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網爆火的「中式恐怖」,該下架了_風聞
Sir电影-Sir电影官方账号-49分钟前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
聽説過她吧——
女版楊永信。
**又名,**不插電版楊永信。
號稱是“名師家訪”,但實際上是上門打砸搶。
可怕的不是教育變成了一場生意。
而是教育,正在製造病人。
01
江蘇,一個初二的男生剛起牀,玩了二十分鐘手辦。
哎大意了。
一時沒想起來——
房間早就被裝了攝像頭,自己正被一個叫趙菊英的女人監視着。

趙菊英何人?
她自稱33年資深教育專家,在短視頻平台上有一個矩陣號,裏面發佈了許多她的**“一對一指導學習”**案例。
江蘇這位喜歡手辦的初二男生,就是她的其中一個輔導對象。
那趙菊英是怎麼輔導的呢?
只見她衝進了男生的房間,並給了他一個榔頭,要求他自己砸掉自己的高達模型。

見男生砸得不夠堅定。
趙菊英非常熟練地羞辱道——
“手辦是你爹嗎?玩這個能提高成績嗎?早上就起來玩手辦,腦子被驢踢了?”
砸完手辦,還不忘讓男生把牆上的“夢想”都念一遍——
崑山中學→政法大學→哈佛大學

另一個案例,來自四川。
這個女生也是初二,她是重度漫畫迷,書桌上擺滿了收藏的卡片、周邊、盲盒。
趙菊英隨手抄起一本——
鬼滅之刃?淘氣包馬小跳?
在她看來,都是漫畫,沒啥區別。
初二了竟然還在看小人書。

很快,所有和學習“無關”的東西,統統被丟到了垃圾箱。
但趙菊英還嫌不夠。
她跟着家長一起,目送着孩子下樓,確定她全扔了,才終於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想想看有人突然衝進你家,把你最喜歡的收藏全部扔掉,整個人都要高血壓了。
這位趙菊英宣稱的是“天才教育”:
她的兒子“2歲識兩千多個漢字,3歲背完150本純英文世界名著,8歲跳級讀四年級,自學西班牙語、法語……”

但實際上是——
“滅絕教育”。
絕情滅欲,不受手辦、漫畫、偶像等一切流行文化等誘惑。
倡導“人人都是天才”。
如果你不是,那一定是逼得還不夠狠。
相比於楊永信,趙菊英是軟性的,沒有電擊、囚禁。
但脅迫她“教學”的第一大要素——
趙菊英以“名師”的牌匾,機構人員在一旁陪同錄像,父母全程坐鎮。
最後,還在被逼無奈親手砸毀了自己的玩具。

趙菊英背後,是龐大的市場。
她所做的生意,是學校教育的延伸。
就如同“雙減”後,學生的學習任務和作業量減少了,家長就要開始給孩子找輔導班和家教。
因為減負並不能實際地減小競爭壓力。
這是轉移了補課地點,從校內轉移到校外,還增加了家長的經濟負擔。
在過去,拼命內捲上強度的年代,抓學習和抓作風是雙管齊下的。
一邊老師填鴨教學,另一邊是班主任、校領導開始抓早戀、沒收手機、剃劉海、繳課外書……
而在雙減的同時,“躺平”的學校,在家長眼裏管得太鬆了。
他們需要像請家教一樣,購買額外的服務,去承擔過去的學校那樣的“軍事化管理”職能。
於是,趙菊英應運而生。
“製造病人”,Sir並不誇張。
Sir難以想象這些孩子會經受怎樣的心理創傷,與父母的關係會出現怎樣的裂痕,甚至,還有更遠的、也是更不被人在乎的——
孩子不僅在失去快樂。
可能也會失去快樂的能力。
他們只被高速要學習、考試、上大學,卻從不知道也沒感受過為了什麼而奮鬥,因為那些能讓他們快樂起來的東西,全都被毀滅了,被當作毫無意義的東西。
也許未來他們真的考上了名校。
但一切的成功,好像都換不回快樂。
勤奮且痛苦,優秀但抑鬱——好像是東亞孩子一輩子要面對的課題。


02
趙菊英紅了。
有關部門説會展開調查。
但其實,並不需要太多調查——
從視頻裏看,她的受眾大多來自教育資源沒那麼豐富的二三線城市,而向她求助的家長,也不是我們想象中那麼專制。
畢竟,他們還願意給孩子看閒書、買玩具的空間和自由。
也就足以説明——
他們不是不想尊重孩子,而是生存的焦慮,讓他們在減負的今天,徹底失去了方向。
比起專制和粗暴,Sir覺得趙菊英的信徒,更大的核心標籤是盲從。
很多人説趙菊英是“女版楊永信”。
但其實,就算是把孩子送去豫章學院的家長,真就那麼冷漠?
Sir覺得,他們心裏最多的是“愛”和自我感動。
就像《陽光普照》的父親。
他有一個學習優秀的兒子,他認為這都是他的功勞。
他會不時給兒子灌輸他的成功學道理:

會給他一本本寫有激勵話語的筆記本:

但兒子,一本也不想用。
那一摞筆記本,都是空的。
在一個夜深人靜的晚上,懂事的孩子整理好牀鋪,悄悄地從陽台跳下去……

直到兒子死後。
父親也想不通,聽話的兒子為什麼會跳樓,他明明給兒子鋪好了一條通往成功的大道……

與其説趙菊英是一個女版楊永信。
不如説,世界是個巨大的楊永信。
從社會、學校、家長,都熱衷於“改造”,都聲稱是“為你好”。
內卷,早就被前置了。
以前Sir讀大學的時候,還有一個説法叫,再怎麼累,熬過高考就輕鬆了。
現在呢?
高考完了,你得盯着張雪峯的直播,因為志願填錯,專業選錯,城市選錯,整個人生都可能是錯;
上大學了,你得早早計劃自己要走哪條路,要考公,就要大一開始準備;要考研,就要選好學校和賽道;要就業,那就拼命攢學分、儘快上完課,早點出去實習……
中國人的一生,是被時間異化的一生,是隻有延遲沒有滿足的一生,是想都不敢想gap year,甚至gap day的一生。
趙菊英走紅後。
年輕網友火速佔領評論區——
他們曬出自己的模型和證書,證明就算沉迷手辦、漫畫、二次元這些“不務正業”的愛好,也不影響學習和工作,更不妨礙他們成為優秀的人。
“211本碩連讀請戰”。

“高中數學一直第一求教育”。
特別聲明:浙江IP。

從小喜歡玩刀畫畫,一不小心成了非遺傳承人。

從小到大玩模型,一不小心成了火箭工程師。

還有玩出了一個小目標的工業設計師。

網友的逆反,不僅僅是面對一個趙菊英。
而是源自我們最熟悉的——
以犧牲之名,行控制之實的中式教育。
審判你的愛好。

打擊你的自信。

貶低你的未來。

的確。
越沒本事的家長,越會亂投醫。
他們沒有人脈資源,甚至沒有格局和視野,去規劃靠譜的路子,所以只能求助於這樣的“名師”。
越教不了真東西的老師,才會用打壓、貶低的方式。
會學的人也會玩,這句話不假。
但Sir還是要説——
網友們也陷入了一種**“只有學好了才能玩”**的前提條件。
他們在反駁時,拿出的證據也是——你看我也玩,但我就很優秀,我也能成功。
這仍然是以成功為第一正當性的邏輯,好像只有先證明自己成功了,才能反駁趙菊英。
這背後又隱藏着兩種殘酷。
第一。
玩得好又學得好,很可能是享有了更好教育資源的人。
比如家裏面能請得起好家教又能花錢培養興趣愛好,或者北京上海的學生比起“山河四省”的學生,學習的同時也可以不耽誤玩。
第二。
能夠輕鬆兼顧學和玩,本身就已經夠有天賦了。
那麼我們想問的是,那些沒有卓越的教育資源,天資也一般的廣大學生,他們的人生是否就只剩下“趙菊英”了?
這就是籠罩在我們頭上最大的一張網——
除了優秀,主流價值觀好像從不給我們第二種活法。
03
説到底。
趙菊英,可能只是一場滿足家長需求的角色扮演。
但信奉趙菊英的家長,本質在相信什麼呢?
在趙菊英的視頻,有一個例子被網友反覆敲打——
在説到《鬼滅之刃》的時候,她把人家打成“沒文化的垃圾”,然後開始推薦起自己認為有益的書——
《海的女兒》《基督山伯爵》《繁星·春水》。
到這,好像都沒問題。
直到,她説出了《哈利·波特》。
90後紛紛笑了。
在我們上學的時候,《哈利·波特》可不是什麼推薦書目,完全就是會被老師、家長沒收的“閒書”。
當家長把孩子交給趙菊英,他們信任的不僅是趙菊英,更是希望趙菊英把學校教育的那一套,全部照搬到家裏來。
看課外書是不好的。
只要你看的是學校推薦的,老師要求的,那又是好的。
好和壞的標準,就是是否有用,而這個有用,又必須得到學校和官方的認可。
至於孩子自己喜歡的?
這些大人根本懶於理解。
因為他們最害怕的,就是孩子跟其他人不一樣。
但這些家長也無法解釋——
自己為什麼那麼害怕孩子有個性。
或許,是從我們的整個環境,那些最保守、頑固、狹隘的力量,越來越喜歡審判“不一樣”開始。
二次元愛好者。
穿着cosplay服裝坐地鐵,會被工作人員拒絕。
甚至會有人朝你大吼:
你穿日本鬼子的衣服,你是不是中國人?

參加音樂節。
舉的是國旗,唱的是國歌,但依然有人説——
你們搖頭晃腦的,肯定是被光明會洗腦了。


好吧。
如果出格的事情都不做,只是安安靜靜買票,欣賞一場演出呢?
哦?
看的是楊麗萍?
那就又跑出來一羣人煞有其事地討論:
尺度大,色情演出,建議封殺。



或許有人反駁。
這些都是不正常的聲音,沒什麼值得在意。
但問題就在於——
這些聲音是那麼不正常。
卻總是能橫行霸道,佔據輿論場的上風。
就像趙菊英的教育。
明明大部分網友都能看出來問題,但就是有家長去付費,堅信這樣是為了孩子好。
信趙菊英的家長,信的不是趙菊英,不是霸凌教育。
而是槍打出頭鳥的氛圍。
主流語境裏。
亞文化,小眾人羣,存在爭議的新事物……還有地位嗎?
容錯率越來越低的社會里。
個性,創造力,説出和大多數不同的意見……
還是被提倡、被保護、被珍視的品質嗎?
比起家長迷信趙菊英。
Sir更覺得悲哀的,是孩子們的反應。
他們幾乎不反抗,甚至不敢介紹自己的愛好。
看着他們那乖巧的沉默。
Sir想起了電影《看上去很美》。
混不吝的王朔,是上一代人叛逆的代表。
而他的出頭,也代表了大眾文化最開放的時候,我們曾經有過的自由度和容錯率。

電影裏。
方槍槍留着跟其他小朋友格格不入的小辮子。
老師用小紅花來利誘他,但他還是不願意剪。
直到有一天。
老師二話不説,使計剪掉。


方槍槍開始用調皮搗蛋,用煽動其他孩子不配合,來對抗幼兒園的暴力統治。
結果呢。
方槍槍的“起義”沒有成功,反而被其他小朋友疏遠、杯葛。
三十年前的王朔,把幼兒園比喻成整個中國社會,將剪辮子比喻成個性被修剪,將小紅花比喻成符合主流價值的榮耀。
然而今天的創作者,如果要再寫一遍《看上去很美》,會是怎樣?
看着趙菊英視頻裏的孩子。
看着輿論場上,愈發無力和沉默的我們自己。
或許。
我們不會再相信幼兒園裏,可以有方槍槍,方槍槍能留小辮子。
因為進入幼兒園之前,家長就先自我審查,剪掉孩子身上的所有“危險因素”。
放眼看現在這個社會——
當一個方槍槍被管制,熒幕前的我們,還會質疑唐老師嗎?
還是説。
我們會選擇理解唐老師,成為唐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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