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偷師深圳_風聞
心之龙城飞将-1小时前
南風窗2024年05月02日 10:45:07 來自廣東省0人蔘與0評論
作者 | 南風窗記者 賴逸翰
值班主編 | 趙靖含
2018年,Tom第一次踏上越南的土地,而此行的目的,是為瑞福來在東盟國家中找到一個合適的海外生產基地。已經吸引了三星等大企業“常駐”的北越,闖入他的眼簾,成為市場考察單上的最佳選擇。
搖身變為瑞福來越南生產基地負責人的Tom,最終在越南北寧省駐紮下來。握着當初在深圳辦台資企業的經驗,他嘗試在新市場中招兵買馬,開拓土壤。
一紮根,即是五年。
這幾乎可以概括為越南過去幾年間快速發展的重要原因之一——大量的外資企業在越南生根發芽,產銷兩旺,託舉起了越南各項亮眼的經濟指標。
根據今年3月29日越南統計局公佈的第一季度經濟數據,越南第一季度經濟同比增長5.66%,其中商品出口總額達到930.6億美元,同比增長17%,貿易順差達到80.8億美元。而截至今年3月20日,第一季度外商對越投資總額達到61億美元,同比增長13.4%。
當然,2022年的經濟增長率更常被提及:8%。
這個數字,才是普羅大眾正視越南的開始。而8%背後的引擎,依然是大量流入越南的外國直接投資,以及當年相當於經濟總量逾90%的出口額。
外資、外企與外貿,正在構成今時今日的越南經濟故事。
東盟版初代深圳
“很像21世紀初,剛處於製造業和經濟發展起步階段的深圳。”被問及2019年時對越南的初印象,某中資企業越南生產基地負責人張振,幾乎沒有猶豫地答道。
雨後春筍般在越南土地上瘋狂“長”出來的工業區,與工業區中如富士康、佳能、三星等大型外資企業的招牌,似乎都在告訴他,不要小看這片土地的未來發展。更何況,2024年他所在的工業區,已經沒有任何多餘廠房可供購買。
“幾乎可以用搶(廠房)來形容。”張振補充道。

當地時間2023年8月29日,越南海防,員工們正離開LG電子顯示器工廠/圖源:視覺中國
另一個讓張振“如見故人”的關鍵證據是,他朋友圈中的越南當地政府工作人員,頻繁到深圳、東莞、惠州等地出差。“你猜他們是去幹什麼?肯定是去學習經驗。”
2000年左右曾在深圳辦台資企業的Tom深有同感——處於迅速推進城鎮化階段的越南,有大批為了更高收入而“進城”的勞動力,但專業技術水平不高,企業需要投入大量成本對其培訓。而渴求發展的越南政府單位,其對外資的反應也與當初的深圳幾乎無二。
諸如此類的證據,與今日深圳的盛況,勾着許許多多的外國投資者期待進入越南,尤其是進入加工製造業等勞動力密集型產業。一個“熱”字,足以形容今日的越南市場,而越南人生活水平正在實打實地上漲。
2019年,張振來到新組建好的越南辦公室時,越南本地員工中,還沒有一個人買得起小轎車。“越南對車的關税很高,比如一輛在中國也就20萬元的車,在越南要35萬元以上。但是5年過去了,我辦公室裏的人沒有變,現在(整個辦公室)有了七八部小轎車了。”

當地時間2019年7月31日,越南平陽省,當地的在建工廠/圖源:視覺中國
而市場信心的體現,既在於翻譯職業于越南愈發火熱,也在於越南水漲船高的廠房價格和人工成本。
Tom更願意用“瘋漲”來形容。五年時間,他所在的三星一級供應商工業區,其廠房租金價格已經從當初的3.5美元/平方,漲到了4.8~5美元/平方。
“(現在)在深圳關內都不需要這樣的價格。”從事電子行業的Tom苦笑。
同樣不可小覷的,是越南飛速增長的人力成本。
2016年底,森大越南公司(背後是廣州森榮手袋公司)總經理葉國安在越南招聘一線員工,平均人力成本幾乎是廣州的1/5,大約1000元人民幣每月。“現在(2024年)人力成本在3000元左右,而同期中國國內一線員工,成本仍然在6000元上下。”

森大越南公司工廠大門/圖源:鹽財經受訪者供圖
作為紮根多年的越南外企,它們多少對“漲”有些無奈,卻也不得不承認,即便加上供應鏈額外成本與貨運費用,在越南設廠仍具備不俗的優勢。
這個優勢,與越南現如今在國際社會中的位置有關。
反而是機遇
有趣的是,絕大多數在越南投資設廠的外資企業,此刻都不約而同將越南放在產業鏈中的“加工組裝”環節,材料選擇進口,成品選擇出口。

當地時間2022年11月16日,越南河內的一家工廠正在生產大力神杯石膏模型/圖源:視覺中國
產業鏈兩頭在外,既是一種經濟狀態,也是一種政治反饋。
東南亞地區地理位置與國際地位的特殊之處在於,其恰好處於中美兩國競爭的“裂縫”之中。從某種程度上來説,中美兩國在東南亞地區的“勢力”幾乎是兩面的——東南亞國家需要美國的政治和軍事影響力進行制衡,也想要域內大國中國的經濟輻射。並且,東南亞國家不樂於過多地捲入大國競爭中。
是選邊站還是維持大國平衡,一直是被拿來考驗東南亞國家的關鍵問題。而它們也在多次與兩國的交鋒中,發明出一套算得上可行的解法:把是與否的問題細化,在具體如技術、金融與安全的議題上做出選擇,保持綜合平衡。越南,當然不例外。

越南胡志明市街頭夜景/圖源:Unsplash
一種與兩國既近又遠的距離,恰好拓寬越南的生存空間。而這樣的生存空間,是眾多外資企業都看重的。尤其在特朗普2017年上台之後,企業在中國外尋找第二個選擇,似乎是順應潮流。
“年底我們就嗅到味道,特朗普上台後一直找中國的麻煩,恐嚇説要發動制裁。我們內部討論,依照美國過去對日本、香港和台灣的做法,判斷美國基本上會發動,於是啓動了對東南亞的考察計劃。”這是Tom在2018年底,踏遍東南亞進行商務考察的原因。
事實也是,貿易戰打響之後,無論是Tom、張振還是葉國安,都面臨着高達25%的懲罰性關税。這意味着,如果他們的客户仍然向中國工廠下訂單,那麼客户則需要向美國海關多繳納25%的税費。此時的客户一般有兩個選擇:一個是把税費通過壓價的方式轉移到工廠方,另一個是放棄下訂,將訂單轉移到東南亞,直接或變相要求工廠轉移至東南亞。
更何況,早在2016年,葉國安就已經無法在廣州招到相對年輕的熟練工人。“我們意識到,可能等到(目前的)這批工人到40歲、45歲時,十年之內就會出現沒有工人可用的狀態。而且,對國際關係的擔憂,其實一直存在。”

圖源:鹽財經受訪者供圖
優勢此刻顯現——越南勞動力豐富,人力成本相對低,能避開“政治風險”同時避税;無論是海運還是陸運,貨品從中國運到北越生產基地的時間,約莫要一個星期。也就是説,新建的越南工廠,依然能夠倚靠中國的供應鏈。
大量稍有實力的企業,為此選擇轉移到越南建廠,其中不乏為了更貼近客户而來的企業。在越南從事對美傢俱出口的茶梅就觀察到,他們合作了很久的薄片供應商,也在2024年初完成了向越南的轉移。
“我們就是一顆釘子”
越南深知自己的優勢,於是向這些前來尋求利潤空間的外資企業,提出了一些本地化要求,比如產業鏈與僱員的本地化比例。這無可厚非。
有關外國僱員的比例,越南政府並沒有明文規定,用“慣例”來形容更加合適。因此,這個比例在Tom的理解裏大約是1%到2%,在張振的角度則大約是5%,紅線是不超過10%。“具體要看移民局怎麼批。”Tom解釋道。
不管比例究竟如何,事實是,在他們200~300個人的工廠裏,中國僱員的數量兩隻手都數得過來,且中國僱員大多數是企業骨幹和研發部門的技術人員。
有明文規定的,則是產業鏈中本地供應商的比例——至少需要達到30%,越南政府才會給相應的企業頒發產地證,有了產地證才能在出口產品時避開關税。“通常情況下,我們會達到35%。”張振補充道。
反過來説,越南政府的“硬性”要求其實暴露問題。
這些馳騁在越南市場,推動越南進出口貿易的外資企業們,仍然依賴外部的供應鏈,尤其是中國的供應鏈。
對於企業主而言,如果能在當地採購到合適的原料,其實最好不過,這至少降低了物流費用,也縮短了交貨時間。然而一個問題是,大量企業所需的零部件和原料,企業主們並不能在越南本地找到相應的、符合質量標準且價格合適的供應商——一部分越南企業做不出來,一部分越南企業不願意投入去做。
説到這裏,Tom也非常無奈:“我們就是一顆釘子,卡在中間,外國客人作為錘子一直往下敲打我們壓價——單價不能漲,你愛做不做。我們也只能向下面的木頭打,可是越南本地企業能釘得下去多少?從電子零件來説,除了中國就是馬來西亞和印尼,越南本地沒有做這些通用型電子原物料,我是不是得依賴進口?”

當地時間2023年8月1日,越南河內一智能電動汽車工廠,工人正在對電池進行分類/圖源:視覺中國
無論是Tom需要的、附帶有環保要求的PCB板,還是葉國安需要的環保再生料,他們都無法“仰仗”越南本地企業,甚至葉國安還曾與他的供應商溝通,希望供應商能夠到越南去發展。
“比如説包裝充電機的彩盒,我們之前也嘗試找越南本土企業來做,但顏色始終調不好,影響了出貨,幾次後我們也不敢找本地企業來做了,我只能找到中資企業來做——他們的技術人員是中國人,顏色調出來,沒有任何問題。”張振舉了一個簡單的例子,來説明越南本地的供應鏈情況。
於是,在張振的供應鏈條中,有60%~70%的原輔料需要從中國進口,而越南本土的供應商中又有七到八成都是中資企業。而且,本土供應商中的中國與越南供應商,在供應鏈中參與的角色也不一樣:“本土的越南企業會參與相對簡單、沒有太多技術難度的部分,而本土的中國供應商會涉及技術難度更大的部分。”
也就是説,一種可能是,儘管符合了30%的供應鏈本土化,在其中支撐這些越南外資企業運轉的,大部分依然是中國方面的供應商。
儘管在近5到6年中,企業主們的確多感覺越南的供應鏈向好,但更新速度仍十分緩慢。“慢慢能生產原輔料周邊一些小配件和小材料了,但主要的品類還是沒解決。”葉國安認為,用“好一點,但不明顯”來形容越南本地供應鏈的發展,更加準確。

圖源:鹽財經受訪者供圖
這也證明了,當下作為越南經濟支柱而存在的製造業,其本地水平卻仍然不足。“所以(越南)叫生產基地。”葉國安總結道。
十年
提到越南的發展前景,張振反問道:“現在的越南非常像21世紀初的深圳,我們現在把時間往回撥20年,你認為越南還有沒有發展空間?”
停頓一秒後,他又自己答道:“我認為至少還有10年。但根據供應鏈的情況,10年內越南‘組裝’的地位應該無法改變。”
10這個數字,同樣出現在Tom的預估中,但他對越南整體投資環境的擔憂明顯更多些。“5~10年。”Tom給了這樣一個答案。
“越南只會發展得比(當初的)深圳和東莞快,因為許多企業家會把深圳、東莞的經驗導入。”其實Tom就是運用了過去的經驗、在越南少走了許多彎路的那一批人。“可是發展得太快,對於企業來説,也不見得是一件好事,最後只會泡沫化。”他説。
於是,對於現在中國互聯網上十分流行的“越南熱”,已經在越南生活了5年的Tom非常謹慎。他贊同越南快速的發展,也贊同越來越多新建的工業區正預示着越南的經濟活力,但同時提到現有的低價惡性競爭和盲目擴張工業區所帶來的風險。
因為“越南熱”,大量外資企業湧入越南,卻也因飆升的土地和廠房價格、嚴格的消防要求,在起步時就揹負着繁重的成本負擔。

越南北江,越安縣光州工業園區的Luxshare精密工業公司和富士康科技公司的工廠。越南北部的北江省是蘋果公司(Apple Inc.)、三星電子(Samsung Electronics Co.)和其他跨國公司的供應商所在地/圖源:視覺中國
“它們(新到越南的企業)現在很大手筆,上來就是買上萬平米的廠房,但剛來沒有訂單,為了工廠能夠活,只要夠付工人工錢,甚至賠一點也願意做。”Tom直言,步入2023年第三季度後,已經有不少客人藉此向他壓價。
葉國安在提到供應商應客户要求,到越南發展的意願強烈時,也同時提到:“隨遷過來的供應商很多,但做得好不好就得看業務構成是否健康。如果只依賴於一兩個客户或者單一行業,那麼就有可能出現停工停產的情況。”
極重的資產投入與手頭訂單的數量,分別壓在“于越南生存”這一天平的兩端。兩者的對比決定着企業的生死,或許,也決定着越南經濟的波峯與谷底。畢竟,一旦訂單不飽和,這些外資廠商只能撤出越南。
一組直觀的數據對比是,根據越南計劃與投資部商業登記管理局的數據,2023年越南新設立企業近16萬家,但全年退出市場的企業卻達到了17.25萬家。

2017年-2023年,越南新設立和復業公司/退出市場公司數/數據來源:越南統計總局
相比於漂亮的出口成績,這無疑是越南經濟的晦暗面。
黎明還是夜?
當供應鏈無法完整本地化,以及外資供應商進入又退出越南市場的事實擺在面前時,張振和Tom都思考了未來越南能否全面“複製”、承接中國產業鏈的問題。
很快他們得出答案:不能。
這也最終指向了他們的另外一個答案:越南難以完全替代中國成為“世界工廠”。
因為資源稟賦、勞動力儲備以及教育文化水平的差異,中短期內無法被忽視。
“一個是越南沒有那麼大的國土面積,去承接那麼多的製造業供應鏈廠商,一個是基礎設施達不到要求,尤其是交通和電力達不到完全承接的範圍。比如,鋪設這麼多供應鏈出來需要10噸水,可是整個國家也只有5噸,那怎麼樣也滿足不了。”張振解釋了自己的想法。
另一個關鍵問題是,當許多勞動力密集型企業因看重越南廉價的人力成本而來到越南時,這個人口剛剛破億的國家,到底能接受多少個需要合格勞動力的大型企業?
儘管如此,無論是Tom還是張振,都還是決定繼續在越南深耕。畢竟,五年左右的時間過去,他們已經在越南站穩腳跟,有穩定的團隊、穩定的物流、穩定的訂單來源。甚至,擴大生產近在眼前。
關鍵的原因也還在於,越南如今還是能避開美國對華加徵的25%的關税,其飛漲後的人工成本對比起中國國內情況,仍然具備一定的價格優勢。東南亞國家中,目前似乎還沒有比越南更好的選擇。

越南河內市,一位顧客在商店內挑選商品/圖源:圖蟲創意
當然,越南政府也的確下了許多功夫。
一個最典型的例子,便是3月底越南更換國家元首的舉動。從Tom的視角來看,甚至不需要討論主席的職位變動,近兩年來各部會級、各省首長的替換,已經能夠説明越南政府已經在內政治理和反貪腐上做了不少努力——這對企業,尤其是與當地存在一定差異的外企來説,自然是一個利好。
更別提,如今的越南政府還在積極推動吸引外資。
不過,比起越南內部的政治環境,美國對越南的政策走勢或許對這部分企業的影響更大些。他們早年因緊張的國際關係而來,一旦政治環境緊縮,隨時離開也是有可能的。
其中,最大的變動因素,便是今年11月的美國大選——如果特朗普再度當選總統,誰也無法預估商人風格的他是否會再度加徵關税,以及,在越南承接產業卻仍連接着中國供應鏈的事實人盡皆知的前提下,其會否對倚重外資的越南有所動作。
越南,還在等待它的命運,希望不只是等待。
(應受訪者要求,張振、茶梅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