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想去尋找當初的那個她_風聞
太史连公-lianfamily28分钟前
有人説,老了就喜歡回憶,我想我應該是老了,因為我現在總時不時地想起小時候,想起年輕的時候。是的,我好想去找她。對她説一聲:對不起!
這種想法不是現在才有的,聽到她死訊的當時,我就想去,時間是1979年8月。但告訴我消息的女同事説,她也不知道她在哪。這是我與她分開四年來,第一次聽到關於她的消息。我沒有她們家任何聯絡方式,也不知道她們家的住址。嚴格説來,以現在年輕人的標準,我和她還不算不上戀人。但在我和她的心中,我們應該是相互思念着對方的人。

一九七四年高中畢業的時候,我十七歲。因為一點小特長,我被抽到公社宣傳隊。宣傳隊旁邊有當時公社的供銷社,她就是供銷社的營業員。她下班後就喜歡到我們排演場去看我們排演節目。我在宣傳隊拉胡琴、吹笛子、編寫節目,什麼都做。應該算宣傳隊的多面手,小能人。一來二去,我們就這樣認識了。也就認識而已,一般的認識關係。關係的升級是因為有一次我問她,有肉票沒有。
説到這裏我要説明一下,這段歷史對現在的年輕人是極陌生的,現在的年輕人可能對我説的這些單位名稱都不知道是什麼,從那段歷史走過來的人一看就明白了。那時想吃肉是要肉票的,但肉票只有商品糧户口的家裏才有,農村户口沒有肉票。社員自己家裏養的豬是不能私自屠宰的,只能賣給國家,那時豬和糧食都是由國家統購,交售生豬的家庭可以領十斤肉票,憑這肉票再到供銷社買肉。而商品糧户口的家庭每月是兩斤肉票,是以户為單位兩斤。我是農業户口當然沒有肉票。公社宣傳隊每人每天補助兩毛錢,叫基本生活補助,按天算。別小看這兩毛錢,在那時可不少。街上的饅頭一個才兩分錢。在公社食堂吃飯一餐我們兩分錢就夠了。我們從家裏帶米到公社食堂兑成餐票,用這種餐票買飯,再兩分錢打一個炒青菜,就是我們一餐的飯菜。宣傳隊不是一個常設單位。需要時就組建,不需要時就解散。
我也只是這麼問了她一下,沒想過了兩天,她居然提了兩斤肉到宣傳隊交到我手上。我想我當時應該是茫然無措。這是多大個人情,兩斤肉票,還有兩斤肉的錢。尤其是肉票那時該多金貴。那時的肉是八毛錢一斤,兩斤就是一塊六毛。我説錢我倒可以想辦法還你,但我到哪弄到肉票呢。她瞪了我一眼説,誰要你的錢票,送你的。她見我還不接肉,就直接把鉚子(系豬肉的稻草)遞到了我的手上。我只得趕快接着。這天下午我沒在公社食堂吃飯,而是走了八里路把肉送回家。
回到家,我娘見我手上的肉連忙問我,肉哪來的。我告訴她,是隔壁供銷社的小李送的。我娘又問小李誰呀,我説是一個女營業員。我娘又問,她和你是高中同學。我説不是,就是認識。聽到這,我娘嘆了口氣説,這不年不節的,她送你肉你也就敢接呀。我説我沒接,是她硬㩙到我手上的。我娘只是又嘆了口氣,也沒再説什麼。問我今天晚上還回公社不,我説明天早晨回。但第二天一早,等我醒來時,我娘給我準備了一隻雞,還有二十個雞蛋,對我説,這個月的補助你就別花了,還她肉錢。這裏的雞和蛋勉強可以換兩斤肉票。臨出門時,我娘叮囑我,記住,我們是鄉下人。
我那時是真不懂,我娘為什麼要和説這話。
回到宣傳隊後 ,我就把雞和蛋送到隔壁供銷社,看見她在櫃枱後面,我就把雞和蛋放到櫃枱上,跟她説,我娘説這是給她抵肉票錢的,我要等到一星期後才能還她錢,現在手上的錢不夠了。她聽到我説的話,很生氣。説算她每天免費看我們的節目的錢成嗎。要不你再給我拉幾支歌聽也行。我沒辦法,只好説行,我就給你吹笛子也行。從此,我就成了她的專屬樂師,只要她有空,她就要我給她吹笛子拉二胡。
這事讓宣傳隊的隊長知道了,有一天,隊長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告誡我,宣傳隊是不準戀愛的,你看這裏的男男女女一二十人,戀愛就亂套了。我説我沒有戀愛,就把事情的原委給隊長説了。聽到這些,隊長站起來敲了敲我的腦殼説,你是裝的吧,這不是戀愛?我説真不是。她爸是供銷社主任,我一個鄉下人,農業户口,我沒那想法。隊長説你明白就好,但你和她交往還是得注意分寸,不然別人會説閒話的。
我已為這事就這樣過去了,但是有一天,她突然和她媽一起過來看我們排演節目,她在台下給她媽對我指指點點。完後,她媽單獨跟説了會話。就是問了我的姓名、年齡、家庭住址。我明白她媽的意思,最後我説阿姨你別問了,我是鄉下人,農業户口。您別看我在這宣傳隊弄得挺好的,其實説解散就解散。我也沒有工資,每天就兩毛錢的補助。她媽説沒什麼,我女兒説喜歡你,在我耳邊説過多次了,我今天就是過來看看,瞭解下情況。
她媽把這話點明瞭,我心裏這時才真正問自己,我喜歡她嗎?説實話,我喜歡她。但我不敢想,兩個人,兩個家庭相差太遠了,不可能。用那時的眼光,真可説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上。最後,她媽也像我媽一樣地嘆了口氣説,你明白就好,我就怕你也糊塗,最後搞出什麼事來。我説阿姨你放心吧,我不會的。這應該算我給她媽的保證吧。
從這事後幾天,她再也沒有過來看我們排節目。我已為這事就這樣過去了。但有一天我回家的路上,聽到後面有自行車的鈴聲,我回頭看見是她。她在我身邊停下車,一起走着問我跟她媽説了什麼,我説我沒説什麼。她説我肯定説了什麼,我問她怎麼了。她説她媽不讓她過來看節目了,還讓她弟看着她。我説那你就好好地聽你媽的話沒錯。她也沒再説什麼,要我用自行車帶着她一起回我家,説天快黑了。我説我不會騎。
朋友們真別笑,那時的農村孩子沒有誰會騎自行車,説句丟臉的話,她把車給我,我還是第一次這麼扶着自行車。聽了我的話,她説我真笨。她就非要帶我,拗不過她,我只得坐在後座上,她騎車帶我。車走得晃晃悠悠的,她説我的手抱在她腰上就不晃了。但我不敢。她就停下車兩腳撐地,把我的手捉到她腰上。我就這樣一路侷促不安地坐着,一邊給她指路。最後到了我家的公路邊,我讓她趕快回去,她非要到我家看看,沒法,我只得帶着她走進了我家。
我估計那天肯定是把我娘嚇着了。她進門就叫嬸孃,把我娘叫楞了,説她是來吃飯的。我娘就忙着進廚房做飯,我也跟着娘進了廚房間,我娘小聲問我,問我上次説的是不是她,我點了點頭。我孃的表情很複雜。家裏能拿得出手的菜也就這幾樣,雞、蛋,還好,那天我爹不知怎麼在水田裏抓了一條黑魚。一切弄好上桌吃飯,她就嚷開了,你不説你家很窮嗎?怎麼還有這多菜呀,這魚真好吃。我説是我娘做的好吃。她説你娘真好,她媽就沒這手藝。
吃完飯,我娘要我把她送回去,因為天也黑了。她説送送也好,她出門時是跟她媽説去同學家給同學過生日的。要是晚了就在同學家過夜。
那天晚上,月亮很亮。她在路上開玩笑問我,説這是不是她吃的過門飯。我説你想什麼呢?回想起來,這應該是我單獨和她一起走路的唯一的夜晚。因為這年的年底,我就被抽調到區裏去搞亦工亦農了。我們之間沒有任何約定,自始至終,我和她之間從來沒有説一個愛字。
所謂亦工亦農,就是那時一種招工的過渡形式,用人單位每月發我們37.5,但仍然是農業户口,所以我們沒有糧票,每個月從家裏背米。那時管我們這種人叫背米袋子的幹部。其實我們根本就不是什麼幹部,是農村人這樣叫我們。我由於一點小特長而做了亦工亦農,應該是很幸運的。吹拉彈唱,寫寫畫畫,那時很着這種人,我一個農村孩子不知怎麼就愛好這些,而且還有點上路,在當地有點小名氣,就這樣被抽調到了區裏。但真正的國家幹部是瞧不上我們這些人的。
到區裏大約兩個月的時間後的一天,我記得那天是個陰雨天,她的爸爸,就是公社供銷社的主任找到我,問我你就那個xxx,我説是。她爸問我是不是和他女兒有什麼約定,我説沒有。又説了一些話後,他就説既然你們之間沒有約定那就好,但你今天必須給我寫個書面保證,保證你們從此不再見面。要不然,我會去找區裏的領導反映你的情況,你這個亦工亦農也就別幹了。看着她爸的那幅樣子,我有些害怕,於是我就給她爸寫了一個書面保證。
寫完保證交到她爸手上後我回家躺了兩天,我娘知道我是為她的事,也沒勸我。第三天我娘衝了兩個蛋放在我的牀邊,跟我説,男子漢拿得起放得下。飯總得吃,班還得上,你現在做的這事,也不是容易得來的,要好好工作,我們鄉下人要懂得感恩。是她沒這福氣,我兒將來一定會有出息的。我吃完娘為我衝的蛋就回區裏上班了。但直到今天,我心裏的這道坎從來就沒過去。
1976年11月,我入伍到了部隊。接着“四人幫”倒台文革結束了。1977年高考恢復,由於我服役期沒滿不能報考。1978年我滿服役期報名參加了駐地的高考,大學的第一年曙假我回到離開三年的老家。哥哥姐姐、同村的鄉親們都來我家向我爹孃祝賀。後來,原宣傳隊的同事們也來了我家,我才知道,她已經不在了。宣傳隊那個唱女高音的女孩子跟我説,她走的時候她就在醫院,清理她遺物時,看到她的枕頭下面有一雙草綠色的軍鞋和一封信。她説真的很佩服她。
但女同事的敍述在我的頭腦裏畫下了一個巨大的問號。我記得我給她爸寫下保證書後,我和她再也沒有任何交往,更不用説我在部隊給她寫信和寄鞋的事。她的信和鞋是怎麼回事?但據女同事説,她給她爸説,他不用再逼她,她是我的女朋友,而且我已經是軍人。女同事還告訴我,她是在我入伍一年後走的。
她怎麼會走到這一步?她得的是什麼病?她為什麼什麼也不告訴我就走了?是的,我想去找到她的墓,我有好多好多話想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