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曾被稱為“中國醫學的卓絕成就”,如今卻銷聲匿跡 | 熊衞民訪談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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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紀70年代初,針刺麻醉作為中國最重大的醫學成果被鋪天蓋地報道,並且獲得強力推廣,應用於大部分手術中。當時其他科研項目多已下馬,針刺麻醉是少有的尚可進行的政治正確、能夠得到國家資助的項目,因此相關的臨牀和基礎醫學研究也很多。然而,近三四十年,這方面的臨牀實踐越來越少,且主要是科學研究性質的,媒體上的宣傳也變得很稀少。本文通過訪談神經生物學家壽天德教授,深入探討了針刺麻醉的臨牀效果、研究過程及推廣歷史,還原了其在現代醫學實踐中的真實面貌和其侷限性。
參考閲讀:打雞血、喝尿、針刺麻醉,我親歷過這些醫療荒唐事 | 熊衞民訪談
訪談、整理 | 熊衞民、崔競文
在“中西醫結合”方針的指引下,我國醫務工作者於1958年前後創造了針刺麻醉這一獨特的、針刺條件下對清醒患者施行外科手術的方法,並在一些醫院中得到應用。20世紀70年代初,針刺麻醉作為中國最重大的醫學成果被鋪天蓋地報道並強力推廣。由於“文革”中別的科研項目多已下馬,而針刺麻醉是少有的尚可進行的政治正確、能夠得到國家資助的項目,因此該時期對針刺麻醉相關的臨牀和基礎醫學研究也很多。但是,近三四十年,這方面的實踐變得很少,相關宣傳也基本不見了。針刺麻醉的療效究竟如何?當年究竟是如何研究、推廣的?需要對相關的醫護人員、研究者、患者、管理人員等進行廣泛而深入的調研。
受訪人壽天德,神經生物學家。1941年出生於陝西省西安市,1959年進入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生物物理系學習,1964年畢業留校任教,歷任講師、副教授、教授、博士生導師,期間曾四度赴美學習或開展合作研究。1984-1996年,他先後擔任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生物學系常務副主任、主任。1997年調入復旦大學生命科學學院生理學和生物物理系工作,任腦科學研究中心主任,2008年退休。
壽天德於1972年底或1973年初開始針刺麻醉研究工作。他起初是針刺麻醉手術的觀察者,很快就成為了針刺麻醉鎮痛原理的研究者,還曾試圖把這方面的研究介紹到國際上去,是一位較為理想的訪談對象。在這次訪談中,他介紹了他和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的同事參與針刺麻醉手術的動機和過程,他們對耳根環麻醉儀的改造,他們以兔子為動物模型做的實驗研究,他對針刺麻醉手術的觀察和認識,他和國際著名科學家李約瑟教授就針刺麻醉進行的通信等。壽天德認為,針刺麻醉效果不太穩定、費時費力、不確定性很多,不及藥物麻醉簡單、迅捷、適用於各種手術,無法適應我國醫院繁忙的外科需求,現在幾乎沒有什麼醫院在臨牀上繼續採用針刺麻醉,是很可以理解的。但這方面的基礎醫學研究還可以繼續進行。
受訪人:壽天德教授(以下簡稱“壽”)
訪談人:熊衞民(以下簡稱“熊”)
整理人:熊衞民、崔競文
訪談時間:2024年3月7日,2024年4月7日
訪談方式:微信視頻
圖1 壽天德(2018年9月16日熊衞民攝)
針刺麻醉是當時少有的尚能進行的研究
熊:針刺鎮痛是中國首先發現的現象,20世紀50年代後期開始用於臨牀,發展成為針刺麻醉,應用到外科手術中。20世紀70年代初,它被廣泛實踐和大肆宣傳,還被介紹到國際上去,並被認為是“中國醫學的卓絕成就”[1]。近三四十年,這方面的臨牀實踐越來越少,且主要是科學研究性質的,媒體上的宣傳也變得很稀少。針刺麻醉的療效到底如何?需要對相關研究者、醫護人員、患者做廣泛調研。
我注意到您在20世紀70年代就做過針刺麻醉方面的調研,首先是作為見證人到醫院裏親眼觀察,後來又成了針刺麻醉的研究者。我特別感興趣的是您當時作為觀察者的見聞。您曾到醫院待過很多天,要做手術的那些病人是什麼樣的情況?他們願不願意接受用針麻的手術?醫生是從哪裏學的針麻?他們的水平如何?在手術中願不願意使用針麻?針麻的實際效果如何?我想請您談一談相關內容。
壽:針刺麻醉的確是中國獨創的在患者清醒狀態下施行手術的方法,具有術後恢復快,無後遺症等優點,而且在中國大規模地推行過。
“文革”時期,除國防軍工方面的科研或極個別被領導人關照的項目外,幾乎所有的科研都被叫停了。在生命科學、醫學方面,只有研究針刺麻醉,才可能得到一點政府的資助。這是我們當年研究針刺麻醉的背景。
1970年,中國科學技術大學(以下簡稱“科大”)從北京搬到合肥,停課搞運動,改由那些完全不懂教學的軍人和淮南煤礦工人來管理。1972年,學校開始招收工農兵學員。第一年我們生物物理專業沒招生,後來也只招了1973級、1975級兩級工農兵學員。
1972年招生開始後,我們不甘心整天開會搞運動不做正事。我們在大學學習了五年。國家培養我們,不收學費。從良心上講,我覺得我們應當為人民、為國家做實事,而不應該讓時間一天天荒廢掉。而且,我們的歲數也在一年年變大,也不應老是這麼虛度光陰。所以,我們很想做點業務工作。
“文革”期間,針刺麻醉被認為是中國的獨特創造,因此得到國家大力推行。中國科學院(以下簡稱“中科院”)有關研究所、眾多醫學院和一批搞生理的高等院校都一窩蜂地上馬研究針刺麻醉的鎮痛原理,因為只有這個基礎研究項目能夠得到政府資助,並且政治正確,不會被批判。安徽、上海、北京等地的各家醫院和院校也都在搞針刺麻醉,正是熱火朝天,各種交流會和論文很多,國家還出了專門的論文集。進行針刺麻醉的機理研究,這是我們當時少有的可選項目。作為科大生物物理專業最早做科研的人,我當時的想法是:第一,弄清楚針刺麻醉有沒有效;第二,若其確實有效,我們再研究針刺麻醉的鎮痛原理。
去醫院“取經”、幫忙
壽:1972底或1973年初,我們開始跟6系(無線電系)張作生老師合作研究針刺麻醉鎮痛原理。我們幾位老師雖然不會開刀,但是對此很重視。
第一步是學習如何扎針灸。先在自己身上試穴位。為了弄清楚經絡穴位的名稱、位置,我們事先做了很多功課,常常把經絡圖帶在身邊做針刺穴位練習。穴位扎準了以後,該處會有酸、脹、麻的感覺,中醫管這叫做“得氣”,有時候這種感覺還會沿着經絡線傳到遠端去,比如人的足三里穴位在小腿上部,扎它可以令腳尖產生感覺。我們嘗試扎自己身上的多個穴位,感到老祖宗傳了這麼多年的穴位確有特異性。
然後,我們跑到當地的醫院“取經”,瞭解醫院臨牀使用針刺麻醉的情況。我們去了安醫附院(安徽醫科大學第一附屬醫院)、安徽省立醫院(現已併入中國科學技術大學,成為該校附屬第一醫院)、合肥市第二人民醫院(當時叫工農兵醫院),和它們均建立了密切聯繫,並與後兩家醫院開展了合作。安徽醫科大學生理教研室已和安醫附院進行合作,我們就沒跟該院合作。我們跟麻醉師、主刀醫生等交朋友,看他們怎麼做。我在省立醫院、合肥市第二人民醫院的手術室呆了十來天,他們做的幾乎所有的手術我都看了。從開顱到開胸,從一般的腹部手術到婦產科手術,相關手術的完整過程我都看了。
我們發現,針刺的確有療效,但不是對任何手術、任何人都有效。它的效果因病而異、因人而異。對胸部及以上部位(如腦、臉、喉嚨)的手術效果較好;對腹部手術則效果較差,有時會失敗,開着開着刀,病人大聲喊痛,只好趕緊給他上麻藥。這跟針麻的作用機制可能有關係。腹部手術面臨三個難關:一是鎮痛不全;二是剖開以後,手術中難免的內臟牽拉反應無法克服,這會讓病人很難受;三是腹肌緊張,導致縫合關腹困難。這幾個難關難以克服。所以,針刺麻醉手術儘管有一定的效果,但並不適用所有手術。但當時的情況是,政府認為這是我們國家做出的一個創造,大力推行,各個醫院都要搞,不光合肥的醫院如此,上海的醫院、北京的醫院……全國各地的醫院都如此,大部分手術都使用針刺麻醉。高等院校、科研院所一批搞生理的則加入到了針刺麻醉機理的研究之中,還出了專門的論文集,我們是在這種氛圍中加入到機理研究工作中來的。
針刺麻醉時將針灸針插入穴位進行捻轉,但實際的刺激手段並不是用手一直捻針,而是通微弱的脈衝電流刺激相關穴位。早期可能是用手捻來刺激,但很快全國都改用電針。這主要是因為一場手術要幾個小時,一個人根本就不可能持續捻針那麼久。電針則容易多了。相關儀器比較簡單,有自制的、也有專門買的。我們生物物理教研室的老師還幫醫院改進電針儀器,我做了一些臨牀定量觀測工作。做報道、做科研都需要定量,對不對?光説“微弱”怎麼行?需要測量電脈衝的頻率、峯值,以及通過針灸針的電流的大小等。我想了一些辦法,把示波器拿到手術室裏去,示波器只能測定快速變化的電壓,測不了電流,我就在電針迴路中加了一個10歐姆的小電阻,用示波器測小電阻上的瞬間電壓變化。電壓除以電阻就是電流了。
熊:看來,醫生歡迎你們進手術室,是因為你們能幫他們的忙。
壽:是的。基本數據説不清楚,他們怎麼去跟人交流?臨牀報告都寫不出來。
以耳根環麻醉為研究重點
壽:合肥市第二人民醫院普通外科針刺麻醉用的是耳針。根據中醫理論,人耳上幾乎具有人體各部有關的所有穴位,分別對應身體的各個部位,所以,無需尋找與手術部位相關的軀體上的穴位,只需刺激耳朵上的穴位就可以。唐山市第一人民醫院最早用耳針做針麻,他們還有發明創造:耳根環麻醉方法。他們做了兩個銅絲圈,上面用紗布纏上,套到耳朵上,把整個耳根套上,然後蘸生理鹽水,生理鹽水能導電。兩個耳朵,兩個耳根環,在這兩個環間施加脈衝電刺激,耳朵所有的穴位都被刺激到了,全身的穴位也就被刺激到了。這樣一來,就不用再去身上找相關的穴位,套個耳根環就可以了。耳根環通電刺激耳朵,能產生同樣的效果。用耳根環來做,針刺麻醉就簡易多了,不用選穴位,隨便誰上來都給戴上兩個環,然後通電,脈衝輸入電流,20分鐘後就可開刀。手術前還加一點鎮靜劑,因為病人在接受手術時是完全清醒的,聽到醫生講話或手術器械操作聲時,他會心理緊張,所以需要給點鎮靜劑。合肥市第二人民醫院學習了唐山的經驗,前後做了四五千例耳根環麻醉手術,把這些手術按照針麻的效果分成了幾個等級,做了詳細的臨牀總結。
我們去看了相關手術,覺得耳根環麻醉的鎮痛原理值得研究,就把我們的研究重點定位到了耳根環上。我們全程參與了合肥市第二人民醫院的相關手術,對手術進行分析和總結。我們生物物理教研室的同事還改進了耳根環麻醉儀,將其做了推廣。截至1976年5月,用我們研發的工農兵—I型耳根環麻醉儀做的手術多達1200餘例。
做下一步的研究工作時,我意識到自己缺乏電生理的相關知識和實驗技能。當時中科院上海生理研究所也在做針刺麻醉的電生理研究,他們的研究成果在全國穩執牛耳。所以1974年10月,我去上海生理研究所進修,為期半年。1975年4月,我回到科大,正式開展耳根環麻醉的鎮痛原理研究工作。我們用兔子做動物模型,給兔子耳朵也做了兩個耳根環。我們用銅絲做成與兔子耳根大小相適應的環,環外包以紗布,用生理鹽水蘸濕,套在兔子耳根部,並適當縮緊耳環,保證與耳根皮膚密切接觸,連上耳根環麻醉儀進行麻醉,觀察耳根環麻醉過程中兔子痛閾的變化,結果發現,耳根環作用20分鐘以後,兔子的耐痛閾值提高了89%[2]。説明兔子更加耐痛了,原來忍受不了的痛它變得能夠忍受,這就不一樣了,對吧?
熊:89%的量化數據是怎麼得出的?
壽:科學研究必須有量化的辦法。我們對耳根環麻醉實驗做了比較嚴格的設計。首先,我們在兔子的一隻腿上安置兩個皮膚電極並用方波電脈衝刺激,觀察兔子的屈腿反應。如果連續三次都能引發兔子防禦性的屈腿反應,那麼此時最小方波電壓峯峯值就為痛閾。比如原來給兔子4.47伏特的電壓刺激它就會有屈腿反應,現在耳根環電刺激時要給到8.43伏特的電壓刺激才有反應,説明耐痛的閾值提高了89%,我們就用這樣的客觀指標得出了量化的數據。
圖2 耳根環兔子實驗示意圖(採自《尾核在耳根環麻醉中可能作用的初步探討》論文)
做完這一實驗、確證耳根環能提升兔子的耐痛閾值後,我們又研究相關的機理。我們仍用兔子做實驗,對兔子的雙側尾核進行局部毀損,觀察尾核毀損後痛閾的變化,並與毀損前作比較,結果表明局部毀損雙側尾核後,耳根環麻醉提高痛閾的效果基本消失,提示尾核在耳根環鎮痛中可能起重要作用。
我們的針刺麻醉研究成果獲得省部級獎勵
壽:1976年“文革”結束前,我們就完成了一篇論文,所有數據整理、圖畫都是我完成的,孫玉温老師[3]和我一起負責,她在這個項目中起了很大的作用。但那時國內情況都一樣,發表文章不署作者名字,這項研究成果最終以“生物物理專業針刺麻醉研究小組”的名義,發表在1976年《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學報》[2]上,算是我們系裏獨立發表的第一篇科學論文。
1978年,中央開了全國科學大會,宣佈“科學的春天到來了”。各省在大會前後也開了省科學大會。“文革”中大家普遍沒搞科研,搞了也沒有地方發表,而我們已經出了研究成果,所以佔了較大的先機。學校把我們這項研究以科大的名義報上去,安徽省給了我們一個獎,後來中科院也給了我們一個“重大科技成果獎”。現在看來,當時做的工作其實很基礎、很初步,但是在科研停頓的情況下,能夠努力做點粗淺的工作,也算不錯了。
熊:那這項研究獲得全國科學大會獎了嗎?
壽:沒有,就是省、部級的獎。我覺得這個成果很一般,根本沒想到會得獎,由於“文革”中全國科研大都停下來了,但我們生物物理教研室卻借針刺麻醉原理研究這一特殊項目,取得了一些發展。
熊:你們獲得了這些獎項,學校有沒有開會宣佈,有沒有讓你們上台領獎?
壽:那時候沒有這種形式。就是獎狀來了,發到學校科研處,科研處再通知我去拿。就是一張紙,沒有物質獎勵。其他系也有獲獎的,也是如此。“文革”後第一次頒獎,沒搞什麼儀式。
針刺麻醉手術見聞
熊:我剛才記了不少問題,再一一提出來向您請教。做針刺麻醉的手術時長大概為多少?開胸、開顱手術是否耗時更長?
壽:因為各種手術類型各異,病人的健康狀況也不同,所以手術時間是長短不一的。開胸腔的手術還需要人工呼吸,因為胸腔一打開肺就癟掉了。實際中要用呼吸機把氣打到肺裏讓肺擴張,就像打氣筒一樣打進去抽出來。而腦手術就不需要打開胸腔,很多是對割開的頭皮用局部麻醉。腦部沒有痛覺感受器,除非鑽個洞,否則在腦裏割來割去病人一點痛楚都沒有。做腦部手術時,醫生還要跟病人對話確保哪些部位與感覺相關,以防把人家正常的腦搞壞了,留下後遺症。做腦手術往往需要醫生和病患高度地相互瞭解,所以外科大夫一定要非常謹慎。觀察針刺麻醉的這個階段,我也説不清看了多少手術,只記得我們在省立醫院普外科大概待了10-15天,所以也漲了很多知識。
熊:對醫院來説,做手術需要保證一定的針麻比例嗎?
壽:那時候是外科手術首選針麻。有的手術幾乎百分之百都能夠使用針麻,比如説扁桃腺、頸部、胸部的手術,效果都很好,病人恢復快,沒有後遺症。但並不是所有手術都適合用針麻的辦法,還要同時判斷這個病人適不適合用針麻。針麻畢竟很費勁,而且很多手術用藥麻會更簡單。所以也不能把針麻説得不得了,什麼人、什麼類型的手術都可以做。針麻也有侷限性。醫院的病人那麼多,都等着你開刀,你慢吞吞來怎麼行。上世紀七十年代這波高潮過去以後,到現在幾乎沒有什麼醫院在臨牀實踐上用針刺麻醉了,畢竟費時費力,而且不確定性太多。
熊:在手術中做針刺麻醉的人是醫院針灸科的大夫嗎?
壽:做針刺麻醉的醫生不是針灸科的人,完全是學習了中醫針灸穴位後麻醉科的麻醉師。
熊:原來是這樣!讓用藥物麻醉的西醫來學針刺麻醉!如果説手術出現危機,他們還可以緊急改用藥物進行局麻、全麻。所以針刺麻醉的實施者全部是西醫麻醉師。
壽:對,當時全國的普外科都是麻醉科的人在做針刺麻醉。手術成功與否,麻醉師能決定一大半。麻醉得好,成功率就很高,如果麻醉效果不好,手術就麻煩了。
熊:針刺麻醉的程序是否複雜,一個人能完成嗎?
壽:耳根環麻醉很簡單,一個人可以完成。將耳根環套上就是了,然後逐漸增加刺激電流,患者覺得電流太大了就要把它調小點,只要能忍受就行。刺激20分鐘以後再用針輕刺病人的皮膚,如果病人覺得不痛,就可以開刀了。用耳根環麻醉不需要你去找穴位,整個耳朵上的所有穴位它都能刺激到,所以只要一個麻醉師就夠了。
熊:其他類型的針刺麻醉是不是需要的麻醉師比較多?我看過一張題為“針刺麻醉體外循環心內直視手術”的照片,其中做麻醉的有4個人;在意大利導演安東尼奧尼拍攝的紀錄片《中國》中,針刺麻醉手術中做麻醉的也不止一人。
壽:那種複雜類型手術的針刺麻醉用的麻醉人員可能是要多一些,因為還包括有體外循環和人工呼吸機控制等人員。耳根環麻醉的一般手術一個麻醉師就可以了。
熊:耳根環麻醉簡單一些,在麻醉效果方面,它是比其他針刺麻醉方式好還是差?
壽:當時耳根環麻醉還處在探索階段,我並沒有對它和其他麻醉方式的優劣做過認真比較。在軀體上扎針,有找穴位的問題,認穴不準,會影響針刺麻醉的效果。耳根環麻醉就是把環往耳朵上一套,操作很簡單,無需找穴位。在合肥第二人民醫院的麻醉師看來,至少耳根環麻醉的效果不亞於其他針刺麻醉的效果。他們覺得耳根環麻醉簡便、效果也不差,就沿用了下來。幾年下來,他們用耳根環麻醉做過四五千例手術。
熊:您有沒有看到病人在手術過程中突然痛得很厲害的情形?
壽:也有這種情況,麻醉師要馬上改成藥麻。針刺麻醉因人而異,本來就不是百分之百有效,所以麻醉師會做好兩手準備。有些類型的手術基本沒問題,非常放心。
熊:有病人提出不願意針麻的要求嗎?
壽:當然會有的,對不願意的病人根本就不考慮採用針刺麻醉,還是要自願的。如患者不相信你,你再用針麻就更不行了。要初篩哪些人適合用針刺麻醉來做,一般來説知識分子用針麻的效果不太好,工農大眾的效果反而好一些,因為他們沒有太多顧慮。
熊:我猜是不是知識分子的信息源比較廣,聽説有些時候針麻效果不好,所以就害怕。而工農大眾瞭解到的材料少,所以上面一宣傳他就信了,認為針刺麻醉效果非常好,也就更願意使用。
壽:這也許是一個原因。工農大眾做的工作多數是體力勞動,他們也更耐痛一些。
熊:婦女生產的疼痛等級更高些,她們的耐受能力會不會好一點?
壽:可能因人而異。那個年代跟現在不同,剖腹產的人不多,多數採取順產,只有實在難產的時候才轉成剖腹產,所以這種手術我們只看了個別幾個例子。
熊:您當時在醫院裏觀看手術時,有沒有那種觀摩手術的玻璃房?
壽:安徽省立醫院有一個手術枱是專門讓人觀摩的,在手術枱上方開了一個大圓洞,並且用玻璃罩罩起來,人在手術枱上方看得清清楚楚。這主要是用於醫生間的相互交流和給醫學院的實習生教學用的。
熊:在您觀察的手術中,針刺麻醉的失敗率、成功率有多高?
壽:那就看是哪種手術了。當時合肥市第二人民醫院的麻醉科主任總結了幾千例不同類型的手術,還分優等率什麼的,統計數據裏都有,現在我真想找到這個統計資料,但是找不到了。
熊:針刺麻醉什麼叫成功,什麼叫失敗,對此你們當時是怎麼認識的?
壽:成功就是能夠用針刺麻醉安全地做完全部手術。失敗,則是手術過程中病人大聲喊痛,不得不改為藥物麻醉。
熊:你們的兔子研究表明,耳根環麻醉後,兔子對疼痛的耐受閾值增大了89%……
壽:是的,根據我們的論文記載,兔子疼痛耐受閾值提高了89%,把不能忍受的痛變成能夠忍受的痛。
熊:但還是痛,跟藥麻造成的完全無疼還是有很大的區別。
壽:有的時候,比如説你的皮膚擦傷了,破了、痛了,你用碘酒處理一下就過去了,這叫可忍受的痛,對吧?施加針麻後,一些手術,譬如甲狀腺手術能順利完成。我不敢説當時病人完全沒有痛覺,但那種痛覺應當是能夠忍受的。但藥物麻醉時如果劑量掌握不好,也會鎮痛不全,或劑量過大甚至導致病人死亡。
熊:有些疼痛非常厲害,就算耐受閾值提高了,感覺疼痛程度只有以前的1/2、1/5了,還是難以忍受的。這跟藥麻帶來的完全無疼還是有質的區別。
壽:麻醉師有經驗。病人是在完全清醒的情況下做的手術,他到底有多痛,有豐富臨牀經驗的麻醉師可以做判斷。
熊:您在前面談到了你們把針麻按效果分成等級的事,究竟是如何分級的,標準是什麼?
壽:那是麻醉師來分的。當時全國的醫院都在搞針麻,合肥的麻醉師給針麻分等級時依據的應當是全國通行的標準。
熊:您瞭解具體情況嗎?
壽:不瞭解。材料上應該有,優等的是什麼情況,二等的是什麼情況,有客觀標準的。我估計是根據病人在手術期間的表現來分。譬如,手術前主刀醫生拿針碰病人的皮膚,病人是否説痛;病人在手術期間有沒有叫痛,等等。
熊:你們在以後的研究中還去過那些醫院嗎?
壽:去過,工農兵醫院的麻醉科主任也常到我們實驗室來交流。他們申請職稱要寫論文,我們也會幫忙修改。
熊:也就是説那個時候,科大生物物理專業就開始與醫院建立密切聯繫了。
壽:是的,大概從1973年就開始了,到針刺麻醉高潮過去後,我們生物物理專業老師和合肥市的多家醫院,安徽醫學院、安徽中醫學院的很多醫生、教授甚至個別領導都有工作上或個人的聯繫,相互也很熟悉,有的至今仍保持着聯繫。
與李約瑟通信
壽:我後來甚至還想過把合肥市第二人民醫院針刺麻醉的成果做成一篇國際上能夠接受的論文,到著名的醫學雜誌上發表,為此還曾經寫信給英國的李約瑟,問他應該往哪裏投稿。我告訴他,我們這不是電麻,是針刺麻醉——麻醉中有電刺激,但我們針麻所用的電流微弱得多——而且我們有一家醫院非常豐富的臨牀數據。李約瑟給我回了信,推薦我投《柳葉刀》雜誌。
熊:那您後來是沒寫完論文,還是沒投稿?
壽:我們雖然持有這些數據,但還缺乏非常精確的體檢和嚴格的術前篩選,很多必要的材料都沒有,我覺得文章恐怕很難被國際頂尖的醫學雜誌接受,就把此事擱置下來了。如果現在由我來寫,就算難以在《柳葉刀》這樣的頂級醫學雜誌上刊登,在其他雜誌上報道一下還是可能的。可惜的是,這個材料找不到了。當時記錄了四五頁紙,還是蠻細緻的。
熊:您還記得給李約瑟寫信是哪一年嗎?當時為什麼想到給李約瑟寫信?
壽:是1970年代後期、“文革”過後的事。給李約瑟寫信是因為國家封閉了很多年,雖然開放一點了,但我們對世界的情況還是不瞭解。醫學界有幾千種雜誌,我全都不瞭解,我瞭解的都是生理學、腦科學類基礎研究刊物。當時我還沒有出過國,眼界很小,不知道該把文章投到哪裏。雖然我們現在都知道《柳葉刀》是非常頂級的醫學雜誌,但當時還不是太瞭解。李約瑟是大名人,對中國很友好,我就想到寫信諮詢他。可惜的是,李約瑟的回信我找不到了。
熊:那您後來跟李約瑟還有聯繫嗎?
壽:沒有,就通過一次信。他是一位關心和研究中國科技歷史的大學者。對他而言,我問的是個相對簡單的問題。他能給我這樣的普通教師回信,禮貌地回答我提出的問題,説明他還是平易近人的,對來信都是一視同仁的。
熊:還想着完成那篇四五十年前就想寫的文章,看來,您仍然對針刺鎮痛研究感興趣。我也覺得,針刺鎮痛仍然值得研究。等鎮痛機理研究有了更大的突破,發展出了耐痛閾值高出幾百倍,並且更穩定、更方便、更便宜的針刺鎮痛技術,就真可以勝任多種類型的手術需求了。或許到那時針刺麻醉手術還可以自然而然不脛而走,再次在國內引發流行,並傳到國際上去。
(現題為編者所加。原題為《壽天德教授談針刺麻醉》。)
註釋
[1] 范文同.在中共廣東省委、省革委會歡迎越南民主共和國黨政代表團的宴會上 范文同總理的講話.人民日報.1971-11-27(3).
[2] 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生物物理專業針刺麻醉研究小組.尾核在耳根環麻醉中可能作用的初步探討[J].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學報,1976(Z1):196-202.
[3] 孫玉温(1933- ),科大生物系教授。1957年畢業於四川華西醫科大學,然後一直從事生理學教學工作,1976年開始耳根環麻醉原理研究。據計毅主編. 中華人民共和國享受政府特殊津貼專家、學者、技術人員名錄(1992年卷)第三分冊[M]. 1996年,第469頁.
本文受科普中國·星空計劃項目扶持
出品:中國科協科普部
監製:中國科學技術出版社有限公司、北京中科星河文化傳媒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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