熱愛藝術,能吃口飯足矣。
他們認定了這裏,一來就是一輩子。
這些農村人,比我們很多人都活得帶勁。

説書人走南闖北,以寫書謀生,但不以寫書牟利。
過去,藝人們到了馬街村,好賴家庭都能給予一口飽飯、一張牀鋪;
這樣的傳統從宋朝到現代,在馬街村已經承襲上百年。
然而如今農業經濟不再是主流經濟,工業文明登上農忙的歷史舞台;
傳統曲藝逐漸走向落幕,也是時代使然。
説書人的生意不好做,到了馬街村吃住都成問題。
寒冬臘月裏,三個人擠一牀被子都不佔少數,更何況這些説書人大多都年事已高,全靠對曲藝的熱愛憑弔。

圖源@寶豐非遺
然而有一個人因為一句“大話”,讓馬街村再次成為全國説書人遷徙的港灣。
“恁到馬街村趕會,只要有我吃的,就有恁吃的;有我住,就有恁住的。”


張滿堂的“大話”|圖源@寶豐非遺
説這句話的人名叫張滿堂,從小聽書長大,如今也已經71歲有餘。
辛辛苦苦攢了一輩子的積蓄沒給孩子蓋房,反而為説書人建起了一座“藝人之家”。
05年,張滿堂家裏來了60多個藝人,家裏住不下,就動員親戚朋友、兄弟招待;
07年,張滿堂一家為藝人們蒸了320斤饃,煮了70斤麪條。
分文不取。

圖源@寶豐非遺
每年從初十開始,就有藝人陸陸續續來到藝人之家;
用張滿堂自己的話來説,藝人到他這裏來,就像候鳥一般;
不是借住,而是“回家”。

老張和老伴|圖源@寶豐非遺
馬街書會的起源眾説紛紜,恰好其中有一個傳説就是為了紀念火神閼伯而興起的。
彷彿與馬街書會相關的人和事,都像是傳統曲藝的薪火相傳。
老一輩説書人把傳統曲藝最後的火種帶給了農村的孩子們,讓他們看到這片被莊稼地覆蓋的平原不只有麥田、莊稼、黃土;
還有《王莽追劉秀》、《劉統勳下南京》、《朱元璋起義》…

圖源小紅書@趣紀錄
而為眾人抱薪者,以張滿堂為首的馬街村老鄉們,也絕不會讓説書人凍斃於風雪。
一代代、一脈脈的傳承,傳統曲藝就像是馬街村的普羅米修斯;
從村落到城鎮、從山間到大海,只要有勞動人民的地方,都是藝術的温牀。
今年馬街書會的影像在網絡上引起網友們的注意後,我發現有不少人驚訝於自己村裏平時不起眼的大爺大媽,竟然是在馬街書會上大顯身手的藝人。

平日辛勤勞作,而當他們登上高處,便是舞台。
書會落幕,收起樂器,他們又散入人潮,迴歸生活。
馬街書會幾百年來如一,是他們平凡、沉默又不遺餘力的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