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響我一生的老師_風聞
太史连公-lianfamily30分钟前

陳老師和她的藝術布偶
藝術中國報道:“4月2日,陳立君、劉一原、丁同成捐贈作品展在湖北美院美術館舉行”。一則新聞,把我的思緒拉回到55年前的那個傍晚。
1970年,讀初二時,參加學校組織的畫展,學校請了當地的幾位美術權威來評判,其中就有陳老師。
我記得當時畫的是一幅《家鄉美》的鉛筆畫。晨風中飄蕩的柳枝,田野裏鏡面般的水田裏勞動的人羣,遠處村莊嫋嫋升起的炊煙,三兩頭牛在青青的河堤上悠閒地啃食着青草。就是我所在村莊的寫生。用現在的眼光看,畫得實在不怎麼樣。因為我是一個鄉下孩子,根本沒有學過畫畫,而且根本也不知道畫畫還有專門教畫畫的老師。完全是由於愛好、好玩,自己在家瞎畫的。所以我的畫裏一點技巧也談不上。但幾位權威看了我的畫後,其中有一位卻説要見見我。
我記得是我的班主任豐老師通知我的,我怯怯地走到老師辦公室,那位要見見我的老師在那裏等我。女性,個子比13歲的我高不了一點,有些瘦。因為是下午放學之後,所以我揹着書包,手上還拿着一個夾子,夾子裏放着我每天都要寫的毛筆字。豐老師把我介紹給那位老師後就離開了,我也才知道這位評選的老師姓陳。我怯怯在説了聲陳老師好,算是打過招呼
陳老師和我説着一種陌生的普通話,後來我才知道這是上海口音的普通話,她説話節奏很快,但很親切。陳老師説我的畫有種自然的真實。聽我説沒有學過畫畫,陳老師表示驚訝。她隨手拿過我手上的夾子,打開夾子後,她呆住了。
“這是你寫的字?”陳老師問。我説是。“你真沒學過畫畫?”我説是。陳老師接着搖了搖頭,但又點了點頭。我不懂陳老師是什麼意思。
“今天我要和你一起回家,可以嗎?”陳老師説。
見我沒回答,她接着問,“不行?”
我説不是,接着問“陳老師是要到我們那裏去有什麼事嗎?”
“就是想到你家看看呀。”陳老師説。
我呆住了,第一次見面的陳老師要到我家去看看,怎麼可能?
“怕吃你們家的飯?”陳老師顯然在開玩笑。
還真是,我下午回家也不一定有飯吃呢,這是我們家最艱難的一段時間。因為1969年的冬天,我們家失火,一切都化為灰燼。現在住的是我爹在自留地邊上搭的一個比窩棚大不了多少的草屋。我爹由於有腰腿疼的老毛病,沒有在生產隊做事,自己在家種自留地。兄弟姐妹六個,我最小。兩個哥哥成家後自己過自己的日子,三哥還在部隊,兩個姐姐早出嫁了,都很近。哥哥姐姐們對我都挺好的。有時沒飯吃肚子餓了就去哥哥姐姐家,哥哥姐姐們都會想辦法讓我吃飽。
陳老師要去我家,我很高興,但家裏怎麼走進去。
陳老師看出了我的遲疑,“就是看看,到鄉下走走也很好。”
我只好答應,一路上陳老師問了我很多事。問我毛筆字跟誰學的,我説是上私塾時只能用毛筆寫字做作業,逼出來的。畫畫是看連環畫時學着畫的。就這樣説着走着到了家。
我家這種慘狀,相信陳老師沒想到。我娘拿了一個小凳子放在外面請陳老師坐,因為小草屋裏實在進不去人。
我娘用眼色把我叫到一邊,小聲問我,“她吃什麼?”
不是沒吃的,是實在拿不出手招待人。那時鄉下吃晚飯都是中午剩下的,下午要麼熱一下了吃,要麼就是用開水泡一下了吃,所以這些東西實在招待不了客人。我知道娘為難。當時我家的那種情況,也實在拿不出像樣的東西招待人。我就説,老師只是下鄉走走,不在這吃飯。
陳老師坐下,和我娘説了一些話,問了一些情況後就起身要走。我只得送陳老師。沿着我家門前的河堤就可走上公路。我和陳老師走到公路邊,陳老師囑咐我,讓我明天放學後到文化館去找她。至此,我才知道陳老師是鎮文化館的。
第二天放學後,我就到鎮文化館去找陳老師。這是我第一次走進鎮文化館,陳老師在門前迎接我。見我來了,她把我引到另一位老師面前,給我介紹説這是馬老師。然後她對馬老師説,她給他找了位毛筆字寫的不錯的孩子,展覽的前言就讓他給你抄寫吧。説着,陳老師拿過我手上的夾子,打開後給馬老師看。
但馬老師有些不相信。他找了支毛筆,鋪好一張紙,然後讓我當場寫給他看。
我拿起筆問馬老師寫什麼體,馬老師有些驚訝地問我,你會些什麼體。
我説楷體、魏碑、隸書都還行。馬老師就讓我寫楷書,我就用楷書寫了一首牀前明月光。
馬老師驚訝地説,真看不出來呀,我們鎮還有這樣的孩子。他又要我寫魏碑體,我就又寫了一首魏碑體。他説這種新魏碑體字在我們縣恐怕也沒有幾個人能寫。問我是在哪學的,我説報紙的標題就經常用這種體,我喜歡看這種體就學了。他説行,前言就用這種新魏體吧。
但陳老師説,這孩子的晚飯就該你管了,馬老師點頭説行。
於是,馬老師就安排我在一塊大牌子上抄寫前言,版面設計劃線是馬老師早就畫好了的,我就按馬老師定好了的寫就行。中間馬老師給我打來飯,讓我吃了再寫。我就吃了我家失火一年多來最舒心的一餐飯,完後就繼續抄寫直到完成。
從這時開始一直到高中畢業,我每天放學後,星期天、節假日,只要沒有特別的事,我就在文化館。陳老師教我畫畫,從最基本的素描寫生開始,她的繪畫書籍就天然成了我的圖書館。她會告訴我先看什麼再看什麼,不懂的地方她就給我講解、示範。遇到颳風下雨,她就讓我在文化館睡,第二天從文化館直接去上學。
陳老師是畫油畫和水粉畫的,馬老師是畫國畫的。文化館裏還有搞音樂戲劇霍老師。我也是從這時開始接觸樂器的。街上商店裏的招牌畫、各個地方的展覽、各種會議的大型標語等,都成了我天然的練習場。不僅如此,我的生活自然也解決了。那時雖然像現在這樣,廣告、招牌等以平方論價格付錢,但文化館在為商店做完這些事後,商店還是會給我們拿一些能吃能用的東西,説是感謝,實際就是報酬。這中間發生了兩件事,對我的人生,以及我對陳老師的瞭解都產生了質的飛躍。
一件是陳老師的愛人不幸早逝。陳老師的愛人是一位著名的攝影師,一次也不知是跟隨哪位領導到北戴河隨行拍攝,被海浪捲進海里淹死了,陳老師奔喪回了上海。搞音樂戲劇的郝老師給我説了陳老師的家庭情況。説她還有個幾歲的女兒,陳老師原來是湖北美院的老師,因孃家成分有些高,文革的第三年,下放到我們鎮的文化館來的。她女兒在上海是姥姥在帶。這應該就是當時我瞭解的陳老師的全部情況。
第二件是這年五月,我的一幅“又是社員又是兵”的水粉宣傳畫選上縣級展覽,於是這年的暑假我被送到縣文化館接受專業美術培訓。這是我一生中接受的唯一一次專業美術培訓。雖然最後我沒有走上專業的道路,但所有這些活動開闊了我的眼界。應該就是從這時開始,我定下了不走父輩老路的決定。
為什麼陳老師是影響我一生的老師?倒不是説她教了我畫畫,而是因為她在我的面前展現了一個無比廣闊的世界,讓我這個不知外面世界為何物的鄉下孩子知道了什麼是奮鬥、什麼是勤奮、什麼叫才能,她告訴了我知識如何才能獲取。可以説她在我面前打開了另一個世界的畫卷,讓我在這個畫卷裏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自己。可能比較幼稚,也就是從這時開始我決定自己一定要上大學。至於文革中一個鄉下孩子怎樣能上大學,我根本不知道。
記得她從上海回到鎮文化館的時候,看着她泛着白沫的嘴角,我心裏很難受,不知怎麼安慰她好。但一天以後她好像就恢復了常態,她告訴我,説我應該作好上美院的準備,她説要是我從小就學畫畫的話,現在應該相當不錯了,但可惜現在大學不招生。我這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評價我,她和我們鄉下人誇我的話完全不同。
我的畫參加縣級畫展,使我在那一帶有了點小名氣,各種寫寫畫畫的事基本上都會要我來參加,文革時期這類活動是相當多的,也是相當露臉的。這對一個毫無背景的鄉下孩子來説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正是因為這些,我是我們家唯一一個讀到高中畢業的孩子。我讀書、畫畫、吹笛子、拉胡琴所需的一切,我爹孃都想着法地給我置辦,我爹賣了雞賣了蛋賣了小豬賣了菜,給我買回各種畫畫紙、各種筆、各種顏料、二胡京胡板胡笛子,這些東西是我這個鄉下孩子想也不敢想的事。
高中畢業後,在城鎮户口的孩子都忙着上山下鄉的時候,我這個回鄉青年卻因為這些小特長而抽到了公社宣傳隊,而且不久就以亦工亦農的名義抽到了區裏,實際上就是參加了工作。但高中畢業後我再也沒有見到過陳老師,她不在鎮文化館工作了。

陳老師簡陋而零亂的家
1976年,一年一度的徵兵工作開始,來接兵的部隊領導就住在我們區招待所,他們每天看着我忙忙碌碌地寫標語,辦展覽,寫寫畫畫,隨手就來。簡單説我的這些特長吸引了他們,他們開始圍着我問七問八。知道了我不是正式的國家幹部,只是個亦工亦農。就問我報名應徵沒有,我説沒有。他們問為什麼不報名,我説我可能驗不上。他們不明白原因,問為什麼?我説我腿上有個做手術後的傷疤。我聽着他們在討論可不可以帶走,但中間有個營長説初檢已完了,他沒報名,不在名冊上,怎麼弄。來接兵的副隊長説,他已經請示了部隊,想辦法帶我走。結果複檢時檢出兩個不合格,他們讓我就這樣替補上了。到部隊後我才知道,我沒報名,按正常程序是不可能入伍的,是他們為我辦好了這一切,最後複檢故意去掉兩個為我留出名額。
現在我一直在想,77年恢復高考,78年我如願考上大學,就是因為高中畢業後,我一直沒有放下過書本,雖然不是教科書,但比起那些和泥土打交道的同學們,複習時我能更快地進入狀態,而之所以我沒有離開過書本和文字,就是因為我心中的目標和我身上的這些特長為我創造了條件。加上那時普遍學科水平都不高,我就算矮子中的長子,幸運地走進了大學的課堂,而所有這一切都是因為陳老師。不是因為我比別人聰明、勤奮,而是因為我比別幸運,遇到了影響我一生老師。
大一暑假,我在老家縣城的街道上偶然遇到了陳老師。她正在寫生。我就一直站在她的身後,直到她畫完收畫板的時候,我才喊她。她開始有些發矇,一會兒後才用手指着我,一個字一個字地喊出我的名字。我們都激動的擁住了對方。一會兒後她才説,啊對不起,她手上身上都是顏料,太髒了。
是的,從74年高中畢業到79年8月,整整5年了,可能我的變化確實有點大,尤其我還穿着軍裝。我們去她住宿的賓館,相互介紹離開後的情形。我才知道高中畢業的那一年,她調來了縣文化館工作。文革結束後落實政策,她回到了湖北美院。這次是出來寫生。這是她工作了8年的地方,還是想在老地方走一走,不想在這裏遇到了我。我也把我的情況給她説了説,她就説我沒考美院是一個損失,我應該考美院的。我説陳老師説笑了,沒有您的指教,我哪能考美院。
大三暑假回家我路過武漢,來到了湖北美院,走進了陳老師在湖北美院的家,陳老師的家一如我讀中學時熟悉的樣子,簡陋而零亂。但我卻感到無比親切,因為正是這個家孕育了我的夢想,校準了我人生的航向。她女兒在上高中,丈夫去世後,她一個人在撫養女兒,沒有再成家。她託我帶本書給在我老家鎮上的一個學生,原來在老家的文化館一起學習過。從下鄉回家在街道上做事,她在鼓勵他,要他繼續走自己的路。陳老師還是一如既往地幫助着我們這些人。
看新聞照片中的陳老師,坐在輪椅上,藝術中國的報道中介紹“在武漢生活了近50年,陳立君依然難改一口“滬普”,講話時語速不時加快。她1938年生於上海,20歲時響應國家號召,來到湖北洪湖縣國營大沙湖農場。1959年考入湖北藝術學院(湖北美院前身)附中,完成系統的繪畫專業學習,打下了紮實的美術造型基礎。
1976年,陳立君從工作了12年的湖北監利縣文化館調回母校湖北藝術學院工作。1996年從學生工作部長兼學生黨支部書記崗位退休。”
這些補齊了陳老師在我心中全部的生活鏈條,但卻説不到她是如何幫助我們這些鄉下孩子去實現自己的夢想的這些事,直到老年她還在想着她應該幫助的那些人。
面對陳老師,我真不知説什麼好。説感謝太輕薄了,説尊敬太生分了,這就是影響我一生的老師。

捐贈儀式上的陳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