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名醫學生被連續確診“絕症”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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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陳小文做不成醫生了,但她還有很多事情想要去做。
撰文丨凌駿
曾立志要成為一名醫生的陳小文,從河北醫科大學臨牀醫學專業畢業後,卻先成為了一個病人。
她先是確診淋巴瘤、急性髓系白血病,骨髓移植後發生重度肺排,做了雙肺移植,之後又暴發急性胰腺炎,胰頭破裂消化道出血,又做了胰及腸切除重建。在近四年的時間裏,她進出數十家醫院,一次又一次徘徊在生死邊緣。
“我可能做不成醫生了。”命運對陳小文是如此殘酷,疾病不僅摧毀了她的健康,也剝奪了她的人生理想——她的五個高考平行志願填的都是醫科大學,本科畢業後,考研是她唯一目標,她從未動搖成為一名臨牀醫生的決心,卻在接到研究生複試通知後,被疾病擊倒。
淋巴瘤
2020年5月,經過一年的準備,陳小文收到了中國醫科大學的考研複試通知。幾乎是同一時期,她的身體開始出現不適,頻繁腹痛、精力下降,直到有一天在家中暈倒,父母立刻將她送到當地醫院。影像學檢查顯示,陳小文出現了胰頭佔位,結合臨牀表現,醫生初步判斷是胰頭癌。
作為一名醫學生,陳小文深知癌中之王胰頭癌的兇險,立刻和家人一起去北京治療。在輾轉了幾家知名的三甲醫院後,結合影像學和病理穿刺結果,醫生最終斷定,陳小文患的是淋巴瘤,因腫塊部位靠近胰頭,看上去像是胰頭的病變。
“確診淋巴瘤反而讓我鬆了一口氣。”陳小文説,“那時候我覺得,它不像胰頭癌是那麼嚴重的疾病,加上北京三甲醫院的牀位實在太緊張了,我們又回到了老家省會的三甲醫院。”
但陳小文也沒想到,淋巴瘤的治療比預期的要曲折得多。她先是在吉林大學中日聯誼醫院、吉林省國文醫院接受化療,後又回到北京治療,更換了多次化療方案,但在第三個療程後,腫瘤體積的改善愈發不明顯。“有的醫生説是耐藥,也有的認為我的淋巴瘤類型對化療不敏感,都覺得情況比較棘手。”

治療淋巴瘤期間的小文
最後在北京解放軍307醫院,一位專家結合PET-CT判斷,化療是有效果的,理由是觀察到腫瘤細胞活性持續降低。而之所以體積不見縮小,是因為癌細胞刺激產生的疤痕組織所致,屬於纖維殘留,不具備危害性。
陳小文懸着的心放了下來。隨後幾個月,她在307醫院完成了剩餘的化療療程,身體也在逐漸康復。
白血病
因為突發疾病,陳小文和夢寐以求的讀研機會失之交臂,但她並沒有因此放棄醫學夢想。在化療期間,她每天抽空學習一兩個小時,計劃來年繼續考研。
她還入職了一家醫療器械公司,成為了一名臨牀監查員(CRA)。陳小文很喜歡這份工作,不僅能發揮自己的醫學專長,這也是她第一次工作賺錢。
在陳小文的設想中,等淋巴瘤徹底控制住後,自己還要回到醫學院繼續學業,有朝一日成為一名臨牀醫生。卻不承想病魔又一次找上門來。
2021年5月,淋巴瘤化療、放療結束後的兩個月,有一天走在路上,陳小文突然感覺雙腳失去力氣,“當時如臨大敵,我非常清楚這種不適感,覺得一定是淋巴瘤復發了,特別慌。”她立刻聯繫了307醫院的醫生,前往醫院抽血複查,“一查就查出問題了,不是復發,是單核細胞有問題,醫生説可能是白血病。”
“醫生給我的解釋是,放、化療對正常細胞的毒害副作用,有可能導致細胞突變,確實有一定比例的淋巴瘤患者會患上白血病。”陳小文被確診為急性髓系白血病,最嚴重的時候,她的血小板降至0,整個臉浮腫,不能下牀。
家人又帶着陳小文前往北京的多家三甲醫院尋求治療,結合她的既往病史,以及大劑量放、化療史,加上她的白血病類型並不理想,醫生都認為開展骨髓移植有一定難度,成功率無法預期。直到一次偶然的機會,她遇到了北京高博博仁醫院血液二科主任吳彤教授。
吳彤是亞太骨髓移植學會學術委員會委員,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吳彤就在中國工程院院士陸道培教授的指導下開展工作,有着30餘年的造血幹細胞移植經驗,完成了數千例移植。
“當時我並不知道吳醫生,也不知道這是個以血液病專長的腫瘤專科醫院。説實話,我們醫學生基本不關注私立醫院,大家還是會有一種刻板印象。”陳小文説,“但吳醫生在看了我的資料後,認為可以嘗試骨髓移植,同意收治我入院。”

小文入院等待骨髓移植
排倉位的過程也很順利,2021年11月,在完成了移植前兩個療程的化療後,陳小文接受了異基因造血幹細胞移植術。移植非常成功,回輸的造血幹細胞在她體內順利定植、複製。2022年1月的複查結果顯示,陳小文的白細胞、紅細胞、血小板等指標均已恢復正常。
陳小文又一次出院了。在家靜養的同時,她通過一家醫學公益愛心組織,向全國各地的患友分享自己的經歷。她還成為了一名醫學類公眾號的線上編輯助理。
“幹細胞移植後的病人前期是非常脆弱的。”陳小文説,“病人不能跟父母同牀,因為口呼吸容易造成感染。房間裏不能養花,不能養寵物,每一餐的餐具都要經過嚴格消毒……稍有一點紕漏,都可能誘發感染和排異,有時候是致命的。”
“雖然經歷瞭如此多的坎坷,但我覺得自己還是幸運的。就好像有貴人相助,醫生們一次次給予了我新生。”陳小文説,這讓她更加堅定了要成為一名醫生的決心。
雙肺移植
陳小文是被救護車一路從北京送到浙大二院的,她的肺部幾乎完全閉塞,全程戴着氧氣面罩吸氧維持生命。
在骨髓移植後的一個月,陳小文出現了頻繁的氣喘,醫生認為這屬於骨髓移植後的輕度肺排異,經過幾次規範化的治療,症狀順利得到控制。但從2023年5月起,陳小文的肺功能急劇下降,連正常走路都開始吃力,她被確診為重度閉塞性細支氣管炎綜合徵(BOS)。
BOS是一種不可逆的氣道阻塞性肺疾病,是慢性移植物抗宿主病在肺部的表現。《造血幹細胞移植後閉塞性細支氣管炎綜合徵》一文指出,BOS在造血幹細胞移植後的發病率在1.7%到26%不等,起病隱匿,出現症狀時往往病情已進入晚期,肺功能損傷不可逆轉,呼吸衰竭進行性加重。
“我總是在用力呼吸,後來鼻導管吸氧已經無法支撐我的負荷,又上了高流量吸氧,最後流量和流速都開到最大,我還是會喘,就好像24小時都在經歷窒息,有一種隨時會被‘憋死’的瀕死感,我非常恐懼。”陳小文説。
做肺移植是她唯一活下去的機會。2023年9月26日,陳小文住進浙大二院肺移植中心,有着“中國肺移植第一人”之稱的陳靜瑜教授是浙大二院的副院長、肺移植科的主任。
理論上,陳小文的情況並不完全適合開展肺移植。“首先是她長期服用抗排斥藥,機體免疫狀態已經發生變化。她的肺部容易合併有真菌感染,真菌感染死亡率非高。術後抗生素的使用療程需要延長,發生併發症的概率很高。”陳靜瑜團隊告訴“醫學界”。
其次是陳小文的身體狀況實在太差了。在一輪輪的疾病折磨下,身高1米7的她體重只有30公斤出頭,重度營養不良,“營養不良的患者,除了難以承受術中創傷,術後吻合口的恢復也比較困難。另一方面,肺移植患者術後往往要咳嗽、咳痰,才能促進肺功能恢復。但像她這樣的患者,基礎狀況太差,術後往往都不能咳嗽。”陳靜瑜團隊説。
但醫生們也都清楚,除了肺移植,已沒有其他方式能夠挽救陳小文的生命。
激烈的討論
肺移植光靠外科醫生單打獨鬥是不夠的,ICU團隊的圍手術期救治管理,對於手術能否成功開展,術後患者的預後同樣起到決定性作用。早在2018年,浙大二院綜合ICU團隊就和陳靜瑜團隊配合打破禁區,完成了全球首例甲型流感病毒H1N1感染者的雙肺移植。
“對於像小文這樣的危重症病人,我們需要發起MDT會診展開詳細的討論。”浙大二院綜合ICU主任黃曼教授告訴“醫學界”,肺移植科、ICU、麻醉、營養、消化、血液….“術前需要回答三個問題,她合不合適做肺移植?如果做了,可能會遇到什麼困難?面對這些困難,我們有哪些手段可以把風險降到最低?”
浙大二院綜合ICU聯合肺移植中心發起了多學科會診。
長期放、化療導致的機體免疫狀況變化,缺氧造成的心、肺損傷,耐藥細菌和病毒的感染,重度營養不良……小文的圍手術期救治和管理對於黃曼團隊來説是一個巨大的挑戰。據黃曼介紹,針對營養不良,團隊提前為小文置入了鼻腸管,保證腸內營養的供應。“我們聯合營養科專家,詳細評估了她所需要達到的營養目標。”
與此同時,結合基礎疾病和長期放、化療史,ICU團隊還摸底了小文的感染情況和風險。“一旦她出現新的感染症狀,如何及時篩查出病原體,選擇最適合的抗感染方案,我們進一步制定了詳細的預案。”黃曼説。
術後的救治也需要提前考慮。延長有創呼吸機的使用時間會增加感染風險,但黃曼團隊判斷,由於小文營養不良、肌肉萎縮,可能無法在撤機後自主呼吸,“因此我們提前制定了撤機後橋接無創呼吸機的方案,並在術前就開始指導小文適應無創呼吸機的使用。”
“此外,肺移植後還有可能出現移植物失功(PGD),這對患者來説是致命的。它的發生雖然無法完全預防,但我們ICU 團隊在多年臨牀實踐中也積累了充足的經驗,能最大程度減少PGD的發生風險。”黃曼説。
經過一輪輪詳細的評估,考慮到小文還年輕,也不存在肺移植的“絕對禁忌症”,陳靜瑜團隊最終同意為她開展雙肺移植,並和各科室主任逐一制定了手術過程中突發情況的預案。
通過移植器官分配原則,小文也順利排到了供體肺。
2023年10月19日,憑藉嫺熟的技術和縝密的術前準備,歷時6個小時,陳靜瑜團隊成功為小文完成了雙肺移植術。手術非常成功,次日陳小文就脱去鼻氧管,3天后便轉入普通病房。
“她的術後恢復要比我們預期的快得多。”黃曼表示,“小文是一個特別難的病例,對於醫生來説需要一定的勇氣,但更關鍵的是勇氣背後多學科團隊充分的準備。”
“沒想到半年後的今天,我又一次可以大步走路大口呼吸了,是浙大二院讓我重獲新生,給我第二次生命。”術後,陳小文用文字記錄下感激之情。
急性胰腺炎
可沒過多久,陳小文又再次面臨生死時刻。
肺移植術後1個半月,陳小文開始頻繁出現腹瀉和發熱,一天夜間,因消化道出血,她陷入了短暫昏厥,被送入急診室急救,影像學檢查顯示,陳小文急性胰腺炎暴發。
“我的胰腺炎應該是有病史的,之前在放療、化療期間,我就有過突發劇烈腹痛的經歷,但每一次經短暫休息,症狀都自愈了,也就沒有引起我的重視,從未專門去檢查過。現在回想起來,其實它一直是個隱患。”陳小文回憶道。
腹腔感染、十二指腸潰爛、發燒、消化道出血、血壓大跌,浙大二院肝膽胰外科李江濤教授推測,小文的胰腺炎可能是此前長期化療、放療毒副作用誘發的併發症,“我們檢查發現,她的胰腺靠近胰頭的部位出現了壞死。”
李江濤告訴“醫學界”,正常情況下,人的胰腺管相當於一個單向閥門,胰液通過胰管進入十二指腸。“但她的原通道出現壞死、閉塞,同時在壞死組織中,又形成了一條不具備‘閥門功能’的新通道,食物等可以通過這條通道,從十二指腸返流到胰管,導致胰液的無菌狀態被破壞,反覆出現感染。”
“如果不盡早進行手術,這種病灶就像是體內的一顆‘定時炸彈’,隨時可能‘引爆’。一旦發生大出血,立刻會出現失血性休克,搶救都來不及。”李江濤説。但要實施手術,最大的難點在於陳小文實在是太瘦了。
此時的陳小文只剩不到30公斤,無法進食,加上剛經歷過雙肺移植如此大的手術,身體極度虛弱,“從教科書來説,她的情況屬於手術禁忌。”李江濤告訴“醫學界”,“在我的認知裏,這種雙肺移植後的身體條件下進行胰頭十二指腸切除術,全球都沒有過報告。”
“但為了挽救她的生命,沒有其他方式,我們也只能放手一搏。”李江濤説。

浙大二院肝膽胰外科專家團隊
陳小文再一次被拉進了手術室。開腹後,李江濤發現她的胰頭潰爛,一直爛到十二指腸,還出現胰管爛穿十二指腸形成內瘻,炎症、潰爛、水腫,手術視野一團模糊,同時周邊大血管多,稍有不慎就可能導致大出血。李江濤和團隊不敢有一絲分神,一點點分離,完整切除病變組織,並重新進行胰腸、膽腸和胃腸的吻合,相當於完成了一次消化道重建。
陳小文又一次戰勝了病魔。術後第二天,她就可以下地行走,“各項指標的恢復都比預期的要好,預計在一週內可以迴歸正常,吻合口的癒合也相當順利。”李江濤告訴“醫學界”。
今年2月28日,陳小文從浙大二院濱江院區肺移植科出院,她拉着母親與朝夕相處5個多月的醫護人員合影,又寫了一封感謝信表達了感恩之情。
陳小文寫道:我本羸弱的軀體,被你們重新拆洗縫補,用愛鍍上金衣,從此堅如鎧甲。
遺憾與未來
陳小文暫時還不能離開杭州。
她和母親計劃在杭州住上一年,定期前往浙大二院複查評估。“順利完成手術只是成功的一半。”陳靜瑜團隊告訴“醫學界”,對於肺移植患者來説,能否安全度過術後的前半年至關重要。
“這段時間排異和感染的風險都比較高。比如術後1個月內要進行強效的抗排異治療,但這意味着患者相對容易被感染,需要精心護理和保護。而一旦發生感染,又涉及到不同的抗感染治療選擇,此時就要依靠多學科團隊,綜合患者身體狀況,針對性地制定不同方案。”陳靜瑜團隊表示。
也正是因為不斷完善的多學科相互支撐,疾病全程管理體系建設,浙大二院危重病患的救治成功率逐年提升。肺移植領域,2023年浙大二院肺移植科累計完成肺移植165例,較2022年增加13.8%,圍術期內存活率91.5%,達到國際先進水平。
小文也在日漸康復。她也逐漸接受了一個事實:可能這輩子都當不成醫生了。“在這幾年治療的過程中,我看到了中國醫生每日的工作強度,也意識到自己的身體無論恢復得多好,可能都無法勝任醫生這麼一個高強度的職業。雖然我非常熱愛,也只能放棄。”陳小文説。
但陳小文覺得,自己依然可以幫到很多人。
“造血幹細胞移植後的病人前期非常脆弱,稍不留意,就有可能誘發感染和排異,有時候是致命的。我希望更多人能關注到這一羣體,尤其是患兒,給予他們足夠的關愛。”
無論是做醫學科普,還是加入各類醫學愛心公益組織,做不成醫生的陳小文,還有很多想做的事情。
注:為保護隱私,陳小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