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喻中的智慧_風聞
驱逐舰051-人民主体的历史和政治哲学。45分钟前
上週五,思政專業有同學問:
“老師你好,我看書的時候看到了一段話,反覆閲讀還是感覺很繞,中間那段話也看不懂,我就想來請教一下您。”
這位同學説看不懂的這段話,是馮友蘭《中國哲學筒史》第一章裏的一段:
“當我們思知識或談知識的時候,這個思、談的本身就是知識。用亞里士多德的話説,它是"思想思想";思想思想的思想是反思的思想。哲學家若要堅持在我們思想之前必須首先思想我們的思想,他就在這裏陷入邪惡的循環;就好像我們竟有另一種能力可以用它來思想我們的思想!實際上,我們用來思想思想的能力,也就是我們用來思想的能力,都是同一種能力。如果我們懷疑我們思想人生、宇宙的能力,我們也有同樣的理由懷疑我們思想思想的能力。”
我問她:“有什麼不懂?”
她説:“是這樣的,裏面提到“哲學家必須思想我們的思想”,其中“我們的思想”是什麼啊,感覺跳得很快。意思是不能先有思想,而是得先有思想的能力嗎?”
我解釋道:“意思就是“對思想的思想”與“思想”是同一種能力,而並不是兩種能力,不能割裂,不能以為是先有前者再有後者。”
想了想,我又打了一個比方:
“如同我照鏡子,是同時看見鏡子和鏡子裏的我自己,而不是先看見我自己,再看見鏡子。或者更準確地説:我思想時,就在思想我在思想,如同我在照鏡子的同時,也就看見自己在照鏡子。”
這個比喻看來終於解了她的惑:“恍然大悟!謝謝老師!!打擾老師啦。”
我們思考問題、討論問題、回答問題,如果善用比喻,會很有幫助。
我們常説哲學是抽象思維,但實際上哲學家
也最擅長使用形象的比喻來説明問題。而且正如錢鍾書先生在《管錐編》中指出的,比喻具有“多邊”性(《周易正義•歸妹》),因此,抓住喻體的什麼性質來作文章,會成為不同學派的一個爭論焦點;而以什麼樣的喻體才能更好地排除歧解,直指精義,也會成為同一學派謀求理論改進的重要支點。
這方面最有名的例證之一,是中國古代哲學家們對形神關係的討論。
東漢的唯物主義者桓譚首先提出了以燭火喻形神的觀點,認為形體如燭,精神如火,他説:“精神居形體,猶火之燃燭矣,……燭無,火亦不能獨行於虛空”,更不能“後燃其他”。正如離開了燭就沒有火,但火滅了還可以有燭,所以精神離不開物質形體,而物質形體卻可以離開精神。
可是這個“燭火之喻”(包括類似的“薪火之喻”)有其弱點:
1.它難免讓人們將形神關係設想為“燭”與“火”那樣的外在空間關係:“火在燭之上;燭在火之下”;
2.這樣一來,也就容易將“神”移到別的“形”上去,就像把一支燭上的火點到別的燭上去一樣;
3.甲燭上的火點到了乙燭上,可以被理解為“火”沒有變,還是原來的火,只是換了個位置,而“燭”卻不是原來的“燭”了;
4.這樣一來,“火”反而成了比“燭”更能保持同一性,更穩定更長久的東西;
5.於是“火”所喻指的“神”反而成了穩固不變的實體——這就與桓譚原來的論證意圖背道而馳了。
而這個弱點果然就被唯心主義者利用了。東晉的慧遠和尚就藉助“薪火之喻”宣揚精神是獨立的實體,不僅可以暫時住在形體之中,而且可以由此一形體轉到另一形體上去。他説:“火之傳於薪,猶神之傳於形。火之傳異薪,猶神之傳異形”(《沙門不敬王者論•形滅神不滅》)。
南朝的唯物主義哲學家範縝提出了“形質神用”的觀點,認為形是物質實體,神是形體的一種功能或作用。而且因為意識到了“燭火之喻”的這個弱點,他以“刃利之喻”代替“薪火之喻”來説明形神關係中神對形的依賴。他説:“神即形也,形即神也。是以形存則神存,形謝則神滅也。”“神之於質,猶利之於刃;形之於用,猶刃之於利。利之名非刃也,刃之名非利也。然而舍利無刃,舍刃無利。未聞刃沒而利存,豈容形亡而神在”(《神滅論》)。
不難看出,範縝以“刀刃”與“鋒利”喻形神,克服了“燭火(或薪火)之喻”形神相互外在的弱點,將中國古代哲學對形神關係的認識提高到了一個新的水平。
能提出這樣貼切而精妙的比喻,正是範縝卓越的哲學智慧的集中體現,也是我們應該着重向他學習的地方。
我講西方哲學史時,也講到過一些很重要的比喻,如柏拉圖的“洞喻”和“線喻”。而“洞喻”“線喻”的重要性不僅在於它們直接闡釋了一些什麼觀點,更在於“洞喻”本身將人的感性描述為一個模糊黑暗的封閉空間,“線喻”則將人的認知內容作了機械的線段切割,將其中的某些部分固定在高位,另一些部分固定在低位——這些比喻中所內含的思維模式對西方哲學史的影響在我看來是極為深遠的。
智慧從本質上説,是把異質的東西打通。
比喻,顯然是一種用來打通的有效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