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啊，大結局後我的五星不變_風聞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

吵翻了。

説好的年度神劇，怎麼説爛尾就爛尾。

都追過大結局了吧？

那就來吧——

不夠善良的我們

開播8.5，一路衝上 9.0，大結局過後，回落到8.4，目測還在繼續下降。

前面都好好的。

看完最後兩集很多人都大呼——

爛尾。

Rebecca是工具人嗎，為什麼要被寫死？

簡慶芬是嬌妻嗎，為什麼要與媽寶男和解？

來，拿好你的酒杯。

今晚，聊點成年人的話題。

01

被損害的Rebecca

剛開播的時候，就有不少觀眾質疑——

為什麼要把單身女性塑造得這麼“慘”？

“Rebecca和男主重逢，為什麼流淚的是R，而不是蒼老油膩沒活力的男主？”

“都為了全台灣只有一條的褲子揮金如土了，找人上門修衣櫥很難嗎？怎麼非要有個男人在才能解決啊？”

結局後，這種憤怒變成超大杯——

總的來説，就是認為《不夠善良》吃着女性主義的紅利，卻編了一個背叛女性主義的故事。

人美獨立的Rebecca，憑什麼不能變成左擁總裁，右抱奶狗的單身貴族？

中年危機的簡慶芬，憑什麼不能大方出軌，瀟灑離婚，開啓人生下半場？

當網友説《不夠善良》爛尾。

其實不是覺得質量下滑。

而是不滿意——

你作為一部女性治癒劇。

憑什麼書寫女性的失敗，而不是成功？你憑什麼不認可女人沒了男人，完全可以活得精彩，甚至更精彩？

Sir不否認，成功女性的樣本，票圈有很多，新聞裏更多。

但別忘了，編劇從一開始就提醒了我們——

這不是一部偶像劇。

沒有閃閃發光的人設，只有真實慘烈的人生。

Rebecca作為單身女性，慘嗎？

儘管她因乳癌而死。

但Sir恰恰覺得，她是最敢直面自己，反抗生活的一個。

最後兩集。

我們從片言隻語中，拼湊出Rebecca四分五裂的原生家庭。

爸爸大概很早就走了。

他的職業，R只能從媽媽口中“聽説”。

媽媽呢？

Rebecca臨終前，我們才明白——

為什麼每次過生日，Rebecca都一副臭臉：

我媽不想生我

拖了很久才報户口

我根本不知道我生日是哪一天

她是缺愛的一個，更是多餘的一個。

所以，當她一個人吃飯，被服務生要求坐吧枱的時候。

那句令人心疼的“單槍匹馬”，指的不僅是大齡單身、未婚未育這些人生選擇。

也源自她哪怕用十二段親密關係，也無法修復的童年創傷。

她自嘲下輩子要當個“爛人”。

好像是抱怨簡慶芬搶了何瑞之很爛，而自己主動放棄很蠢。

但其實。

就算重來一次，沒有簡慶芬，Rebecca也不會選擇何瑞之。

因為她知道——

何瑞之與何媽媽，才是終極的相依為命。

而自己是定時炸彈。

從小就沒有雙親疼愛。

她比誰都明白，血緣的羈絆，比一切都大。

所以成全何瑞之，其實也是成全自己，一個學不會討好迎合，滿身都是刺的自己；一個會給人制造麻煩，家庭不省心的自己。

懂事的孩子最可憐。

但這份可憐，又成為了催熟劑——

與何瑞之分手後，Rebecca逼着自己長大。異國流浪，浪到沒錢了，就打幾份工。她清除了“平平淡淡就是真”的執念，清除了“有個人對你不離不棄”的幻想。

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自己，和喜歡的事業上。

於是接近四十歲的時候。

我們看到了她一路戰戰兢兢，修修補補，但總算活成了別人眼裏，又敬又怕、獨立帥氣的樣子。

但Sir仍然想説——

Rebecca的清醒和勇敢，並不僅僅在於，她選擇了和社會大流逆向的單身、事業至上。

她的強大在於，始終願意直面生活的痛苦，靈魂的孤獨，並承認它們無法被親密關係的甜蜜稀釋。

一個人吃飯被趕、沒賺到2000萬不能退休、忙不完的糟心工作，回到家還要面對突然壞掉的衣櫥……

這些瞬間，是很慘。

但這些瞬間過後，我們又會看到，在泥潭裏狼狽掙扎，但始終聽從自己內心的張怡靜。

聽到前輩説“四十歲沒有喜歡的權利”，她沒有放棄自由職業的理想，找個安安穩穩的班上。

得知自己是年輕女孩的反面教材，她也沒有鑽進主流價值的套子，將就找個人結婚生子。

面對生活層出不窮的麻煩。

她一步一個腳印，哪怕總是出錯，卻踩得踏實心安。

不想租房，那就買個很小的安樂窩，夠住就好；沒有退休金，就上一份夠錢治病的保險；總有揮之不去的孤獨，那就放鬆心情，不再無謂的堅持原則，讓差十歲的愛情，順其自然地發生……

生活的洪水，一點點地試探底線。

但我們的Rebecca呢？

困惑過，焦慮過，不甘過。

但更多時候。

她沒有左顧右盼地活在別人的眼光裏，只是咬着牙打着命運派來的每一場硬仗。

這樣的單身女性……

真的慘嗎？失敗嗎？

對不起。

Sir覺得，這很真實，也很酷。

02

被污名的簡慶芬

“綠茶”，幾乎是開播至今，對簡慶芬最多的稱呼。

她承擔了那些我們無法根除，卻又羞於承認的“壞”。

比如挖牆腳。

比如不願服侍老人。

可為什麼，更不善良的這方，反而比Rebecca過得好，這公平嗎？

可你有沒有想過——

張怡靜，為什麼要叫“Rebecca”？

Sir有一個靠譜的猜測。

Rebecca，是老片《蝴蝶夢》的英文名。

電影裏，富家子愛上了灰姑娘。但灰姑娘卻覺得，自己配不上這份愛，配不上當這個家的女主人。

偏偏，她還從別人口中聽見——Rebecca，這個上一任的女主人，出身上流，美豔大方，出得廳堂，下得廚房，沒有人不愛戴她。

這讓灰姑娘覺得，果然嫁錯了。

有趣的是，Rebecca在《蝴蝶夢》裏從沒出現過，而她也完全不是女主想的那麼完美。而是冷漠，自私，出軌，還有不乾淨的手腕。

所以，灰姑娘女主的偏執，根源是來自——

她對自己的出身和人格魅力，沒有足夠的自信。

簡慶芬同樣如此。

Rebecca，是情敵，是知己。

但更關鍵是——

那是她心中的魔鬼。

不在於Rebecca是個什麼樣的人，過得好不好，而是她活着，對簡慶芬就是威脅。

簡慶芬必須找到一個生活上的競爭者。

因為她只有在“對打”中才能找到目標。

讓她做自己，她反而找不到生活着力點了。

常常在意體面，卻又總是搞不懂————

體面到底是什麼。

體面之下的自己，到底快不快樂？

於是，簡慶芬看似一直在向機會招手。

可事實上，最漠視自己感受，最不懂得尊重自己的……

就是她自己。

就像林依晨對角色的解讀：

簡慶芬對自己不夠善良

簡慶芬的痛苦，當然也有主婦生活的雞零狗碎。

但單身也好，結婚也罷。

誰能夠每天驚喜呢，就算有，也都是生活的惡作劇。

簡慶芬的不快樂，表面源自婚姻生活的千篇一律。

但真正的問題是——

她不曾誠實地搞清楚，自己想要的快樂，到底是什麼。

小時候。

她吃光阿公給哥哥準備的奶油蛋糕。

家裏人都以為她愛死了奶油蛋糕。

結果呢……她不記得這件事，甚至根本就不愛吃奶油蛋糕。

簡慶芬的快樂很簡單，卻很虛妄。

她以為，搶走哥哥的快樂，自己就能快樂。

這種“別人有，我也要有”的執念，讓她稀裏糊塗地長大，稀裏糊塗地被社會馴化。

進入職場，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了什麼而工作。

但她天生就懂得討人喜歡，那做別人眼裏永遠善良、永遠陽光的人。

最有趣的一點。

她那麼積極地“破壞”Rebecca和何瑞之的關係。

但我們卻完全沒搞懂——

她到底怎麼愛上何瑞之的？

多年以後。

簡慶芬親自解答了這個問題——

原來她也想要，何瑞之看向Rebecca的眼神。

但Rebecca迷惑了：“你怎麼一直活在別人的眼光裏？”

回頭再看那句“世另我”的扎心台詞。

到底是什麼讓簡慶芬總是在扮演角色，而不是成為自己呢？

是東亞文化根深蒂固的傳統觀念，比如對兩性慾望的壓抑，對延時滿足的推崇，還有對女人過於嚴苛的社會期待，對成功和幸福的刻板定義……

但這些仍然是表象。

其實《不夠善良的我們》，有着台劇一以貫之的關懷——

比起激烈的討伐。

它們更想像剝洋葱一樣，剝開一個人連自己都不曾發現的空白。

對簡慶芬來説。

這份漠視自我感受，接受社會規訓的麻木，才是她最致命的空白。

你看。

親情和愛情，簡慶芬要靠搶的。

就連自我實現，她也是靠“搶”的——

何瑞之説，如果你想，我很樂意把你媽接回來一起住，我想我的工資還能撐住這個家，或許你可以考慮辭職，全職照顧媽媽。

注意，這個媽，是簡慶芬的媽。

但簡慶芬卻慌亂起來。

然後輸出了一堆“家庭婦女必須上班”獨立宣言：

但問題是。

上班，搞錢，見客户……是真的是她想要的嗎？

最關鍵的恐怕還是開頭的那三個字——

“我也想……”

這個B班根本沒那麼重要，但看到別的現代女性，都要有自己的事業，都要證明自己不囿於家庭，好像那樣才是光鮮的、時髦的。

既然這樣，那我也想要這樣。

這就是簡慶芬最大的痛苦。

過去四十年，她一直沉浸在“別人想要的一定是好的”的執念裏。

於是她不斷地搶。

可搶到了手，卻沒有了期待中的那麼香。

當婚姻的激情消退，家庭的雞零狗碎，一起向她湧來。

她才終於理解——

在人生這條跑道上，其實沒有對手，甚至沒有賽果。

是一個個不敢直面自己，只願隨波逐流的瞬間。

才造就了現在的簡慶芬，一個貌似努力了半生，卻始終痛苦迷茫的簡慶芬。

所以，簡慶芬才會在照顧婆婆的時候，天天心裏咒她死，可當婆婆真的走了。

她卻突然發現……

原來，照顧一個活死人，至少比活成活死人要好。

03

不夠善良的，是誰？

那麼，現在再來重温，那個不夠完美的大結局吧。

有人説，簡慶芬都四十歲了。

怎麼可能這麼戀愛腦，因為一句真假難辨的“我很愛我老婆”就感動了，就與何瑞之和解了，大團圓了？

於是很多人憤怒——

所以女性成長，一定要靠男人？還要靠“洗白”男人？

這麼批評也沒問題。

畢竟這部劇的主要受眾還是女性，而劇集又將女性的狀態拍得極其細膩，很容易讓人感同身受，代入角色，並反照自身。

從而導致期待落空。

從這個角度來説，這結局委實不能讓人滿意。

可是。

在Sir看來，這卻並不是劇集的用意，也不該是它的用意。

因為它並不是要做價值判斷。

而是呈現狀態。

一個很明顯的證據就是，無論Rebecca還是簡慶芬，在劇中，她們最抓馬的部分其實都被省略了。

被“xxx天”後這樣的字幕卡取代。

這行字幕的背後。

可能是簡慶芬在照顧時的掙扎，是婆婆死亡時的慌亂，也有可能是Rebecca在抗癌時的沮喪，是在朋友關心下的痛苦。

總之，一定是極具“看點”與“爆點”的情節。

但這部劇卻沒拍。

因此對於Sir來説，劇集所呈現的才不是一個什麼狗血的三角戀婚外情之類的故事，也不是女性主義之類的標籤，它更多地是想呈現這兩個女性那些不為人知的“心理獨白”，以及她們被所忽視的狀態。

而那些眾所周知的成功與失敗，並不重要。

可是呢。

我們都知道現在的影視評論是什麼樣的環境，在截圖與片段的引導下，我們看作品不再像以往那樣，跟着人物走了。

而是跟着“三觀”走。

誰都可以憑藉一句話就可以給作品下定標籤，並質問其背後的動機與價值取向。

更可怕的是。

哪怕你對此抱有否定態度，這樣的環境還是會讓你形成慣性思維。

就像很多人吐槽，為什麼這些角色一會兒讓人解氣，一會兒又想讓人棄劇的。

那是因為，人本來就是複雜的啊。

只有價值觀才會一成不變，從一而終。

而一個正常的普通人。

才不會像一個程序一樣，不偏離目標地運轉下去。

所以回到這個“爛尾”的大結局。

在大家都羣起而攻之的情況下，Sir並不想遵循那個“正確”的答案，不想就此下結論這是“嬌妻回巢”。

反而，想在這樣的爭論之外，提供另一種解讀——

讓簡慶芬覺悟的，是何瑞之隱秘的愛嗎？

當然不是。

簡慶芬意識到的，其實是，愛得夠與不夠，都是一場執念。

如果我們判定，何瑞之不夠愛簡慶芬，她就不該回去，不該接納“渣男”。

可是——

這不就回到了簡慶芬最初的糾結中了嗎？

她就是一直懷疑，丈夫不夠愛她，還想着前任，導致她的生活不夠幸福。

簡慶芬剛跳出來，觀眾反而陷了進去。

Rebecca的出現，打破了她臆想出來的完美假想敵。

婚姻或許消磨了愛。

但保鮮期內的愛情，同樣也很“無常”。

一個例子。

Rebecca在即將進行乳房切除的前夕，脱光了上衣，問於向立是否願意接受失去乳房的她，和一段痛苦比快樂多的愛情。

於向立落荒而逃。

之後，他還找到了那個難追的“備胎”的女生，狠狠地親吻。

這段親吻，是泄慾嗎？

也許。

但更是一種不得已而為之的逃避——

他愛的仍是Rebecca。

但他不想考驗人性，考驗愛情，考驗自己對痛苦的耐受度。

當簡慶芬痛罵他，你怎麼可以一個擁抱都不給她。

於向立崩潰到紅了眼：

要是她死了我怎麼辦

要是我中途受不了放棄

她怎麼辦

這兩句台詞，讓Sir魂穿哈內克的《愛》。

一個不忍心再聽到，失能妻子日復一日痛苦的呻吟。

終於決定在殺死妻子，殺死愛情後。

同時也埋葬了自己的殘忍故事。

愛，讓我們很善良。

但更多時候，只會讓我們不夠善良。

善良在於，做出承諾的時候，我們言之鑿鑿，真情實感。

不夠善良在於，我們都知道承諾説出口的瞬間，就註定會有破碎的時候，但仍然沉迷於這個虛幻的泡泡，試圖用短暫的甜蜜，去化解漫長的痛苦。

於向立自私，卻也深情。

他在Rebecca最需要的時候逃走。

是因為他知道，自己無法靠同情和憐憫，維持一段付出與收穫永不對等的愛情。

而在愛情裏。

看清這一點，接納這一點，或許也是對你所愛的人，最大的尊重。

所以。

是發生在Rebecca身上的無常，和於向立面對無常時的恐懼，讓簡慶芬重新看待自己的婚姻和家庭。

以及最重要的——

自己的人生。

千篇一律，真的是不幸嗎？

或許。

但比起生老病死的變故。

重複，穩定，沒驚喜，就是幸福。

不夠甜蜜的愛情，不夠融洽的婚姻，不夠完美的伴侶，不夠快樂的生活……

遺憾嗎？

也許。

但現實是，仍有人願意對你説一句“謝謝”，一句“小心開車”。

也是一種幸福。

人生的真相其實只有一個，叫平淡。

而人性的真相也只有一個——

平淡時，想要不平淡；

不平淡，又想念平淡。

於是，就有了不夠善良的我們，和不夠純粹的愛。

還有一切可能在敞開，但怎麼選都有遺憾的生活。

在Sir看來。

結尾的和解，並不是編劇要證明，何瑞之是個值得愛的“好男人”。

當簡慶芬聽到“小心開車”時泣不成聲，似乎要去挽留婚姻時。

Sir也並不認為，這就是她的結局。

因為生活，本來就沒有什麼結局。

你擁有的，只有當下。

甚至當下都是假的，只有當下的意識和行動，相對靠譜一點。

不。

它們也不靠譜，因為它們總是得隴望蜀……

所以導演徐譽庭才説——

“當我們是上帝視角的時候，我們看到了全面，我們看到了她們的不足，可是當我們身陷故事裏面的時候，其實我們都是簡慶芬，也都是Rebecca。”

這就是《不夠善良》的慈悲與善良。

在信息繁雜，議題豐富，無比強調多元和正確的今天。

我們聽過太多主義。

光是女性主義這一種，就有無數種解釋，還經常吵個不停。

但只靠口號、爽文、甚至是先進的理論。

都無法真正讓我們過好這一生。

在這個意義上。

Sir覺得《不夠善良的我們》，也許算不上爛尾。

因為它讓你看見人性的不堪。

卻又不是要批判，而是為了理解。

你是痛苦的簡慶芬，還是孤獨的Rebecca，是自私的於向立，還是糊塗的何瑞之？

不重要。

重要的是——

這一路實在顛簸

但路上的風景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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