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丘成桐“暴論”看中國輿論紛爭的五種語境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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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劉夢龍
這幾天著名數學家丘成桐的一條暴論大火。他演講的時候,在PPT上打了一句,中國現今數學還沒有達到美國20世紀40年代的水平。這頁PPT被傳出去,各種不同立場的人,紛紛借題發揮,大行我道,上演了一幕一丘多吃。結果來看,倒是很好反映了我們當前輿論浪潮的一些流向。
第一吃,原味丘****成桐
我們先來説原味,也就是丘成桐自己本來想表達的意思。首先肯定,**丘老説的不是一段孤立暴論,**斷章取義沒必要,大家可以看演講全文《中國數學的現狀和將來》。丘老也承認國內學術領域的快速發展,如今給科技工作者的待遇、資源已經很不錯了。




他主要是對國內學術大環境的不滿。他認為國內對學術研究的物質鼓勵雖不少,但功利太強。年輕學者在非升即走的壓力下,沒法安心搞缺乏產出的純理論研究。甚至有一些老教授壟斷話語權,刻意迴避學術前沿和國際交流,導致青年學者對學術前沿的探索不足,只能在老教授熟悉的範圍裏打轉。
丘成桐是數學領域的權威,他作為一個大山頭,分析自己專業內的弊端,肯定是有價值的。包括他那段暴論,説的也是學術環境建設的事。所謂美國人在四十年代已經很注意對學者長期發展的鼓勵,注重國際交流,後來大量頂尖科學家來美,美國數學水平一下子就領先世界了。
我們不否定西方在頂尖學術領域佔據優勢多年,廣泛吸納世界人才,積累了很多有益的經驗,好的制度。人家有好的地方,是值得我們學習。但這句話多少有點拿人家的黃金年代做對比的味道。我們完全可以回一句暴論,綜合看人才梯隊、學術環境、政治氛圍、資源投入、發展前景,今天的美國是不是就一定比得上自己的四十年代呢?
丘成桐是國人比較熟悉的大專家,老權威了。雖然他是一位榮退的哈佛老教授,美籍華人。但他退休後,在如今這樣的國際形勢下,還能受國家所託,在國內做一些有益工作,也算不忘故國了。大家看他演講的全文,開頭就提到“西方圍堵的情況下,我們必須掌握這些科技的根源,也就是我們所説的基礎科學”。他的立場還是很鮮明的。

丘老説的話確實尖刻了一些,不留情面,有點傳統知識分子那種指點江山,動不動危急存亡之秋的味道。但這類話也不是他第一次説,因為他是大山頭,大權威,還帶一點外人的身份,説話可以更直接,但也算是誠懇了。包括他指出的一些問題,即使不是學術圈的人,恐怕也有所耳聞,不能説空穴來風。對這樣的批評,哪怕話説得難聽一些,我想絕大多數人是可以接受的。
回過頭來,丘老的批評,我覺得其實也真有外人的味道。西方相對優越的學術環境,相當程度是建立在西方社會的長期富裕,對全世界人才的長期抽取之上。也就是説,其本身多少是一種領先的結果而不完全是領先的原因。
何況,大學的科研能力來自融資能力,和國內大學相比,西方大學的融資來源,考核方向也有很大不同。國內學術環境有不好的地方,近年來相關的報道,爭論也很多。其中一些問題,是應該抓緊改善的。但也有一些根本性問題,不是單純的換一換想法就可以解決的。
我們大多數人恐怕也覺得丘老説的挺有些道理。所謂科學家搞研究不能太功利,對求本的理論研究,可以更寬容些。**但現實來説,國內資源分配從來都是緊張的。**整個社會都在抱怨過度功利和內卷很不好,但這也是後發國家的普遍現象,往往要到國家發展破局之後,才會獲得根本性改善。
丘老的這種主張,其實在當年國內要不要建設超大型粒子碰撞機的爭論時就有了,甚至從建國以來,幾十年都沒有斷過。丘老也是不知不覺,站在自己本位的角度説話。他也有自己的立場,包括他作為大山頭,替徒子徒孫遮風擋雨,多要一些資源。專家,哪怕是大專家,也多少有本位主義,很多時候要兼聽則明。不能覺得大專家,學問高明就一通百通,這是國人對知識分子有的一種傳統誤解。
第二吃,公知味
丘成桐的這段話,尤其是他的身份,其實很難不讓人想到經典的公知語境。粗暴中外對比,外國神話是我們在過去的輿論環境裏特別熟悉的,也特別厭惡的。有趣的是,這段暴論一出,我特意看了一下,並沒有像過去那樣被廣泛利用起來。這其實也説明國內公知、恨國黨隨着輿論環境的變化,如今已經基本喪失話語權了。
雖然中國的公知、恨國黨動輒拿外國段子唬人,實際上他們對真正的外國,普遍是陌生的。他們説的很多話,完全是立足國內,出發點是利用國內情緒的焦慮,不滿,從不真的關心外國如何。就像這次,傳播丘成桐暴論的一些人,也不關心他真的説了什麼。


**中國的公知、恨國黨的一個特點,就是不學無術。**丘成桐的這段話如果放在整體語境裏並不難理解,甚至輿論真的鬧大了,他本人也可能有所解釋。但急於利用這句話的公知、恨國黨,絕大多數都不會去找全文看一下。就算偶爾有明白人,也傾向於讀者不會去看全文。這種淺薄、功利、急切的特質,其實頗有我國對外開放之初,某些先富闖將的遺風。這個特點不全是壞處,尤其在信息相對封閉的環境裏,敢於信口開河是一種優勢。
雖然中國的公知、恨國黨動輒拿外國段子唬人,**實際上他們對真正的外國,普遍是陌生的。**他們説的很多話,完全是立足國內,出發點是利用國內情緒的焦慮,不滿,從不真的關心外國如何。就像這次,傳播丘成桐暴論的一些人,也不關心他真的説了什麼。
順便,我覺得應該承認一點,神化外國是世界普遍現象,不是我國獨有的。如今,很多美國的意林笑話也陸續傳到國內了,神化對象就是我國。面對自身的落後,產生焦慮,帶來需求,這更像是一種應激反應。大家可以去看看,美國意林和中國意林完全是統一模板,敍事的底層邏輯都一樣。


傳國外神話的很多人,並不是真的恨國,實際是拿外國作為一種規訓,一種別人家的孩子。包括一些居於高位,按理説見識不低的人,也喜歡這種段子,甚至用自己的身份地位為這種段子背書,初心未嘗不是這樣。當然,很多人傳着傳着,自己都信了,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中國的洋神話如今已經走向頹勢了。但這不代表它們對中國社會的規訓就一點不發生影響。實際上這些段子是在一定程度上是塑造了當代中國的。
經過多年的輿論壓迫,中國人有時候會表現得比西方人更像當年想象中的西方人。比如,很多年輕人是很講文明,講道理,守規矩,在國外也很注意自身形象,可以説比當年那些故事裏的西方人更具現代公民意識。一些公知神話雖然破碎了,像孫曉雲之流就該狠狠踩一萬隻腳,被改到面目全非的錢學森之問,如今也少有人提起了。但這種壓力也確實刺激了中國社會的發展。

當然,這都是勉強從壞事中找優點,更多應該歸結於中國社會發展到比西方社會,在某些方面上更進步了。今天我們不能再拿丘成桐的暴論搞一套,覺得對年輕人訓一訓,嚇一嚇,沒什麼不好的。這種做法本身是不可取的,特別是那種一揚一踩,污名化中國人的做法,已經引起了年輕一代的普遍反感,實際上反而耗損了長輩的威信。
第三吃,草根味
有壓迫一定有反抗,有規訓一定有反權威,有公知味,肯定會有對應的草根味。實際上,丘成桐作為數學權威、外籍的身份,也很容易形成一種天然的,被不少當代年輕人抵制的存在,看到就皺眉頭。
丘成桐這段暴論,只是斷章取義,肯定會引發青年一代反權威,反規訓的固有情緒。我覺得這個情緒應該理解。它不僅是當前外部壓迫造成的民族情緒敏感。説到底,**是長久以來對青年人輕率的規訓,隨着大量謊言被揭穿,已經形成了一種條件反射式的對立和對抗。**很多年輕人只是本能地厭惡這種比較方式。


當然,斷章取義、惡意操作這件事,是我們當代新聞領域的常態。專家權威的喪失也是正在發生的現象。這不僅是青年人的心態逆反。一些專家確實更多是進行政策性背書,而不是展示專業意見;一些專家隨意發表跨自身領域的意見,嗓門特別大,其實不具備專業價值。我們承認我國專家這個羣體自身有不少問題。**但還有一個更大原因,是我國新聞傳媒的不斷劣化。**很多新聞為了眼球效應,割裂信息,甚至是扭曲原意,專家也是重點受害者。
比如這兩天正在熱搜上的“專家建議不要買低價機票”,就是一個典型案例。先不説當代新聞中凡是沒有名字的專家,大家都可以默認很可能是記者自己編的。

就像原文裏,人家業內人士,花了大力氣在講正規的低價票從何而來,所謂不買,是指“防範黑票代出售的不靠譜低價票”,根本沒有不要買低價票的意思。看這種報道就知道,為什麼現在越來越多的專家怕記者。記者越不好找到真業內專家,就只能自己找點假的,或者乾脆自己造一個。
這就造成了雙向的奔赴。新聞熱衷於爆點,反常識的事情。讀者長期被這類新聞包圍,也難以進行有效思考,只能被挑動情緒,裹挾成為流量的一部分。這些新聞的目的,不是有效的信息傳播,只是流量帶來的利潤。
隨着我國新聞報道的不斷劣化,碎片化,流量化,人們越來越無法深入思考。所有的事情都奔着奪眼球和打嘴仗的方向去,沒人再關心事實本身。這當然就使各種暴論越來越流行,越刺激越好,反而好好説話,長篇大論的分析,既沒有媒體喜歡,也沒有多少人能聽到了。

不僅僅是暴論的橫行。前些年流行的一些釣魚的文章,很多人可能覺得只是直鈎釣魚,但最後普遍出現了孽力回饋,自己都説不清的情況。比如最近自媒體比較流行的香積寺之戰神話,就是一個由釣魚文章引發的歷史再創造。這種信息的快速扭曲,炒作,**已經使我國整個輿論,甚至很多年輕人的思考方式都趨向於對抗,**而缺乏討論交流的耐心,久而久之,是對整個社會基本思考分析能力的侵蝕。
第四吃,老胡味
胡錫進先生是當代中國的一個文化現象。他的評論據説能達到左右各方都不滿意的程度,但他確實是有巨大流量的。很多人覺得老胡就是牆頭草,見風使舵。其實不然,老胡的觀點、立場一直是穩的。只是他刻意擺出搖擺的姿態,經常以中立自居。
老胡的立場是什麼。他是一個改開體系維護派,也就是對最近四十年來形成的一些理念、體制、做法進行盡力維護的一派。現實來説,過去幾十年的很多做法有權宜的成分,到當代有些不太適應了。這才是無論左右,都經常覺得他讓自己不舒服的地方。
但畢竟大家這麼多年都這麼過來了,很多東西都習以為常、乃至賴以為生了,是不能輕易改變的。這也是老胡會有巨大流量的一個根本原因。雖然老胡長期供職於傳統媒體,但如今作為自媒體的老胡,不是一般人理解上的官媒,而是另一種有所區別的聲音。
在丘成桐段暴論上,老胡的表現也很有趣。我看的比較晚,據説他是兩個階段的發言,第一階段只是簡單批評,刷情緒流量而已,這是他的老本行。但老胡本身水平是很高的,他很快就進入第二階段了,先澄清了人家丘成桐的本意,然後把目標直指把PPT截圖送到網上這種行為。看起來是在批判不應該把小眾場合的內容放在公眾輿論之上,造成公眾的混亂,也使學術的討論束手束腳,無法開展。

第一階段

第二階段
老胡式發言的特點就是,中肯。你看搞學術討論,難免有不同立場,有些話比較激進,有些觀點不太成熟,容易引發誤解。確實不能給學術討論過分上綱上線。比如你研究中美打仗,怎麼能只研究中國怎麼贏,不研究美國怎麼贏,研究中國打輸了怎麼辦,是吧?對,這是有前車之鑑的。日本人當年就是這麼研究怎麼和美國人打仗的。中途島前搞兵推,自己航母先被打沉了,直接修改結果。
但你換個角度想想。這些年來,有多少老同志都是在一些過去自認為足以掌控的小場合,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真實的水平,或者真實的立場,或者真實的做派,結果傳到網上,引起大眾不滿,就此翻車,一世英名毀於一旦。
實際上,我們也經常發現,一些研究外國的人,到最後真的變成站台外國。或者真的像丘成桐抱怨的那樣,一些老前輩功成名就後故步自封,死抓住學術資源,水平真不一定比得過年輕人,還拼命向下吸血。這些過去作為圈子裏的事,大家花花轎子人人抬,本來都是潛規則。結果,一些年輕人不講武德,居然捅出去,讓大家都下不來台。
認真説,像丘成桐的演講,**恐怕是不能按老胡説的,屬於學術上自由討論的範圍。**他所表達的確實是一種公眾意見。人家當着全校學生的面,連轉錄的稿子都往外發,肯定沒有閉門討論的意思,人家就是要吹這個風。
所以胡錫進的話仍然是一種很標準的老胡中肯發言。如今很多的成功人士,確實生活在一套幾十年來形成的體制裏。**包括一些過去的潛規則,老規矩是構成他們當前世界的重要基礎。**作為一股很強大的社會力量,自然會有人為他們發聲。該老胡吃這碗飯,他算起來也是老同志之一,確實忠於自己的階層。我想,今後的歷史學家也可能會很好地研究老胡前後發言合集,作為當代輿論的一個切片。

第五吃,項味
據説,這次丘成桐暴論的熱度流量一石,項立剛獨得八斗。起碼,在處理邱成桐暴論這件事上,我覺得項立剛稱得上坦蕩,質樸,敬業。過去,羅馬有一位著名政治家,馬爾庫斯·波爾基烏斯·加圖,也就是老加圖。他不管討論任何事情,最後都一定歸結為迦太基必須毀滅。
現在看,項立剛也是這樣的。邱成桐暴論一出,他馬上就回到產研矛盾的軌道上,強調產業界的忠實可靠,步步紮實,吃的是草,擠的是奶。社會各界應該更關注產業界,對忠勇有為之士進行扶持,而不是慣着那些只會要待遇,又幹不出什麼實際成績的老傢伙。



很好,很有精神。我覺得中國搞產業,搞各行各業的,都應該有項立剛老師這種敬業的精神。中國的產業界,現在能發展得這麼好。就是有一些項立剛老師這樣的人,敢於鬥爭,敢於爭取,不怕權威,不搞和氣生財那套,絕不放任何一點利益。這種鬥爭精神,乃至野勇,恰恰體現了一個產業的生機勃勃。相比,那些明明做個生意,還打算規訓消費者,擺譜自己文明進步,國際化的傢伙,項立剛老師就是一股清流。
中國社會有一種據理力爭的傳統,凡事都喜歡四平八穩,面面俱到。其實當代,大嗓門就是理。時代的發展,多少是走向了一種不講理的狀態,話術多的是,真正兜底的核心力量,拼的是話語權。敢説,能霸住輿論,哪怕是不講理,就已經是輿論鬥爭的優勢方了。
雖説這樣的做法近於街頭潑婦吵架,但當代中國熙熙攘攘,商業化社會的成分越來越重。**對大量社會議題的討論,本就不是為了分出你對我錯,而是分個你肥我瘦,**那自然沒什麼好講理的,誰掌握更多話語權誰就厲害。
當然,我們也要認識到,項立剛老師在商言商,是為產業服務的。這也是人家的立場,並不是真理在握,要治國安民。雖然他為了彰顯自己的立場,説了一些不太尊重老數學家的話,但這是人家的工作要求,不應該過多指責。
大家要都清楚,就和大家對待老加圖一樣。我們可以直接忽略項老師説的全部發言,直接看結論。中國就是要加大投入,發展產業。丘老要給科研界再爭一爭,但項老師説的也有道理。產業界確實也在關鍵時刻,是要進一步支持的。產業界確實這些年表現突出,可以給科研界壓力,但也不是説,就要搶科研界那口飯餵給產業界。
一方面,我們還處於後發追趕階段,各行各業都好像一張填不飽的巨口,恨不能吃盡一切資源。但另一方面,國家政府不就是進行資源調配的麼,總是要有所平衡的,不能搞到餓死一個,才能養活一個的程度。
我們經常説五味俱全,從丘成桐老先生的這段暴論所體現的不同輿論來看,確實是五味雜陳。我們已經進入了一個立場分明的時代,輿論這個工具,各方面的力量都在充分使用,並使用得很好。但作為一般受眾,又經常有一種亂花漸欲迷人眼的感覺,不知所措。
不知所措很正常,因為這些討論立足就不是為了分出對錯,很可能也不存在對錯。大家也不妨想想自己的立場。如今就是一個有立場的時代。所謂立場,其實已經成了一種社會再組織的手段,不同立場的人,通過相似的觀點逐漸聯合起來。社會的發展,使傳統的社會組織結構解體,人們日益原子化。但原子化的個人又過於無力,人總有階級性,社會性,就像自然厭惡真空,人們還是會以另一種手段組織起來。
所以,在很多當代社會議題上,一味追求中立也沒必要,也做不到。大家可以選擇自己認為有益於自己的立場。但對於事情本身,我們確實還需要兼聽則明,不要完全的立場先行。討論分析,求同存異,在當代已經是一種稀有品質,尤其是互聯網這種輿論更碎片化,對抗性的信息平台上。雖然身處一個百家爭鳴的環境,但我們還是希望大家儘量保有求同存異、和而不同的品質。而不是看誰觀點不對,就當作異端,必須鬥而後快,或者乾脆閉目塞聽,只聽自己喜歡的。
當代社會的輿論,傾向於塑造對抗的人,對立的社會階層。這種對抗、對立是社會分層的必然階段。**但要分清自己在社會的哪一個階層,**訴求到底是什麼,則需要我們深入思考,認真分析,而不是人云亦云,受人操弄。
我不否認,隨着社會的進一步發展,在時代的滔滔洪流中,人們難免要被裹挾。**但大多數時候,我們還是要看清流水的方向,看清自己所要去的方向,**而不是盲目前進,一頭扎進別人掀起的浪濤裏,以至於走向和自己所期待南轅北轍的道路而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