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陪酒女、偷井蓋，日本公務員的B麪人生_風聞

作者：滄海明月生

春天來了，又到了萬物復甦的季節。

這不前陣子，日本的三重縣就有兩名男子按捺不住躁動，偷盜窨（yìn）井蓋時被警方抓了個現行。

一番審訊下來，警方不淡定了。

● 遭竊倉庫存放井蓋的現場圖

偷竊者是一對父子，其中的父親還是三重縣紀寶町的町（相當於鎮）議員，一頓操作猛如虎，所得不到兩千五。

這可不是為了押韻，是真的不到兩千五。

就他們偷的那14個窨井蓋，總價大約也就5萬日元，摺合人民幣大約2400元，平均下來，每個窨井蓋還不到200元。

● 查獲盜竊案的警署

當被問及作案動機時，68歲的議員父親也沒有表現出痛改前非的覺悟，反而坦言：“想搞錢。”

令人稱奇的是，如此離譜的案件，竟然沒能引發日本全民的熱議，甚至很多人都對此見怪不怪。

畢竟在他們眼裏，公務員的工資養不活自己，這種事在日本早已屢見不鮮，實在算不上什麼新聞。

作為全球第四經濟體的日本，體制內的公務員咋混成了這個德行？

説起來，“公務員”這個詞彙，還是來自於日本的創造。

封建時代的日本，官吏的任命主要以世襲製為主。

1868年，日本的封建政權德川幕府被推翻，新政府改元“明治”，並實施了一系列包括政治、經濟、軍事等領域的改革，史稱“明治維新”。

● 明治維新

在西方影響下，新政府建立起了具有現代意義的公務員制度：凡20歲以上的男子都可參加考試，成績合格即可被錄入體制內，即為國家服務的公職人員。

1901年，日本國會又將因典禮、法務、官務等而從事公務的議員及相關職員，統稱為“公務員”。

“公務員”一詞從此被流傳開來，並作為舶來語被世界多國使用。

雖然明治維新廢除了封建制度，但在此後的數十年間，仍然有不少封建思想殘餘的日本人，依舊將公務員視為作威作福的“官”。

觀念的轉變，始於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

二戰後，經過近20年的迅猛發展，日本經濟得以空前復甦。

有數據顯示，從1956年開始到1973年的18年間，日本的GDP年均增長9.2%。

之所以能取得這樣的成就，離不開日本政府的一項策略，那就是集全國精英，不遺餘力地發展經濟。

為吸引優秀人才進入企業，日本工會頻繁地上調企業用人的薪資水準。同等條件下，一名企業員工的年收入，要比一名普通公務員多出100多萬日元。

真金白銀地刺激下，越來越多的年輕人畢業後，都毫不猶豫地投身企業。

● 上個世紀60年代，在公交車上的日本上班族

另一邊，由於長期招不到人，這一時期的公務員考試製度形同虛設，有時候還出現了報名即錄取的現象，所招錄的公務員，基本都是被企業淘汰下來的庸人。

因此，人們對公務員這個職業的態度開始轉變了：優秀的人才都去企業拿高薪了，只有能力不足的人，才為了一份微薄的薪水選擇當公務員。

那個年代的相親市場上，如果一個年輕人説自己是公務員，大概率會被對方鄙視成渣。

隨着1990年日本經濟的泡沫被刺破，大量企業倒閉，失業率一度超過10%。

迎來了就業冰河期的年輕人，即便降低期望薪酬，也很難找到滿意的崗位。

在這種背景下，穩定、不存在倒閉風險的公務員，再度成為年輕人眼中的香餑餑。

為了競爭1個公務員崗位，甚至出現了195人考試，只有6個人及格，最終只能錄取1人的驚人比例，就連很多國家公立大學的高材生，也免不了被淘汰的命運。

為應對激烈的公務員考試，很多大學生從大一開始，就一邊讀書一邊報考校外的輔導機構。

校外的書店裏擺放的全是考公類的指導書，甚至連學生食堂裏，都推出了“考公必勝”的套餐。

然而，從後來形勢來看，這些繁榮景象，不過是公務員羣體的最後一絲榮光。

出生率逐年下降，老齡化、少子化，成為日本政府面臨的一大難題。

● 厚生勞動省統計的日本出生人口數

這也就意味着，勞動力面臨短缺。

而按照日本人的理念，作為公職人員，公務員的工作質量必須接受民眾監督。

活幹得好，效率就打了折扣。所以，在不增加人手、不增加財政負擔的前提下，為了將工作做到盡善盡美，加班就成了公務員的常態。

另一方面，日本政府極端低下的運行效率，也無端延長了公務員的工作時間。

很難想象，在互聯網時代，不少部門間傳遞材料只能通過傳真機、溝通只能使用座機電話、上下班簽到需要手動加蓋圖章、忙活半天只為在一堆紙裏找出一張文件……

對此，2023年上映的日劇《重啓人生》就有過吐槽，政府的辦公流程太過瑣碎，就連申請一個辦公用品都要通過層層審批。規定的8小時工作時間都用在申請和等批覆上，根本體現不出任何工作產值，幹不完的工作只能加班加點完成。

● 日劇《重啓人生》

據2020年年底公佈的日本公佈的公務員加班時數，有40%的公務員加班時長超過100小時，最長的達到了378個小時。

這樣的工作時長，遠超規定的月均加班80個小時的“過勞死”線。

由此衍生出的負面情緒和精神內耗，將不少公務員逼得崩潰不已，自殺人數一路攀升。

光是2023年，公務員的自殺人數，就比上一年度增加了1.8萬餘人。

高壓態勢下，上班如上墳，成為公務員最真實的心情寫照。

一位在厚生勞動省上班的年輕公務員，就曾這樣對記者抱怨：“在這裏上班，如同提前走進了人生的墳墓！”

令這個羣體抓狂的，除了超長的工作時間，還有嚴苛的管理制度，以及朝不保夕的前景。

日本人非常看重“誠信”“廉恥”這類文化，無論是高官還是普通公務員都必須進行財產申報。如果出入比較大，就會由特別搜查本部對申報者進行財產核查。

● 正在執行任務的日本特別搜查本部

特別搜查總部屬於獨立的反貪機構，不受國會和內閣的管轄。公務員一絲一毫的收入，都難逃他們的監控。

一旦發現弄虛作假，輕者仕途終結，重者還會面臨罰款、監禁等處罰。

如果公務員有貪污相當於2.5萬元人民幣以上的，會被判處10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200萬日元以上罰金，並且沒收全部家產。

此外，貪腐分子被查處後，還會牽涉到家庭成員，孩子讀書都會受到歧視，子孫三代不能從政經商。

2014年，東京地鐵公司的鐵道本部，一名50多歲的部長被指控貪污。

理由是，從2008年4月到2013年6月，該部長使用公務乘車IC卡，支付不屬於公務出差的私人交通費，並用其支付飲料和報紙費用，5年間累計貪污公款約5萬日元（摺合人民幣約2500元）。

無獨有偶，該部長落馬的同時，兵庫縣三田醫院的院長，一名66歲的老醫生也被開除公職。

經調查，在過去的8年間，這名院長下班後私自行醫，陸續收取了一名81歲女患者約50萬日元的診療費。

事發後，院長將非法所得全額退還給了患者家屬，可他的這一行為已經被記入職業徵信檔案，此後他只能龜縮於家中了此殘生，職業生涯就此終結。

因此，日本公務員非常珍惜自己的職業和名譽。

尤其是對那些沒有暴富追求的人而言，領着一份收入，安安穩穩地熬着資歷，似乎總有熬出頭的一天。

然而，隨着日本人口的鋭減、資源的枯竭，這種混工齡的想法，也隨之幻滅了。

以夕張市為例，這座位於北海道地區的城市，因為地下藴含全國20%的煤炭資源，在上世紀60年代，人口和經濟排在日本前列。

可隨着地下煤炭儲備量的減少，產業轉型的失敗，夕張市在近30年裏經濟人口迅速下滑，直至2006宣告破產，當地公務員的裁員率也一度高達60%。

當鐵飯碗不再能端穩，公務員最大的“濾鏡”隨即消失，他們的身份，在社會競爭中，也就不再具有優勢。

2021年，日本國家人事院實施了一項收入調查。

結果顯示，25—30歲的公務員的平均年收入為378萬日元（摺合人民幣17.9萬元），而勞動者的平均年收入為424萬日元（摺合人民幣20.1萬元）。

像豐田這類頭部企業，同齡員工的平均年收入甚至達到858萬日元（摺合人民幣40.7萬元）。更何況，在勞動力短缺的日本，正規企業講究“終身僱傭制”，只要僱員沒有犯下原則性的錯誤，通常不會被解僱。

受制於高昂的生活成本，不少公務員不得不冒着風險，在業餘時間做副業來增加收入，比如寫文章、開網店之類的；有些女性公務員，甚至去夜店做陪酒女。

● 2023年，日本一名24歲的女公務員被發現同時在8家風俗店打工賺錢，後被免職

因此，開篇的那起盜竊案，對於日本人而言，簡直毫無波瀾。

錢少、事多、地位低，堪稱大冤種的公務員，在求職市場上越來越不受待見了。

2023年，日本地方公務員報考人數只有1.4萬，比10年前減少了40%。

就連被譽為“公務員搖籃”的東京大學的畢業生，都開始將目光投向了薪資待遇更高的外資金融機構和諮詢公司。

“公務員正在被東京大學拋棄”，媒體不止一次對此發出預警。

● 日本的行政中樞霞關

一方面空缺的崗位無人問津，另一方面，在職的公務員又紛紛選擇辭職。有調查顯示，日本30歲以下的男性公務員中，每7人裏就有1人表示將在1—3年內辭職。

意識到問題嚴峻的日本政府，沒少想辦法。

2022年8月，日本人事院向政府提議，對公務員的勤務時間法進行修訂。除了自衞隊等特殊職位外，大部分公務員可使用彈性工作制，無論是出於什麼原因，都能選擇每週休3天。

額外休假的這一天，則將通過延長在其他工作日的工作時間，維持4周合計155小時的總勞動時間。

然而，對於這項提議，很多人並不買賬。

一位來自東京大學的畢業生，就表示不看好：“所謂的休假，總給人一種模糊的印象。公務員就算有假期也不見得能好好休息。”

面對物價上漲、工資低迷等現實，日本政府也推行了應對政策，最硬核的一項，就是加工資。

從2022年8月開始，日本公務員的獎金增加至4.5個月的月薪，增幅創30年新高。

光有政策和真金白銀的加持還嫌不夠，為了吸引年輕人考公，日本政府使出了渾身解數。

聘請熱血動漫團隊和特攝劇組，拍攝各種燃到爆的考公短片、打造明星公務員、向有日本永久居留權的外國人開放考公名額……

然而，收效依舊甚微。

2023年，日本全國47個都道府縣的公務員招聘考試中，只有大阪府和兵庫縣按計劃招滿了人員，其餘45個都道府縣的公職崗位都出現無人問津的情況。

● 公務員成為被日本年輕人嫌棄的職業

而日本電視台針對高中生理想工作開展的投票，更是讓日本政府心涼了半截。

理想崗位前5項排名中，網紅UP主、電競選手、遊戲製作人、IT工程師、連程序員都榜上有名，卻唯獨見不到公務員的身影。

説到底，公務員也只是一項普通的職業，與其他工作一樣，都不過是生活的一部分。

而生活，才是人生的全部。

或許，正是因為看清了生活的真相，日本的年輕人，最終集體拒絕了公務員這尊鐵飯碗。

畢竟，過順其自然的日子，做隨心所欲的自己，才是這世間最大的快意。

● 參考資料

[1] 南風窗丨在這裏，沒人考公了

[2] 三聯生活週刊丨日本年輕人，為什麼不想當公務員了？

[3] 時代週報丨日本年輕人遠離“鐵飯碗”，全國僅1.4萬人報考，加薪也不想當公務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