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我們死後究竟去了哪裏?_風聞
大隐-小胜靠智,大胜靠德;常胜靠和。55分钟前
人一過六十,最顯著的變化就是對於生與死的思考與日俱增。
親人們一個接一個的離世以及自己親身經歷過的一段“瀕死”體驗告訴我:曾一直刻板的以為與己無關的、遙不可及的死亡卻原來總如影隨形地伴隨着我,我到哪兒,它也寸步不離的跟我到哪兒。
這讓我進一步開始反思:到底什麼是死?什麼是生?人死亡後,究竟去了哪裏?
2012年,秋。清晨,我突發腦溢血被緊急送往醫院搶救。當時的我已進入重度昏迷狀態。除了感覺不到任何痛苦外,另外兩個最突出的感受就是周圍的環境色彩變得異常晦暗。用“晦暗”二字形容,十分貼切!它不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概括起來其實就是人們深度睡眠時所“看”到的夢的顏色。另外,雖然“現實感”全部消失。但仍有少部分的、未泯滅的意識留在了晦暗的世界裏。這有點讓人喜出望外,但這確實又與人們夢裏發生過的“夢遊”現象無關!
身體不由自主的在慢慢變輕、變輕。
這一過程體驗感強烈,纖毫畢現。這反而讓我增加了一些愉悦感。
直至變得輕如一羽鴻毛。
我開始飛離地面。很快便能以居高臨下的視角俯瞰999急救車拉我去的那家醫院整肅的外部環境。然後,進一步“看到”這家大型醫院急診觀察室內、外的情景:進進出出的大夫和守在病牀前悲觀、焦慮的患者家屬。那其中就包括我的妻子。她正神情沮喪地坐在我病牀旁邊的一張凳子上茫然打量着那些遍佈在我身上的導管以及放置在我牀頭的一台生命監測儀。
門開了,進來幾個大夫把我們簇擁在中間。妻子趕忙起身。
那種緊張和壓迫感顯然已經讓她無所適從,乃至崩潰。她哪裏經歷過這種場面?妻子平時是個不喜歡拿主意的人。家裏幾乎所有事情都是由我一人安排並由我説了算。我平時戲稱她為“甩手掌櫃”。
我居高臨下“看見”她的那一刻,我多想告訴她,我此時此刻十分愜意。並不像大夫説的、和她想的那樣嚴重!她不必為我擔心和焦慮,更不必為我流淚。
我還想告訴她,我還惦念着當天上午九點像往常一樣陪她去護國寺中醫醫院骨科做常規治療。然後,我還準備教她如何拿着“電卡”去供電公司營業廳買電;另外,我們唯一的一張銀行卡的取款密碼我還沒來得及告訴她,怎麼能就這樣與她陰陽兩隔?
於是,我開始煩躁起來。
於是,我開始迫不及待喊叫妻子的名字。而她卻置若罔聞、無動於衷。她只顧一邊抽泣、一邊接過大夫遞過來的筆在各種單據上茫然地看上一會兒,然後,一筆一劃地簽字。
我越發感到憤怒和無聊,就氣急敗壞的飄出了急診觀察室。我沿着擁擠不堪的樓道飄到了一個稍顯開闊的地方。那是樓道的另一端,光線依然晦暗。但通過不斷開合的樓道門間或照進來的光亮讓我覺得門外一定是一派響晴灼日、豔陽高照下更加開闊的空間。於是,我終於瞅準一個機會,趁有人推門而進的一瞬間被氣流裹挾着飄出了樓道。
我首先來到了一片荷塘。我一時還能想起什麼人曾寫過的和它有關的詩句:“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但隨後,我卻突然感到了某種不適,我開始變得渾身不自在又特別難為情。猶如赤身裸體的站在眾人面前。我有些後悔不該離開急診觀察室。我只那麼一想,就輕而易舉的進入到荷塘裏。
我很快就躲進了一片大如傘蓋的荷葉下面,不由自主地遊走、穿行,上下左右、重重疊疊的荷葉不斷擦過我的面頰,癢酥酥的。這又讓我重新感受到了快活。我特別需要在那樣一個遠離所有人視線抑或別人看不到我而我能看到所有人的環境下,獨來獨往、自由行走。
但我很快就飄出了那片荷塘並被氣流裹挾着帶至空中——我又重新獲得了一個居高臨下的視角觀察周圍。
這是急診室大樓另一側的外牆面,剛被我進出過的那扇急診室木門就開在牆面上。門裏是急診室觀察室樓道,門外是一條如山泉般傾瀉而下的台階。台階最上面坐着我的女兒,女兒旁邊的是我的同事大齊。我怎麼也想不通同事大齊怎麼會出現在那個場景中。按説,每天清晨上班前是他最忙碌的時候,他住家離這家醫院和我們單位都很遠。況且,每天早晨他還要按部就班的主持當天的班前會議。我費盡心思使勁琢磨、使勁地想,猶如回憶一段遙遠的前朝往事。但總也想不明白大齊怎麼會出現在我看到的畫面中。
我竭盡全力只能回憶起事發當天早晨在家時,妻子和女兒看我一反常態,過了早晨上班時間沒有起牀而仍四腳八叉地躺在牀上酣睡,二人便覺出了些異樣。特別是妻子發現平時睡覺一向特別安靜的我彼時彼刻卻鼾聲如雷。妻子首先上前對我搖晃並大聲喊叫。刷牙刷到一半的女兒也走過來用牙刷蘸上漱口缸子裏清涼的自來水不斷撩灑在我的面額上試圖讓我驚醒。當這一切都不奏效,女兒才果斷拿起電話打了120.…..
當我以居高臨下的視角看到女兒的那一刻,她正六神無主、拘謹地坐在台階上,眼睛毫無意義的凝視着前方某一個地方。她顯得特別茫然無助——女兒從小由我帶大,我見證了她的每一次成長以及她所經歷過的所有事情。
驀地,我開始心疼起她來。
大齊和女兒並排坐在台階上。他一邊安慰着女兒、一邊拿過女兒手裏不停擺弄着的各種顏色的單據。大齊把它們一頁一頁的認真整理好後,再重新交回女兒手上。這讓我感到無限寬慰並開始檢討曾和他一起工作時偶爾發生的不睦和爭吵。
“好啦!你總算醒過來了!”我又重新聽到了妻子的聲音。我整整昏迷了一天一夜。重新醒過來已是第二天清晨了。當我重新睜眼看世界的那一刻,首先看到的是一片潔白又陌生的環境。
那是一種令人窒息的、如夜色般沉重的白。它令我不安甚至有點觸目驚心。我的視角陡然變成了向上仰視,我看到了同樣白的、高不可測的天花板以及那上面走向明確、條理清晰的黑色管線,一如音樂家面前的五線譜。
隨着“五線譜”快活的向後移動,我又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幾個護士合力把我從擔架牀上挪在了另一張病牀上。我仰面朝天躺在那裏,眼睛裏看到的全都是一張張的笑臉。不斷有身穿白大褂的大夫或護士手拿注射器在我身上取走些什麼又推進些什麼。妻子雖然還是不住地淌眼淚,但她表情已經明顯輕鬆很多甚至可以説有喜極而泣的意思。她紅腫着雙眼,迫不及待的告訴我,説我已經昏迷一天一宿了!大夫昨天就已經給她發了“病危通知”,她覺得我不會活過來了。怕我不信,她還把醫院開具的“病危通知書”展開給我看。女兒過來把妻子勸走,然後,貼心的俯在我耳邊把我這兩天的經歷告訴了我,於是,在一股淡淡的化妝品味道中,我聽到了女兒口中説出的與我有關的一些詞彙:120急救車——腦溢血——北醫三院——昏迷一天一夜——高壓氧艙——ICU。
三個多月後,我康復出院。回到家中,劫後餘生的我們一家三口圍坐一起共同回憶發生在那天早上的可怕經歷。唏噓感嘆之餘我油然想起了那天在那家醫院裏所“看”到的一切,於是,向妻子和女兒求證。妻子表示,現實情境與我的描述基本吻合,只有女兒提出質疑,説那個醫院急診室設在一個東西走向大樓的一層。而走出那個急診室木門外面確實有幾層緩衝至地面的台階。但只簡簡單單、數得過來的幾層,遠沒有達到“又高又陡”、“如山泉水般傾瀉”的程度。另外,女兒還説,急診室外面確實有一個水泥砌成的橢圓形的花池,女兒着重説那個花池子小得可憐,那裏面種的什麼,她沒理會但即使種植着荷花也遠遠達不到“接天蓮葉無窮碧”程度。
一年之後,藉着回醫院複診我又來到那家醫院的急診區域,一一對應、重新審視了我在患病那天早上所“看”到的一切。那個荷花池子還在,水泥、石磚砌成的。確實很小,兩三人即可合圍。但當時的我明明感到是在一片荷葉盛放的荷塘裏遊走、穿行。看到面前的情景及女兒的質疑我一時語塞。只在心裏暗暗做出了一個相對合理但卻不敢與外人道的邏輯推理:“瀕死”狀態或許就是一種“失重狀態”下的生命體驗;換句話説,我變輕、變小了!我變成了隨風而舞的一羽鴻毛?
弟弟是一名中學教師,去世前正帶高考班,教學任務非常緊張。恰在此時,父母不幸患病。我們把父母雙雙送進了醫院。父母親的退休金不高,請不起醫院護工,醫院日常護理只能由我們哥仨輪流擔任。
按照事先商定好的排班順序,弟弟本應在每天下午來醫院與我交接班。然而,一天早上,我突然接到弟弟打來的電話説他們學校正在進行“一模考試”,他實在張不開嘴向學校請假,希望和我換個班。他表示會在次日早晨來醫院接替我。我同意了。但直到次日中午也沒等到弟弟卻等來了弟弟死亡的噩耗。弟弟來醫院開車途中突發急病,掙扎着把車停至路邊,默默死去。最終被巡邏交警發現。
我和哥哥被弟弟死訊完全擊垮。稍稍醒悟後,做出一個決定:暫將弟弟去世的消息對躺在病牀上的父母封鎖、隱瞞,能瞞多久就瞞多久!
按照中國老一輩人“老兒子、大孫子,老太太的命根子”的傳統觀念,父母親在弟弟身上傾注的心血較多而一旦讓他們知道了弟弟死亡的噩耗,“白髮人送黑髮人”的致命打擊,他們如何經受得起?
一天早上,我來醫院接替忙了一宿的哥哥。整理完病房的內務,然後,幫着他們洗漱。一塊熱騰騰毛巾首先為母親擦洗了面部後,她看上去面容紅潤,精神煥發了很多!我正要離去。母親忽然用枯藤似的手緊緊拽住我的衣襟,一雙空洞洞的眼睛直勾勾的望着我説,大瑞,你告訴媽,到底是先“走”好;還是後走好?
近來,整日躺在病牀上四目相對的父母無聊之時常常煞有介事地爭辯“誰先去世”這個話題,爭辯無果後,就誰也不再理誰,賭氣一般相背而卧。母親幹了一輩子財務,是個愛較真兒的人。常常會把任何懸而未決的問題都要弄個水落石出才肯罷休!我站在她們兩張病牀間的過道里,對他們説,先走、後走都不好,留下來的才是最好的!我還告訴她們要比着活,看誰活得更長遠!説完這些話,藉着要去洗手間投洗毛巾,趕緊離開了!想不到很快洗手間外面就響起了父親的呼喊聲。父親的喊聲我最熟悉,沉悶中,自帶一種不容忽視、不容猶豫的緊迫感。還是在孩童時期,每當我和小夥伴們在衚衕裏瘋玩到路燈亮起時,半條衚衕都會響徹父親站在家門口招呼我回家吃飯的喊聲……
我只得走出洗手間重新來到他們中間,我扶着父親坐起開始用熱毛巾為他擦臉。想不到父親忽然問我,好幾天了,怎麼沒看到弟弟?幾乎同時,母親也把臉扭向這邊,等着我的回答。我只好坐下來一本正經、擲地有聲的把預先編造的謊言向他們和盤托出。我説,弟弟因參加了這一屆的高考命題和其他老師一起暫被隔離到了香山八大處一家豪華賓館,這麼做的目的是切斷出題者與外界的聯繫以免出現考題泄露。父親顯然接受了這令他倍感歡心鼓舞和驕傲的謊言,他沉浸在無限自豪的遐想之中興致勃勃、不遺餘力地向仍是一頭霧水的母親解釋着我“謊言”所未能達到的圓滿和詳盡之處。
欺騙父親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還記得上一次欺騙父親是小時候因為淘氣被學校老師“請家長”,而被我説成是開全校“家長會”,父親回來後怒不可遏,對我施以一頓胖揍。
然而,這次我竟能從容達到目的。內心已對躺在病牀上的風燭殘年的父親生出無限愧疚。
我走進洗手間,擰開水龍頭,痛痛快快的洗了把臉。
半年之後,父親一個人留在了病房。母親卻孤零零一個人走了。醫生説,父親患上了相當嚴重的阿爾茲海默症。需要繼續留院接受治療。醫生的話,讓我茅塞頓開,幾天來,那個一直困惑着我的問題終於得到了解釋。
那幾天,在父親對面病牀上嚥下最後一口氣的母親在接受了一次又一次觸目驚心的心臟按壓和電擊等一系列搶救措施最終無力迴天後,父親是眼睜睜看着已經停止呼吸的母親被醫院“太平間”工作人員十分利落的放在擔架車上蒙上白布推出了病房。而他對這一切刺眼又扎心的場景竟然無動於衷,全當在看別人的熱鬧。
他難道忘了,那個被推出病房的可是與他廝守了70多年的少年夫妻老來伴兒啊!
那天,我把母親送至醫院太平間後重新返回病房,在那個空出來的牀位處待了好久。父親仍然躺在對面那張牀上呼呼大睡。我一雙淚眼看向窗外,天高地迥。灰濛濛的天上掠過了一隻如梭魚般瘦而細的飛鳥。
這或許是命運的苦心安排--------老天看父親太可憐而終於動了惻隱之心,特意選擇這個時候讓他患上阿爾茲海默症。
出院回家後的父親果然不再打聽母親和弟弟的下落。他孤零零的每天坐在窗前出神的看着窗外纏繞在鐵柵欄上的不知何年何月種在花盆裏的牽牛花。如今,花盆已經碎裂,但看上去早已乾枯了的牽牛花藤卻仍倔強地纏繞在鐵柵欄上。
一向有看報習慣的父親也再不和我們打聽外面發生了什麼新聞而只關心每天是否有紅燒肉吃。
父親躺在牀上苦苦撐了兩年後還是走了。
處理完父親的喪事,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感油然而生。有父母的那些日子儘管過得提心吊膽、疲憊不堪,但我至少還可以看到人生來處,如今父母雙雙離去,人生便只剩下一條蒼涼的歸途。
那種排遣不掉的憂傷和寂寞總時時伴隨着我。怎麼甩都難甩掉。我變得十分不合羣,甚至不可理喻。但那些日子裏,我卻總莫名回憶起自己童年時一個人去護城河邊,在垂柳樹上看“季鳥猴”脱去外殼羽化成蟬的情景。
“季鳥猴”是蟬的幼蟲。它簡直就像個佝僂着身子的巫婆,形態極其醜陋。據説,它需要在距地面很深很深的泥土裏不吃不喝地默默修煉很多年,才能在某一個盛夏傍晚時刻,悄悄爬出地面,就近攀上一棵垂柳,準備羽化成蟬。此時的“季鳥猴”灰頭土臉,臃腫不堪。和羽化後“居高聲自遠,流響出疏桐”的蟬兒毫無共同之處。
它先是慌里慌張、蹣跚着爬上樹幹,在夕陽和煦的光影裏忽然停下腳步,駐足、停留一會兒。然後,開始不停地擺動觸鬚,首先清理掉頭上及眼睛周圍的浮土,直到現出油亮亮的光澤。再開始輪番揮動兩隻前抱爪反覆清理自己身體各處的泥土和污垢。當它確信自己一塵不染後,便開始進入到一種靜思默想的“入靜”狀態。既像是在虔誠禱告又像是莊嚴宣誓。
這個過程持久到離譜,讓人頗感乏味和無聊。事實上,當時的我已經好幾次動了想要回家的念頭。
漸漸地,它又開始流連着繼續向上攀爬。它向上攀爬的腳步雖勇敢、剛毅但仍能顯示出些許的猶豫、彷徨和沉重以至於每向前邁出一步都顯得那樣的波橘雲詭,步步驚雷。
就這樣,在夕陽即將收了它最後一抹餘暉,天光變暗後,它才如釘似的定在那裏,身子開始前後搖動。搖動的幅度不大但頻率很高並漸漸演變成全身的顫慄。繼而,它油光光的後背上慢慢裂開一道縫隙。縫隙裏面隱約可見一隻形似桑蠶、嫩如綠翡的傢伙在亢奮、在張揚、在迫不及待地試圖從縫隙處奪身而出。但因為它過於羸弱而只能在一次次拼搏、探索失敗後把身子繼續蜷縮在縫隙裏躁動不安的掙扎、扭曲;然而,就在我將視線暫時移向別處的剎那之間,它的兩隻前抱爪不知何時已搶先一步從縫隙處攀扒而出。緊接着,一股看似雄渾的、不可遏制的力量終於讓它擺脱了緊緊包裹在它身上的那層土黃色的、堅硬殼衣的束縛,從裏面挺身而出。它站在空空如也的殼衣上,任性地舒展着侷促的身軀。一對兒捲曲成團狀的羞澀的翅膀緩緩從兩脅處一路延展、拉抻成一雙長長的亮翅,直到身體最尾端。
一隻嫩蟬終於誕生了。
它站在剛剛被它脱下的殼衣上昂然四顧,顧盼自雄!不經意間,整個身子也由嫩綠轉而深綠、轉而赭黑。不多時,那雙透明的看起來輕飄飄的翅膀也突然迸發出一股能量,開始向兩邊分向兩邊。於是,撲啦一聲嫩蟬徑直飛向河對岸一片鬱鬱葱葱的楊樹林。那是一片苗圃,苗圃裏面密植着很多年輕的白楊。白楊樹尖上零星散落着幾片圓圓的樹葉在晚風中兜轉、閃爍着微弱的天光,彷彿在向那隻飛起的嫩蟬頻頻招手致意。
聽老輩人説,嫩蟬兩脅處那對看起來徒有其表的亮翅在其一生中僅被使用這唯一的一次。還有數不清的嫩蟬就因為沒能飛過垂柳樹邊的那條河而使生命永遠付之於流水之中。
樹幹上,徒留下一隻只透明的殼衣,空房子一樣在無限寂寞和悵惘中,思念着它曾經的宿主。
我發誓,這段童年時所看到的觸目驚心的一幕,在我後來人生中的任何時候、任何場合下都沒和任何人提起過。猶如替別人保守一段秘密。那是我和那隻形態醜陋的“季鳥猴”之間的“人蟬之信”。此後,在我生命中經歷過的幾十個夏天,每每聽到誓將河水叫寒,誓把綠葉催黃的蟬兒聲嘶力竭、一唱三嘆的吟詠我都會油然想起那隻飛向河對岸的嫩蟬以及那個被它遺棄在樹幹上的“空房子”。
我為它守信若此,作為回報,它便心照不宣的送給我一些有關生命的啓示:當人世間的我們不得不經歷一場場轟轟烈烈的死亡時,會不會形同於演繹了一場“季鳥猴”蜕變成蟬的過程?而那隻寂寞的“空房子”是否就等同於被我們棄之不用的身體?
於是,我那天在醫院急診觀察室內外所“看”到的情景無非就是我在人世間的摯愛親人十分悲痛而不捨地守着剛剛被我脱下一半、並未完全脱下的“殼衣”?那些忙來忙去的大夫們不過是想通過在我脱下的那件穿破、穿爛了的“殼衣”上修修補補,儘量使它完好如初,重新供我使用?而我們此生所經歷的每一場殯儀館裏為逝者所進行的送行和告別,無非就是一干眾人以肅穆之態靜守着被“季鳥猴”脱下不久的那件“殼衣”?
現在科技支撐下的現代醫學其最大的好處就是能夠精準地對每一位生者的生命狀態予以監測。那麼,當監測儀裏原本躍動的生命曲線終於變成一條冷靜而理性的直線。相關的的數據能夠證明一個鮮活的生命此時此刻已經完成了全部的人生之旅。是否意味着那件“殼衣”已經損壞至無法修復當棄之不用。
於是。另一個問題產生了。已經走出了空房子的“季鳥猴”還能重新回到空房子里居住嗎?或者説,蟬兒既生,“季鳥猴”還能與之共存嗎?
如此,對於那隻“季鳥猴”而言,為了獲得另一種形式的生而勇於赴死之舉還顯得那麼驚心動魄嗎?
如此,對於我們人類而言,當有一天,我們不得不面對死亡,死亡這件事情本身真的不可接受又真的那麼可怕嗎?
形態醜陋的“季鳥猴”死了,飲露高歌的蟬兒卻活了!
那麼,我們人世間這一世的死,焉知不是另一世的生?人世的終結焉知不是另一世的開始?
於是,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未曾窮盡並構成了整個自然界的生命流轉。
如果説,自然界的生命形式在於多樣,那麼,地球生命的活力就在於循環!
季鳥猴---空房子----秋蟬這三者之間若有聯繫的話,也應該是一種不可逆的聯繫——大自然秩序使然。
假如季鳥猴貪戀地下深土層中絕對的黑暗和寧靜而不肯爬出地面,又或許,剛剛脱下殼衣的“季鳥猴”在極度喧囂而嘈雜的世間突然感到了某種不適而萌生悔意並試圖返回空房子,大自然還會給它那樣一個機會嗎?
假如構成整個生命世界的個體元素的數量是個亙古不變的定量,而自然界中看似種類繁多的生命個體無非就是這一亙古不變定量在某種“自然法則”支配下所進行的一次次形式轉換。請注意,它遠比佛家所宣揚的“投胎轉世”之説深刻得多!那麼大自然界裏,生命的本質其實就是始終恪守着一個能量守恆而只按照某種不為人知的自然規律做出的某種轉換和調整,那麼,這種轉換將是一條筆直的、不可逆的單行線!它不會允許每個生命個體對於每段已經完成的生命過往再有任何“剪不斷、理還亂”的牽扯和聯繫,就人世來説,每一位曾經的生命參與者在告別人世之後,熱鬧、喧囂的人世間所有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以及愛恨情仇等便都就此了斷!
即使那些曾把我們帶到人世間的父親、母親以及陪伴了我們人世間所有的摯愛親人,若在另一世上再度相逢,恐怕也會難分彼此,漠視並形同路人了吧?
從童年時見到的那隻“季鳥猴”到義無反顧擺脱驅殼束縛,最終羽化成一隻美麗蟬兒的整個過程,我聯想到了原本氣質優雅,後來只能終日躺在病牀上被多種病痛折磨得面容扭曲、憔悴不堪的父親以及好多年前離開我的爺爺、奶奶;姥姥、姥爺以及最近幾年間相繼離開我的那些至愛親人們,我想他們一定沒有死去。他們或許早已經進入到了另一種生命形態的生。其實,只要今生今世按部就班的好好活着,盡人事、知天命。善待生命、善待他人;尤其要善待弱者,就永遠不會有死亡之説!
我們的存在構成了整個自然界所有生命運轉的能量守恆。
我們構成了自然,因而與自然同在!
如今,我的人生已完成大半,雖無任何建樹和功業,但卻始終遵循“自然法則”,珍愛人世間所有生命並對於吾生未敢有絲毫的褻玩和慌率。但,既是在人世間來過就未免會有些許貪慾。我的貪慾就是祈望自然主宰者能物盡其用,讓我在下一個生命階段羽化為一隻色彩豔麗的蝴蝶,我定會不辱使命在燦爛的季節裏,於花畦間曼妙的飛舞,裝點人世。
**只因為在美麗的人世間,許多年前的一個絢爛之夏,在去護城河邊垂柳樹上看“季鳥猴”的路途上,曾有一個一天到晚總喜歡胡思亂想的小屁孩兒手舉着一支紗網在花畦間跳躍、奔跑着捕捉一隻黃豔豔的大蝴蝶。而那隻黃豔豔的大蝴蝶只與那個小屁孩嬉戲了一小會兒就招招搖搖地飛進了開滿油菜花的花田裏。這讓那個小屁孩兒懵懂轉向。他傻傻地楞在那裏,不知所措。**他分不清到底哪個是油菜花;哪個是黃蝴蝶……
寫於 甲辰年清明佳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