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土樓的羅馬尼亞和新西蘭親戚_風聞
陆大鹏Hans-南京大学英美文学硕士-英德译者、南京大学英美文学硕士16分钟前
若干年前,我第一次去羅馬尼亞。
動身之前,我對這個曾經的共產主義兄弟國家的第一印象是齊奧塞斯庫。第二印象就是吸血鬼德古拉伯爵了。
德古拉的歷史原型是15世紀的瓦拉幾亞(羅馬尼亞的一部分)統治者“穿刺公”弗拉德三世。他是羅馬尼亞人抗擊奧斯曼帝國侵略的民族英雄,但是也以殘酷無情而臭名昭著,喜歡把人釘在尖木樁上,就像莫言筆下的“檀香刑”。這是一種讓人痛不欲生的死法,非常恐怖。
吸血鬼已經成了羅馬尼亞很多旅遊景點的創收項目,遊客很容易買到德古拉主題的紀念品。著名的布蘭城堡(Castelul Bran)原屬於羅馬尼亞王室,其實和弗拉德三世沒關係,但如今也被旅遊業打造為“德古拉城堡”,笑迎天下客。
我的導遊是個羅馬尼亞的德意志族人,英語説得很好,我還用德語和她聊過。我已經忘了這位大姐叫什麼名字了,就權且稱她為“赫塔”吧,就像那位獲得諾獎的大作家赫塔·米勒,她可能是最有名的一位羅馬尼亞德意志人了。
看了布蘭城堡之後,我和赫塔難免聊起弗拉德三世以及奧斯曼帝國對中歐的入侵。赫塔建議我,如果對那段歷史感興趣的話,不妨去特蘭西瓦尼亞看看當地德意志人為了抵抗奧斯曼軍隊而建造的設防村莊。
就這樣,我來到了之前聞所未聞的別爾坦(Biertan)村,它位於羅馬尼亞中部。
德意志人在羅馬尼亞是少數民族,他們的命運有過大起大落。13世紀,蒙古大軍西征,橫掃中東歐。當時還沒有獨立的羅馬尼亞國家,特蘭西瓦尼亞在歷史上其實長期屬於匈牙利,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才成為羅馬尼亞的一部分。
在成吉思汗子孫的攻擊之下,匈牙利損失慘重,農民大批死亡,以至於好幾個地區十室九空,只能靠吸引周邊地區的移民來充實人口。大量的羅馬尼亞人、塞爾維亞人、斯洛伐克人和德意志人定居到匈牙利,導致匈牙利的主體民族馬扎爾人的人口比例大幅下降,這最終對匈牙利民族認同的形成造成了嚴重障礙。
有不少德意志人定居到了特蘭西瓦尼亞。他們大多是勤勤懇懇的農民、手工業者和商人,在這片東歐土地上討生活。應當説他們對匈牙利和羅馬尼亞社會做出了不小的貢獻。
但是很不幸,特蘭西瓦尼亞後來成為奧地利哈布斯堡家族與奧斯曼帝國爭奪中東歐的戰場。這兩個近代的超級大國就在中東歐來回拉鋸,前前後後打了幾百年。狼煙滾滾,哀鴻遍野。為了自保,特蘭西瓦尼亞的德意志人紛紛在自己的村莊建造防禦工事。
我去參觀的別爾坦就是這樣一座設防村莊。

別爾坦(Biertan)村的教堂城堡
特蘭西瓦尼亞有七座設防村莊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別爾坦是其中之一。它是在碧水青山之間的一叢紅磚紅瓦,巍峨聳立,老遠就能看得見。
憑藉我粗淺的建築知識,別爾坦的建築風格應當算是晚期哥特式,建築所用的材料都是當地常見的石料和紅磚紅瓦。全村的圍牆有好幾層,牆頭有供射擊用的城堞和槍眼。全村的佈局非常緊湊,以教堂為中心,在教堂周圍建造防禦塔樓、倉庫、馬廄、作坊、宿舍等。聽赫塔介紹,在古代,一旦有敵人侵襲,全村老少就躲進教堂,靠倉庫內儲藏的糧食熬過敵人的圍攻。因為教堂是整個設防村莊的中心,所以有“教堂城堡”(Kirchenburg)的説法。教堂城堡的地勢比較高,易守難攻,教堂鐘樓被改造成了瞭望塔。
別爾坦村的教堂城堡始建於1486年,當時奧斯曼軍隊長驅直入,匈牙利國王允許這裏的村民拿起武器抵抗外敵,村民們不願參軍去遠方作戰,而是羣策羣力,在家鄉修建了教堂城堡和一系列防禦工事,1524年才完工。
一個有名的八卦是,別爾坦的教堂城堡內設一間“婚姻牢房”。想要離婚的夫婦會被當地的主教抓來,在這裏囚禁兩週時間,必須睡一張牀,用同一個盤子吃飯。只有他們同意破鏡重圓的時候,才能提前“出獄”。據説這種“離婚冷靜期”的手段非常有效。
別爾坦村是德意志人建造的,據説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這裏還聚居着許多德意志村民,但因為二戰結束後的大規模動盪,大多數德意志村民已經離散,其中不少去了東西兩德,如今這裏已經幾乎完全沒有德意志人生活。
特蘭西瓦尼亞的另外六個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的設防村莊分別是:克爾尼克(Câlnic)、德爾日烏(Dârjiu)、普雷伊梅爾(Prejmer)、薩斯基茲(Saschiz)、維洛爾(Viilor)和布內什蒂(Bunești)。去羅馬尼亞旅行的朋友不妨關注一下。
我在別爾坦的時候沒有意識到,其實羅馬尼亞的設防村莊和中國的福建土樓很像,都是兵荒馬亂時代的產物。土樓這種奇特的建築和聚落形式,在很大程度上是出於安全和防禦的需求。宗族羣居於此,抱團取暖,共同抵禦山林野獸、土匪等等。比如,1573年的《漳州府志兵防志》就記載了漳州居民修建土樓來抵禦海盜的騷擾。
福建土樓也有若干處被正式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我參觀過其中幾處,有過一些直觀的感受。不過,中國旅遊景點的通病是遊人如織,人聲鼎沸,所以我覺得很難體會到土樓的妙處。回家之後,我意猶未盡,尋找了一些資料,發現了黃漢民所著的《福建土樓:中國傳統民居的瑰寶》,再結合自己的直接觀察,對土樓的防禦功能才有了更多瞭解,這裏不妨抄錄幾句:
土樓的外牆底層多由花崗岩和卵石壘成,厚度一米至兩米,不怕火攻;厚實的土牆,箭矢子彈不入,還可以抵擋炮彈。例如,1934年,國民黨軍曾炮轟一座土樓,十九發炮彈只在土樓外牆留下小坑。石牆部分一般向地表以下深築兩米,以防敵人挖地洞。大門的門框由大塊花崗岩鑿成,大門用二三寸厚的木板製造,外包鐵甲。為防敵人火攻,大門頂部築有滅火水槽。土樓外牆的最高層設有射擊孔,居民可以居高臨下地射擊外敵。土樓有環形走廊,俗稱走馬廊,利於人員和彈藥的調動。許多村落的土樓聚合成土樓羣,互相配合,易守難攻。土樓底層倉庫儲備糧食彈藥,可以維持幾個月。在緊急情況下,土樓內還有暗道通往鄰近土樓或田野,便於撤退。
別爾坦和福建土樓讓我對設防村莊這種奇特的聚落形式產生了興趣。2019年,我偶然讀到一本書《新西蘭戰爭:毛利歷次作戰與開拓時期的歷史》(The New Zealand wars: a history of the Maori campaigns and thepioneering period),作者詹姆斯·科文(James Cowan,1870—1943)是新西蘭學者,專門研究毛利人的歷史。他精通毛利語,所以能夠採訪很多老人,獲得極其寶貴的一手資料。他這本書講的就是英國人征服新西蘭的歷史。
征服靠的不是以德服人,而是血腥的戰爭。面對老牌帝國的洋槍洋炮,毛利人肯定是落後的,但這不代表他們就不能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來抵抗敵人。
我就是從科文的書裏瞭解到,新西蘭的毛利人居然也有自己的“土樓”或者“別爾坦”。
毛利人的設防村莊叫做“帕堡”(pā)。這種村莊主要出現在新西蘭的北島,目前已經發現了超過5000個帕堡或其遺址。
帕堡一般建在高地上,比如死火山上,居高臨下。它的功能主要是保護水源(比如水井或溪流)和儲存食物。最簡單的帕堡就是在村莊周圍建立木柵欄。更高級的會有好幾道圍牆和壕溝,有梯田形狀的戰鬥平台、哨所、地下掩體和兵器庫。毛利人的兵器一般是泰阿哈戰矛(taiaha)。這是一種木製或鯨骨製成的兵器,一端打磨尖鋭如同矛頭,用來戳刺;另一端打磨扁平如同槳葉,用來砍擊。
帕堡的倉庫一般是半地下的,裏面有架子,架子上擺着許多籃子,裏面裝着食物。為了防水,籃子都是傾斜的。倉庫還有自己的排水溝。
帕堡的大門往往有一道較低的籬笆,迫使敵人通過時放慢腳步去跨過籬笆。大門兩側會有較高的平台,上面的戰士就可以趁機攻擊跨過籬笆的敵人。
莊稼地一般都在帕堡之外。在動盪時期,毛利人會在帕堡的制高點安排哨兵,一旦發現敵人就吹海螺或者敲鑼,大家就躲進帕堡。

一處毛利人帕堡的模型
19世紀英國殖民者與毛利人發生戰爭時,帕堡就發揮了重要作用。在緊急情況下,毛利人可以在2到15天內就建造起簡易的帕堡,用來抵禦英國人的進攻。雖然英國人擁有來復槍和大炮這樣的先進武器,但進攻帕堡仍然不是輕鬆的事情。正面進攻會讓英國人損失慘重,所以他們喜歡夜襲或者長期圍困。
毛利人不僅用帕堡來保護平民,還有意識地把它當作進攻武器,來吸引和牽制英國人的兵力。比如在一個叫做魯阿佩卡佩卡(Ruapekapeka,意思是“蝙蝠窩”)的帕堡發生了一次戰鬥,英國人損失45人,而手持棍棒之類原始武器的毛利人只損失了30人。

魯阿佩卡佩卡塹壕工事的遺址
英國人吸取了教訓,不再貿然進攻,而是先用大炮狂轟濫炸魯阿佩卡佩卡兩個星期之久,才把它佔領。英國人對這個帕堡的結構更感興趣,派遣工兵勘測了整個村莊,做了模型,送到倫敦的下議院。
毛利人繳獲了一些槍支之後,就利用帕堡的防禦工事,打起了塹壕戰,有點像第一次世界大戰西歐戰場那種風格。毛利人把堅固的樹幹插入地面大約1.5米深,形成一道柵欄,並在柵欄上覆蓋厚厚的樹葉,這能有效地抵禦子彈。毛利人的塹壕體系裏有若干個散兵坑,單獨一名戰士可以從散兵坑裏向敵人射擊。交通壕把各個散兵坑連接起來。為了抵禦英國人的炮轟,毛利人甚至挖掘了地下掩體,用樹幹支撐掩體,上面覆蓋厚厚的一層土。
毛利人的帕堡防禦體系雖然很聰明,但畢竟沒有辦法長時間對抗擁有先進科技的英國人。不過,與福建土樓和羅馬尼亞教堂城堡一樣,毛利人帕堡也是人類的智慧結晶,並且如今都已經成為值得充滿好奇心的旅行者去探訪的文化景觀。
科文的著作讓我對帕堡十分神往。但願新冠疫情能夠早些結束,讓我能去親身探訪一下新西蘭的帕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