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遺址到舞台：河南文化的傳承與現代表達_風聞

從古樸幽靜的山道往下走，古柏與夕陽的掩映下回頭仰望嵩陽書院，會讓你有種讀書時光從未遠去的錯覺。景區閉園語音提示，讓我想起年少時的下課鈴聲。更奇妙的是，嵩陽書院正門距離普通街道並不算遠，從停車場出來，拐上不遠的嵩陽路，夜市已經開始出攤兒，有三五成羣穿着校服的學生一邊打鬧一邊停在路邊買澱粉腸。

街燈漸次亮起，上千年厚重文化邊上就是普通人家的煙火尋常。你很難不想到千百年前，此地的學生大約也是這樣，從書院下課，就結伴到山下的店家買紙筆，買小吃，在店家碰到同學也會互相熟稔地打個招呼。

去年來河南時我就説，這裏最迷人的，不是會讓人有“穿越”之感，而是不必穿越，就能讓你看到文化與歷史都在身邊活過來，寫就千百年如一日的煙火人間。

所以《清明上河圖》註定出在這裏，所以我曾暴言“河南不需要迪士尼”，這裏沉浸式演出已經漸成氣候，清明上河園、大宋武俠城、只有河南戲劇幻城，都是在用中國人自己的文化，做着屬於中國人的IP主題樂園，河南在把文化資源用起來。

而今年來河南，因為看到了中國歷史上最早的城市公共排水管道，看到了中國天文曆法的最重大的科技成就觀星台，看到了中國鍛造技術的演進，以及儒釋道三教合流，中華文明融合發展的清晰脈絡……

我開始更多地觀察和思考，中華文明上下五千年從未斷代，這份傳承，對於中國今天的發展理念，對科學技術進步的追求，以及文化思想發展的脈絡，正在產生和爆發怎樣的能量。

中國科技發展的活標本

天地之中的博物館與建築羣

2018年，我玩過一款遊戲，叫《古劍奇譚三：夢付千秋星垂野》，女二號岑纓是個擅長陣法與機關術的“科技人才”，為了抵禦魔域入侵，跟眾多學者組成的科技組織博物學會一起發明了叫做“靈火銃”，基本就是個以靈力當子彈的來福槍，一槍一隻下等魔，相當武德充沛。

靈火銃的圖紙，是一位博物學會的老學者受重傷後，自知時日無多，傳給女二號的，留下了一段後來廣受好評的台詞，説我研究不出來不重要，你接過這份研究就好了，人類科技的發展，從來都是基於傳承的。

中國古代固然沒有奇幻世界裏的“魔物”，但自然之力帶來的天災，卻也是靠代代科技傳承而發展至今的。

在河南博物院，我們看到了陶製的，中國最早的城市公共排水管道，其原理幾乎和今天的預埋管道沒有區別，管道每節長35～45釐米，直筒狀，兩端口部粗細不同，粗端口徑27～32釐米，細端口徑23～26釐米，細端有榫口，以便進行套接。

這些管道出土於淮陽平糧台古城遺址，有直管，有拐彎處的接頭，節節套扣，和排水溝有序相連，每節管道都是細端朝外，套入另一節的粗端內，整個管道北高南低，管道周圍的填土中雜以砂礓石塊，其上再鋪厚約30釐米的泥土作路面，構成了目前所知中國最早的、最為完備的城市排水系統。

而這個排水系統距今已經4300多年。

有城市給排水系統，當然就有城市的建築。鄭州市郊的大河村遺址博物館裏，能夠看到另一個讓人驚歎的科技成就。這裏出土的史前村落的遺址，發現了一種叫“木骨整塑陶房”的建築工藝。

這種工藝在泥土中加入植物乾草形成沙質草的拌泥，用植物纖維增強泥土之間的黏性，使得整個地基變成一個堅實的整體，避免開裂。這種原理本質上和混凝土、水泥等有很多相似之處。

同時以木為骨，以草為筋，用木樁形成樑柱結構，用竹條、木棍、蘆葦杆等，在樑柱結構上紮成草木圍欄，然後將特製的泥土糊在圍欄的兩面，夯實，形成牆壁。接着，他們就在屋內外放火煅燒整個屋子。中間的木質樑柱結構和草木筋被煅燒後碳化，形成了鬆散的中空結構，保温防水，而且數千年不腐。

1972年，這片遺址被髮掘出來的時候，還保留有完整的平面佈局，甚至是1-1.5米高的牆壁，而根據測算，這些遺址距今已經有5000多年的歷史。

更有意思的是，這是一片存在、延續了3300年的大型聚落。從出土的文物來看，這裏曾經橫跨仰韶文化、龍山文化以及夏、商文化等四種考古學文化，年代是從距今6800年到3500年，不間斷地存在了3300年。

如果再遇到誰説中華文明上下五千年是吹牛，你就帶他來河南看看，讓他見識一下五千年不倒的民屋牆壁，和存在了3300年的“小小村落”。

除了建築，另一箇中華文明科技的璀璨成就，是天文曆法。

我曾經被侄子問到過，為什麼中國會叫“中”國，中國的文化被稱為“中華文明”。而答案就在河南登封的觀星台。

據《周禮》記載：“周公欲求地中，營王城，乃立五表，以土圭測影，潁川陽城為中表。”

意思就是周公想要知道天地之中的位置在哪，所以他成立了五個課題組，建了五個觀測點。當時人們認為天圓地方，大地南北三萬裏，與八尺長的日影對照，認定‘影長一寸，地差千里’，即日影相差一寸，兩地相距一千里。到夏至這一天正午時分，太陽照射下立竿的影子一尺五寸長的地方，地上看不到日影，於是將此定為“天地之中”。

在周公測影后的兩千多年後（公元1297年），元代天文學家郭守敬在此主持建造了觀星台，編寫了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歷法《授時歷》，《授時歷》頒佈於1281年，把一年定為 365.2425天，也就是365天5小時49分12秒，和今天國際通用的“格里高利曆”分秒不差，而依據月亮曆法差了26秒，但是早了 302年。

今天東南亞，都還在使用這份《授時歷》，二十四節氣至今都在指導農業生產。郭守敬也因此成為了世界天文科技歷史上最受海外推崇的一位古代中國天文學家。

今天的觀星台，測時依然是準的。在觀星台四周，留下了許多復原的天文儀器，如果我十分推薦對天文感興趣的孩子來這裏看一看，我們來到此地時是上午十一點，而日期剛過清明不久，可以同時體現節氣和時間的子午式日晷，把時間和節氣都精準體現了出來。

中華文明的“天地之中”，是有科學依據的，而這份科學依據，就在河南的“天地之中”建築羣裏，就在觀星台。

文化傳承的脈絡

儒釋道與民族大融合的發展理念

天地之中，説的不只是技術意義上的中心，也是文化意義上的核心。

今天登封這片“天地之中”文化建築羣，是中國第39處世界文化遺產。在2010年8月1日申遺成功，包含了8處11項內容，其中除了觀星台和周公測景台，還有河南甚至中國最“王牌”的少林寺。

這處世界文化遺產最重要的特點有兩個：一是跨度夠長。歷經漢、魏、唐、宋、元、明、清，綿延2000年，是中國建築歷史的活標本；

二是種類夠全。這個建築羣包含了宗教、祭祀、科學、技術、學術、教育等各類場所，中國三大主流思想文化，儒、釋、道，都在這裏建立了弘揚傳播本流派文化的核心基地，而且在此地展現了三教合流的過程。

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其實就是嵩陽書院和少林寺。

嵩陽書院樹齡4500年的古柏

中國四大書院中，嵩陽書院的規模並不算大，但獨特在這裏見證了儒釋道三教的發展。這裏最初名為嵩陽寺，始建於北魏太和八年（484年），為佛教寺院。而到了隋朝大業年間（605～617年），又曾成為道教活動場所，列名嵩陽觀。

自唐代開始，逐漸成為進士、大儒們講學交流的儒學活動中心。當時這裏盛行會講，門户開放，不光有常駐的老師，還延請各地學者和官員前來講學，號稱“有教無類”，時常邀請不同學術觀點的學者進行講辯，求證求真，沒有門閥之見，獨特的教育制度，跟現代的教育理念是不謀而合的。

儒釋道，中國古代三大文化思想流派在此碰撞，交融，發展，沿革。而最終實現三教合流，而三教合流最重要的一個標誌，幾公里之外，立在少林寺中的《混元三教九流圖贊碑》。

這塊碑刻成於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作者是明朝鄭恭王朱厚烷的世子朱載堉，而碑上的石刻線畫《混元三教九流圖》，應當是來自明朝成化帝朱見深所作的《一團和氣圖》的嫡傳。

三教指的就是儒釋道三教；而九流，則指的是先秦至漢初的九大學術流派，儒家，陰陽家、道家、法家、農家、名家、墨家、縱橫家、雜家。碑刻傳遞的就是三教一體，九流同源，應當融合發展，各有所施。

《混元三教九流圖贊碑》，圖片來自：少林寺官方網站

中華文明上下五千年延續至今，始終都是與開放、融合相關的。

就像少林寺的功夫。所謂“天下功夫出少林”並非虛言，從少林寺山門往大殿的一路，立着一塊又一塊的“歸山碑”，這些都是天下武林門派來到少林寺“認祖歸宗”的碑刻，其中不乏歐美、日韓等地拳師自認武學出自少林立下的歸山碑，也有葉問後人立下詠春拳的歸山碑，明確了詠春拳源自少林武學。

當你站在安陽的文字博物館，站在形出觀星台的河南博物院面前，站在嵩陽書院，站在少林寺的歸山碑和《混元三教九流圖贊碑》前，不必過多灌輸式的解讀，你就能感受到，融合，開放，發展，才是中華文明的核心。

因為有這些，才有全世界獨一無二的五十六個民族的民族大融合，不因人種或民族不同而排斥，而黨同伐異。

因為有這些，才有從技術到思想的開放變革，成就了中國近百年來完成工業化，進行出口外貿，進行技術交流，進行金融開放，走上技術和經濟崛起的新中國的新篇章。

我曾經非常喜歡明末清初文學家朱彝尊為其住所“山曉閣”所題的一副對聯：

也不設樊籬，恐風月被它拘束；可大開門户，放江山入我襟懷。

**正是這種不設藩籬，開放融合，發展並進的心態，幫助中國人推開了世界的大門，走向世界，走出求同存異但團結共進的道路。**這是刻在中華文明血脈的理念。

河南的文化寶藏

等着國潮創作者們的發掘

進入安陽的殷墟博物館新館，大廳天花板有一隻“玄鳥”，我拍給了一位熟識的著名小説寫手，她正在策劃一本玄幻小説，涉及上古傳説，我推薦她親自來河南看看。

這些年，有很多流行的文藝作品中出現的元素，都跟河南息息相關。去年爆火的《長月燼明》裏，男主角澹炲燼的身份就是一隻“玄鳥”，生於周國。原型很可能就脱胎於我們前面提到的，確立了河南“天地之中”位置的周公的那個周朝。

這個角色的角色曲就叫《玄鳥》，而中國歷史上最早的玄鳥形象，就出自於河南商丘一代。商代以鳥為圖騰，在這裏可以看到大量相關文物。

我經常和一些寫小説的朋友開玩笑，你們寫玄幻或者修仙小説的人，第一應該去讀《山海經》，第二就應該親自去河南採一採風。

我在河南博物院參觀時，就遇到了一羣去博物館採風研學的藝術生，他們一邊聽着自動講解，一邊在記錄文物的形制、花紋、造型元素，來尋找靈感。

尋找靈感的不光有小説和電視劇，還有遊戲。之前在海外爆火的《原神》，有個角色面帶儺面，必殺技叫做“靖妖儺舞”，而儺舞的起源也在河南一代，是夏商周延續下來的祭祀舞蹈，在甲骨文中就有記載，慢慢形成了儺舞文化。今天河南永城芒碭山還有基於復原儺文化的古儺舞表演。

還有前些天我們寫過的阿里的“達摩院”，也是取自少林達摩祖師在達摩洞面壁九年修性參禪的意向，以此命名研究機構，也是希望研究機構能夠沉得住氣做基礎研究，攻克前沿科技難題。

從國風到國潮的過程中，一個繞不過的途徑，是怎麼把文化變成年輕人更加喜聞樂見的產品，才能更好地推廣文化。

河南是一個範本，過去曾身懷寶藏而不知如何運用，但近年開始突飛猛進地改變與發展，慢慢把國風變成國潮，這暗合了整個中國產業界國潮崛起的過程與經歷。

這是中國所有從事文藝和設計工作的從業者，都應該研究的課題。而要研究這個課題，我覺得應該多來這裏追根溯源，挖掘靈感，多和這裏進行合作共創。

結語

在河南的那幾天，我參加了甲辰年黃帝故里拜祖大典。在大殿進行到大典典禮儀程為國務院公佈的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認定的九項，分別為：盛世禮炮、敬獻花籃、淨手上香、行施拜禮、恭讀拜文、高唱頌歌、樂舞敬拜、祈福中華、天地人和。

進行到第八項“祈福中華”的時候，天空突然出現了彩虹。

那一刻，我突然理解了為什麼總有人會説天佑中華，是因為中國的人從來以開放、融合、奮進的理念，與自然為友，用傳承爭命。

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必須知道自己是誰，是從哪裏來的，要到哪裏去，想明白了、想對了，就要堅定不移朝着目標前進。

顯然今天的中國，正在朝着這樣已經想明白、想對了的目標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