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十里,又過敏_風聞
心之龙城飞将-51分钟前
冰點週刊2024年03月26日 15:15:28 來自北京0人蔘與0評論
2023年4月10日,北京,居民們在紛紛揚揚的柳絮中閒聊。視覺中國供圖
作者 | 魏 晞
編輯 | 從玉華
北京最近幾天的風裹着花粉,吹得一些人眼腫鼻紅。患者走進北京協和醫院的變態反應科診室。有人症狀輕微,卻希望醫生開重藥,要拿“高射炮打蚊子”,“我不在乎錢,我就想舒服。”
春天又來了。3月23日,北京花粉濃度監測圖從一條水平線突然有了一個幾乎90度的攀升,那一天的花粉濃度是每千平方毫米7792粒,超出“極高濃度”等級的指數801粒的近10倍,但第二天的一場春雨,讓花粉濃度降至每平方千毫米947粒。
在南京,等到梧桐飄絮,消防車會開進校園裏除絮——高壓水槍朝着梧桐樹的方向噴淋。線上買藥平台貼心地在LOGO右上方標識“過敏季”,輕輕一點,直接引向過敏藥的選購頁面。
現代城市如此現代、乾淨、文明:建築森林又高又密,把人扔進格子間裏幾乎曬不着陽光;商宇大廈的空氣瀰漫着消毒水的味道,道路兩側種着柳樹、梧桐、楊樹等,為行人提供綠蔭,酒店鋪設着精緻的地毯。
現代人愛美,也需要陪伴。據估算,超過7043萬人養了貓狗作為寵物。口腔正畸企業開了超過2800家。一項針對過敏性鼻炎患者的為期12年的分析報告指出,貓毛致敏率從1.3%上升到15.5%,而狗毛致敏率從0.8%上升到10.5%。
過敏原就藏在現代生活裏。有人染完發,第二天臉就腫了——對染髮劑過敏。普遍近視的當下,有人對眼鏡架過敏,只能不斷更換,尋找不過敏的材質。防腐劑和食用色素是最常引起過敏反應的食品添加劑。
年輕的女大學生長了一雙像80歲老人皺巴巴的手掌,手掌上的舊皮屑脱落,長出堅硬的新皮膚,無法自如攤開手掌,甚至不敢與人握手。直到查出對洗滌劑過敏,她才挺直腰板在舍友面前澄清,“我這手可不是傳染病!”
還有中學生拔了牙做牙齒矯正,剛裝上“鋼牙”,眼就紅腫了,臉也跟着腫了。一些牙科醫生都不知道,有人對鎳鉻合金過敏。生活中含鎳的金屬還包括耳釘、項鍊、金屬錶鏈、金屬腰帶扣——都是經常觸及又容易引起過敏性接觸性皮炎的物品。
一位在互聯網大廠工作的員工掰着手指頭列舉她的疑似過敏原:紫外線、菠蘿、無花果、柳絮……
在城市裏,過敏只不過是人們需要忍受的樁樁件件的一件罷了。春風一吹,過敏的人越來越多,等到秋風起,又一撥人過敏。
越來越多臨牀研究表明,空氣污染會增加花粉致敏性。比如,在交通繁忙的道路上採集的豚草花粉會比在植被地區採集的花粉有更高的致敏性。臭氧濃度增加是導致樺樹花粉致敏性增強的關鍵因素。
許多時候,當你準備掄起拳頭開戰時,你甚至找不到對手是誰。一位長期乾咳、嗓子癢的內蒙古男士,在吃了十多年咽炎藥之後,才知道自己其實沒有咽炎,是蒿草過敏。每年秋季,蒿草花粉最盛的時候,他的鼻子就像沒關好的水龍頭“滴滴噠噠”的。
他決定針對蒿草過敏做脱敏治療,卻在治療期間,慢慢地對葡萄、梧桐飄絮也產生了過敏反應。如今,他春天也開始打噴嚏,症狀甚至比秋天更重,隨身要背個小紙簍裝廢棄的抽紙。有人建議他換個沒有蒿草和梧桐的城市,他不願意,因為新城市會有新的過敏原。他算是想明白了,“人的零件壞了,是很難修好的。”
他接受自己是一個“有瑕疵的產品”,允許自己在每年過敏季做個不那麼高效的人,進入“省電模式”,不聚餐、少説話、少發表意見、少吵架。別人問起,他回:“我的大腦也水腫了。”
同樣蒿草過敏的一位瀋陽女士,在確診豚草和艾蒿雙重過敏的第3年,決定辭去體制內工作。醫生説,讓她每年請兩三個月假,去長江以南生活。“可哪個單位都沒法接受我兩三個月不做事啊。”她説。
母親反對她辭職,“過敏只需要休息休息就好了。”當她午睡時,嗓子裏粘滿了痰,“隱形疾病的痛苦很難與人訴説”,就連領導和同事也以為她在裝病。
她去了大理,城市、工作都換了,可她去大理郊外的茶山,看到漫山遍野的蒿屬植物,有種無處可逃的感覺,“原來不是過了長江以南就可以。”
她考慮過再次逃離,再往南走,去潮州,但又覺得人生不該圍着“過敏”去轉。“我不想死磕了,儘量調適自己,反正人活着不可能一點病也沒有。”
如果把十個過敏患者拉到一起聊天,他們的困惑與痛苦或許並不相通:過敏原各有不同,症狀也各異,那些説大不大、説小不小的痛苦無人能懂。
許多患者説,癢是遠比疼更難受的感受。越抓越癢是常事,有人抓得渾身是血,有人癢得想去跳樓。
一位女記者跑到大山深處採訪,被蚊蟲咬了一口,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裏,她坐在馬桶上眼睜睜看着雙腿的變化:先是浮起小小的風包,風包越漲越大,最後風包爬滿了雙腿,癢得發燙。
一位從一歲半就開始過敏的“80後”,經歷過各種對過敏的誤解。最早診斷她的醫生判斷,她可能是肺炎、哮喘、橫膈膜水腫、心衰……甚至提醒她的父母,“這個孩子保不住”。三四歲的時候,她輾轉在兒科、呼吸科、呼吸危重症科,晚上難受得睡不着。
上小學前,她幾乎沒出過院,也沒有同齡的朋友,只有病友,“那會的心態和病房裏五六十歲肺氣腫的老頭是一樣的。”
她在學校不能上體育課,不能大掃除,也不能和同學玩,因為空氣中的粉塵、花粉都可能誘導她病情發作。當時的同學不理解,認為她矯情,躲避勞動。早上,她吸一口冷氣,哮喘就發作了,只能請假緩一緩,但等她回校上學時,老師同學看她活蹦亂跳的樣子,又質疑她借病躲避上課。
大學畢業後,她假裝沒病,要證明自己和別人一樣。她去了一家地產開發公司做項目管理,去四川出差跑工地,在塵土飛揚的現場哮喘發作,住了一個月醫院。儘管最後項目整體完成得不錯,但領導還是説,“你適合這個工作嗎?”
家人大肆慶祝了她的20歲生日。母親説,女兒從小受罪,光試敏就在胳膊上紮了100多針,住院時每天要輸三四瓶液。經歷十幾次搶救後,她早就活過了醫生預言的年紀。

2017年4月18日,浙江省嘉興市中山路,來自四川的環衞工楊大姐戴着自制的“面具”清潔馬路。楊大姐花粉過敏,手臂上很癢,“春天柳絮太多了,自己做的這個面罩,能遮住臉和脖子,會好很多。”視覺中國供圖
過敏甚至改變了她的容貌:因為哮喘,她的下巴後縮、鼻翼變大。血氧低於常人使她長期失眠,她得了焦慮抑鬱症。
在最新的過敏原診斷中,她對花粉、塵蟎、貓毛、部分麻醉藥過敏。有一次,她做擴大咽腔的全麻手術。手術室裏,一個主刀醫生,配了十個麻醉師——麻醉藥過敏少見而致命,必須有足夠多的麻醉師,在上百種麻醉藥物裏繞過她的致敏藥物,並隨時準備搶救。
為了迴避過敏原,她從北京搬到廣東。有一次,她在工作時哮喘輕度發作,還一邊噴激素藥,一邊打字。
她説自己不怕死,“慢性長期重病都這樣,和癌痛、殘疾相比,過敏太容易被忽視了。”她已經不知道不痛苦的肉體是什麼感受了,長期浸泡在不適中,她感覺自己變得悲觀、消極。
南京中醫藥大學國醫堂皮膚科主任張世中看過許多過敏病人,其中一個病人吃了許多年麪粉,突然在40多歲對面粉開始過敏,臉部會紅腫、流血。張世中幫她治好病,好幾年後,這位愛美的病人突然和張世中説,昨晚睡覺突然驚醒,臉感覺不舒服,嚇得她趕緊跑到廁所看臉。
即便治癒,恐慌依然跟隨着病人。癢或許還能靠個人的意志忍下去,但臉部紅腫、手掌皺皮等外觀上的變化,讓許多過敏病人不得不遠離城市的社交生活,關上門過日子。
張世中還見過一個不到30歲的年輕人,臉部因過敏紅腫,就像《天龍八部》小説裏毀了容的“面具男”一樣,卻始終沒查出過敏原。這位年輕人因為過敏辭去了工作,不願意出門。
還有位青春期的少女,因為吃過敏藥,有了增重的副作用,不得不放棄芭蕾這項愛好。每天睜眼後的幾秒是最關鍵的時刻,要是她感覺眼皮腫脹了,就知道又過敏了,“今天我醜了。”她開始有容貌焦慮,幾乎不照鏡子。
她在不斷過敏中尋找“不過敏”的閾值,比如單吃牛肉可以,單吃菌菇湯也可以,但是如果把牛肉放在菌菇湯底的火鍋,她就會過敏。直到她去了美國留學,發現國外同學過敏的症狀也很嚴重,過敏原五花八門,她突然就釋然了。
忍,這是許多過敏患者會提到的詞。一位打掃馬路的清潔工忍受了過敏20多年,在每個渾身瘙癢的夜晚,她請家人在睡覺前把她的雙手捆起來,不然隔天早上,她的背部會出現新抓的血痕。
她就這樣忍受了20多年,直到家裏房子拆遷,得了一筆拆遷款,才在50歲左右的年紀,開始進醫院治過敏。
相似的,一位女大學生雙手發癢時,每個夜晚要握着宿舍牀冰涼的欄杆睡覺——冰冷能適當緩和癢感。
“很多病人不願意在過敏上花太多錢。”張世中説,“在中國,很少過敏患者能做到更換城市,換城市的成本太高了。”
迴避過敏原是醫生推薦的最好的治療方式,但實際上,對於許多患者來説,徹底遠離過敏原要付出極高的代價。
一位博士因為養貓而喜歡貓,決定以貓遺傳學和行為學為研究方向。但他的貓毛過敏症狀在一年多時間裏迅速發展到哮喘。如今,他正在讀博士三年級,不可避免要接觸實驗室裏的貓。
有時,他正專心做研究,突如其來的噴嚏足以讓整個實驗室的人聽見,又或者,一天比其他人多跑好幾趟廁所。治喘的藥物和家門鑰匙、身份證一樣重要,必須隨身攜帶。
一位南方的過敏患者不準備換城市了,她發現,只要室內温度常年維持在25攝氏度,就不會出現過敏症狀。她睡前的準備步驟繁瑣又缺一不可:暖氣打開、關窗、墊高枕頭、戴口罩。除了洗臉,口罩幾乎沒離開過她的臉。有一次,她實在受不了,一腳油門,開車500公里到更舒服的地方去。
一個正在接受脱敏治療的患者每週要定期注射兩次脱敏試劑。但她每年幾乎有十個月的時間在出差途中。她去過許多地方的醫院請醫護幫忙注射試劑,有些地方的衞健委不允許醫護幫病人注射外帶試劑,有些醫院不熟悉她的病情也不願意給她注射。她把主治醫師的宣講視頻收錄在手機裏,求護士注射。實在找不到醫院注射時,她給自己注射。
還有人每半個月吃一片過敏藥,症狀輕時只吃半片。她發現,過敏藥都有嗜睡的副作用。有時工作焦慮,她就想着,吃一片過敏藥吧,能睡個好覺。
擔心蚊蟲叮咬引起過敏的女士,每天出門前可以不塗防曬,但不能不噴驅蚊液,牀邊必須有電蚊香,防曬衣要買那種能包裹着手掌,只露出一小截手指頭的款式。
幾乎每個患者都小心翼翼地和過敏這個“怪獸”保持着你進我退,我進你退的關係,就像跳探戈舞,得和過敏保持一致的節奏,才能生活舒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