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懷國士:袁隆平先生逝世三週年祭_風聞
何加盐-何加盐官方账号-一个专门研究牛人的牛人。1小时前

圖源:微博@烏合麒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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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隆平的先祖本是普通農家。到曾祖那輩,因太平天國戰亂,無意中發了一筆橫財,由此開始經商,逐漸發展成江西省九江府德安縣望族。其家中老宅是當時德安縣城第一大宅,名曰“頤園”,袁隆平小時候還在那裏住過一段時間,現舊址猶存,已被闢為“江西袁家山科普教育基地”。
一個人和一個家族的命運,有時候往往和一個偶然機會有關。袁家就是如此。
由於有了錢,袁家子弟終於有機會棄農讀書,第二代就有人中了舉,那就是袁隆平的爺爺袁盛鑑。在辛亥革命後,袁盛鑑曾當過江西省議會議員和海南文昌縣縣長,在德安這個小地方,也可以算是一方大人物了。
袁盛鑑的兒子袁興烈也非常爭氣,考取了南京的東南大學中文系,畢業後回鄉當了縣裏高等小學的校長和督學,後來在平漢鐵路局任職。
抗戰開始後,袁興烈積極支援抗日,傾其家財,與開鋼鐵廠的朋友陳子善一起籌措了500把大刀,送給西北軍將領孫連仲的大刀隊。孫連仲既念其情,復憐其才,便聘其為自己的秘書,授上校級別。
袁隆平的母親名叫華靜,出身於鎮江富户,曾就讀於英國人辦的教會學校,會講流利英文,喜歡看英文版的哲學書,尤其喜歡尼采。她在安徽蕪湖當老師期間,與小三歲的東南大學中文系學生袁興烈認識,不久後結婚,先後生下五子。袁隆平為第二子。
由於時局不寧,袁興烈與華靜被迫東奔西走。他們的奔波,從五個孩子的名字都能看出來:在天津生下大兒袁隆津,北平生下二兒袁隆平,江西生下三兒袁隆贛,德安生下四兒袁隆德,湖南生下五兒袁隆湘。
甚至由於長期的混亂,袁隆平的出生年份都被家人以及他自己記錯,一直都寫成是1930年。今天的各種官方與民間資料,都是記錄的這個年份,直到袁隆平的出生證明被翻出來,袁老和家人才發現弄錯了。但是那時袁老已經八十多歲,也就將錯就錯,不再改了。

媽媽華靜與袁隆津、袁隆平(懷抱者)/圖源:袁隆平口述自傳,湖南教育出版社。注意左上角寫着“1930”字樣,這時袁隆平1歲。
由於父親非常忙,所以袁隆平小時候主要跟在母親身邊,母親對他的影響非常深遠。她常常會帶着孩子們學英語,給他們講故事。她對袁隆平的敦敦教導是:要做一個有道德的人,要博愛,要誠實。
這句話,袁隆平記了一輩子,也踐行了一輩子。
1936年,袁隆平7歲,袁興烈在漢口工作,華靜帶着孩子們到漢口和他團聚。袁隆平上了平漢鐵路局子弟學校扶輪小學。
當時的武漢尚未淪陷,而鐵路局又是高薪部門,所以袁家在這裏過了一小段時間的太平日子。有時候他們會全家一起去看電影。卓別林的《摩登時代》給小小的袁隆平以深深的震撼。電影裏描述了這樣一個場景:推開窗子,外面就是果樹,伸手就能摘到香甜的水果。
扶輪小學也組織學生們去參觀一個資本家的園藝場,那裏花果滿園,宛如天堂。這幅田園景象,一直到袁隆平七八十歲時,還清晰地記得。
到漢口不久的一個週末,華靜帶着孩子們去周邊出遊,專門領他們拜詣了一個叫“神農洞”的地方。當時正值秋收剛結束,遠近農人紛紛來酬謝神農。這幅場景,也給袁隆平以心靈的震撼。
也許正是這種種經歷,埋下了一顆小小種子,讓袁隆平在13年以後報考大學專業時,不顧父母反對,堅持選擇了農學。
此時的他還不知道,日後,中國人民會把他稱為“當代神農”,他的去世會被人形容為“農神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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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漢口的太平日子沒過多久,日寇的鐵蹄從華北不斷往南,漸漸逼近了武漢。從1938年1月起,日機開始對武漢三鎮輪番轟炸。到夏秋之際,武漢已經是戰場最前沿,一座繁華大城,幾成地獄。
袁家被迫逃難,前往重慶。一家人僱了一條船,由四個船伕划着,由武漢走長江、穿洞庭、溯沅江,擬從湘西入重慶。
此時,華靜肚裏懷着五弟,已到孕期第8個月。如此情況下攜兒帶女,坐着小木船,經歷着“驚濤拍岸”的長江大浪和“檣傾楫摧”的洞庭波濤,一路艱辛,可想而知。
好不容易經過二十多天的水路,到達了湖南桃源縣,即將登岸之時,袁隆平不幸落水,差點淹死,還好被船伕救起來。這一次大難不死,也讓袁隆平下定決心要好好學游泳,後來練成游泳高手。

袁隆平游泳/圖源:央視網
桃源,是陶淵明筆下的勝境,千百年來中國人心目中美好的寄託。但是對袁隆平一家來説,這裏又是另一段磨難的開始。鬼子的飛機從武漢一路追過來,在桃源縣扔下無數炸彈。袁隆平一家躲在一座拱橋下,逃過一劫,但是也目睹了無數人間慘狀。
那火光沖天、屍橫遍野、滿地哭嚎的景象,讓9歲的袁隆平深深銘記了一個道理:“弱肉強食。要想不受別人欺負,我們中國人必須強大起來!”
到桃源後,由於華靜即將臨盆,一家人暫時居住下來,等待華靜生產之後,再做打算。袁隆平在湖南澧縣的弘毅小學上學。
幾個月一耽擱,就到了冬季的枯水期,船已無法通行,而走陸路又聽説湘西土匪兇悍,只好又另僱船折回長江,由宜昌坐輪船去重慶。
洞庭湖和長江的風波,又重新經歷一遍,加之小船要沿長江而上,何其之難。整整一個多月,一家人才抵達宜昌,這年的除夕夜都是在小木船上度過的。
千辛萬苦到重慶後,還沒安定下來,日寇對重慶的大轟炸又開始了。“五三”“五四”大轟炸,袁家都經歷了,萬幸家人都沒有出事。
此時,袁興烈在第二集團軍駐重慶辦事處工作,袁隆平進入龍門浩中心小學讀書。這裏離長江很近,他很快在江裏學會了游泳。
剛學會游泳的人,癮頭都是非常大的,袁隆平恨不得每天都泡在水裏。當時敵機時不時過來轟炸,學生們必須進入防空洞躲避,而袁隆平則偷偷溜出去游泳,有時還拉上弟弟一起。
敵機呼嘯着從他頭上經過,離得近時,都能看清飛行員的樣子。每當這時,袁隆平就會深吸一口氣,潛到江底躲避。
可想而知,這種行為有多麼危險。袁興烈聽説後,就拿着望遠鏡往學校這邊看,剛好看到袁隆平帶着弟弟去游泳,氣得他冒着滿天的炸彈追出來,把兩兄弟拽回去,狠狠地揍了袁隆平一頓。
在重慶待了4年後,人們早已經習慣了躲警報,日子還得照常過下去。
袁隆平讀完了小學,先是在重慶復興中學和贛江中學各讀了一段時間,後來轉學到博學中學(原為武漢名校,因戰事而遷到重慶)。
他在博學中學待了4年半,是整個求學生涯中待的時間最長的一所學校。其中初中階段在重慶,高中時由於抗戰已經勝利,隨學校搬回了武漢。
由於偏科厲害,他的成績一般,尤其是數學比較差。最好的是英語,這是媽媽在他小時候打下的底子,不用學都能考高分。另外,有一項成績他一定是全校第一,那就是游泳。他曾經得過武漢市游泳比賽第一名,湖北省第二名。
高二下半年,由於袁興烈到南京工作,袁隆平轉學到中央大學附屬中學(現南京師範大學附中),一直待到南京解放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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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4月,隨着“鐘山風雨起蒼黃,百萬雄師過大江“,國民黨兵敗如山倒,袁興烈作為國民政府僱員,舉家撤到重慶,正值高三的袁隆平也提前畢業,回到重慶。
當時,共產黨已經解放了大半個中國,國民政府治下的大學已經沒有幾所。袁隆平就近選了在重慶的相輝學院,就讀農藝系。
入校沒多久,重慶就解放了。後來該校經院系調整,合併組成了西南農學院。於是袁隆平入學時是國民黨治下的相輝學院農藝系新生,畢業時卻是新中國治下的西南農學院農學系畢業生。
袁隆平的大學成績也一般,根據西南大學校史館陳列的他大一下學期期末考試的成績:國文64分,植物學65分,普通化學60分,農場實習67分;稍好一點的是地質學88分、農業概論88分、氣象學84分;最好的是英文93分。
但是袁隆平的特長不是考試,而是有自己的思考。當時中國在意識形態上偏向蘇聯,大學教科書也採用了大量蘇聯教材。在遺傳育種學上教的是蘇聯的米丘林、李森科那一套,而把孟德爾、摩爾根的學説定為資產階級的反動學説。袁隆平認為孟德爾和摩爾根的更符合科學,便在農學老師管相桓的指導下,自學了孟德爾和摩爾根的理論。正是這樣,才有了日後的雜交水稻。
在學業之外,他每天和同學一起學小提琴,有空就去游泳。學校旁邊的嘉陵江成了他的游泳池。有一回,他聽説一個同學在江裏失蹤了,便沿江遊了幾十公里尋找,後來才聽説這位同學被江底石頭卡住了腳,不幸去世。袁隆平為這事痛惜很久。
1952年,袁隆平憑藉游泳實力,參加了西南地區第一屆人民體育大會,拿下了川東區(當時四川劃分為東南西北四大區)的游泳冠軍。
如果決賽拿下前三,他將被錄取成為專業的游泳運動員。不過在成都參加決賽時,他犯下了所有去成都的人都會犯的一個錯誤:貪戀成都美食。
與我們每個去成都的外地人一樣,袁隆平也吃得拉了肚子。最後比賽只得了第四名,無緣專業運動員之路。
今天回顧歷史,我們可以説一聲:感謝成都小吃!雖然你們毀了一個游泳健將的運動生涯,但是卻留下了一代農學大師的未來。
除了游泳以外,還有一件事也差點讓袁隆平的命運發生分叉。
當時正值抗美援朝戰爭,國家急需飛行員。袁隆平經過重重選拔,成為最終的入選者,進入了空軍預備役。
在出發的前一天,袁隆平戴着大紅花參加了歡送晚會。結果,歡送會剛開完,學校就接到通知,説他們不用去了。
原來,朝鮮戰場戰況已經緩和,國家決定,不用把當時還非常寶貴的大學生送上戰場了。
有時候,個人的命運和歷史的進程,就是這樣被偶然事件所決定。如果袁隆平成了空軍飛行員,也許我們會多一位戰鬥英雄,但是會少一位“雜交水稻之父”。
1953年7月,袁隆平大學畢業,面臨分配。
當時,大學生都是由國家安排工作,但是個人也可以表達自己的意願。袁隆平在志願表上填寫的是:“願在長江流域工作”。
此前,他年輕的生命中大部分的時光,都在長江流域度過,從九江到武漢,到重慶,再到南京,最後回到重慶……
但沒想到,最後他被分配去的,不是上面所有這些城市,而是一個名叫“安江”的小地方。
華靜陪着袁隆平,用臉貼着地圖,手指順着密密麻麻的細線,找了很久,才找到地圖上羣山之中的那個小點。
華靜嘆了口氣,對袁隆平説:“孩子,你到那兒,是要吃苦的呀……”

紅色標記處為“安江農校”位置/圖源:百度地圖
袁隆平説:“我年輕,我還有一把小提琴。”(見袁隆平《媽媽,稻子熟了》)
1953年秋,袁隆平一肩揹着行李,一肩揹着小提琴,經過長途跋涉,來到了安江農校。
一代傳奇,將在這裏拉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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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於袁隆平待習慣了的武漢、南京、重慶等大城市而言,安江是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地方。好在袁隆平有小提琴,還有一條沅江相伴。到學校報到那天,袁隆平把行李往宿舍一扔,一個猛子就扎到沅江,痛快地遊了一回。
在安江農校,袁隆平沒有一開始就搞遺傳育種,而是先當外語老師,教的還不是他擅長的英語,而是俄語。當時中國和蘇聯交好,學校開設的外語主要是俄語,而安江農校缺少俄語老師,所以把在大學曾學過俄語的袁隆平派過去。半年後,他才回到遺傳教研室,一邊搞教學和當班主任,一邊帶着學生做一些遺傳育種方面的科研。
由於當時的政治環境,最開始袁隆平還是沿着米丘林和李森科的理論去研究的,例如把月光花嫁接到紅薯上,把南瓜嫁接到西瓜上,搞了一兩年,種出來一些奇形怪狀的東西,除了博得學生們鬨堂大笑外,沒能產生有實用價值的成果。
大概從1958年開始,袁隆平覺得還是要走孟德爾和摩爾根的路子,便常常偷偷摸摸地看這方面的書。為了怕被別人發現,還用人民日報包起來,有人進來就假裝在看報,沒人了就趕緊看書。
不久,給新中國留下深深傷痕的三年災害時期猝然來臨。袁隆平所在的安江,也是受災區之一。他親眼見到有餓死者倒斃於路旁,心裏受到巨大的震撼和深深的刺激。他自己作為吃國家糧的教師,境況略好一點,但是也吃不飽飯,每天被飢餓折磨,就連他最愛的游泳,都因為餓得沒了力氣,很久都沒有去遊了。
平心而論,作為災難的目擊者和親歷者,袁隆平有理由、也有資格去抱怨和指責。這是人之常情,也是人之天賦權利。
但袁隆平選擇了用另一種方式:反躬自問,責無旁貸,躬身入局。
他説:
我們是學農的知識分子,特別是在建國之後,受到國家培養,是想為國家、為社會做貢獻的。面對全國糧食大規模減產,幾乎人人吃不飽的局面,作為一名農業科技工作者,非常自責。(見《袁隆平口述自傳》,袁隆平口述,辛業芸訪問整理,湖南教育出版社)
他立下決心:一定要解決糧食增產問題,不讓老百姓捱餓。
平凡與偉大,從此有了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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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開始,袁隆平研究的是小麥。但後來發現湖南的氣候條件不適合種麥子,又開始研究紅薯。但是在村裏開會以及和農民交談時,他發現農民最關心的,還是大米。
於是他決定,就搞農民最需要的水稻。
從此,袁隆平開始了對水稻的研究。當時的他31歲,人生剛過了三分之一。他或許沒想到,又或許想到了,後面的整個一生,他將全部獻給水稻。
剛開始研究水稻時,他主要是做直播(即直接播撒種子,不需要插秧移栽)和密度實驗(即研究每一單位面積種植多少株水稻最合適)。雖然有一些增產,但是效果不大。
後來,他逐漸把注意力集中在“種子”上。
通過培育更優良的種子,來獲得更高產量或者更好味道,是農業生產和研究上早就有的做法。20世紀,國外通過培育玉米和高粱的良種,都帶來了兩種作物的大幅增產。
但水稻有其特殊的地方,與玉米和高粱的異花授粉或常異花授粉不同,水稻是自花授粉的。也就是説,一株水稻上既有雄花也有雌花,自己就可以給自己授粉。

稻花/攝圖網
這一差別,就帶來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水稻能不能利用“雜交優勢”?
大家都知道,人類的近親如果結婚的話,有可能會產生一些身體缺陷,而混血兒中卻常常出現一些相對於普通水平而言更突出的特質(如更漂亮或更聰明)。這是因為基因相距較遠的個體相結合,有可能可以保留雙方基因中優勢的一面。
在作物栽培中,如果可以人為地去創造雜交的條件,把其中最優的品種保留下來,就可以把優良的性狀一代一代遺傳下去。玉米和高粱就是這樣實現增產的。
但問題是,水稻自己給自己授粉,還會有這種雜交優勢嗎?
當時最權威的遺傳學著作,美國著名遺傳學家辛諾特、鄧恩和杜布贊斯基合著的《遺傳學原理》明確指出:自花授粉植物不具備雜交優勢。
這等於宣判了水稻雜交這一條路的死刑。
但袁隆平性格里就有一股偏不信邪的執拗,也許是在湖南待久了,也有一種湖南人“霸蠻”的習氣吧。
他認為作物有無雜交優勢,關鍵要看雜交雙親的遺傳性狀有沒有差異,只要有遺傳性狀有差異,就會有雜交優勢,和繁殖方式是自花授粉還是異花授粉無關。
但這個推斷是否正確,還需要實踐的檢驗。於是,袁隆平的主要精力,就放在了尋找具有雜交優勢的水稻上。
1961年的7月的一天,安江的早稻將熟未熟,夏日的夕陽把稻子染得金黃。
袁隆平像往常一樣在農校的試驗田裏查看。突然,他發現一株明顯有異於其他普通稻的稻子,就像一隻鶴站在雞窩裏一樣顯眼。
袁隆平激動地附身察看這株稻,發現其稻粒數量之多,幾乎是其他稻株的兩倍,而且顆顆飽滿。如果田裏長的全是這種稻的話,水稻的產量就能接近翻倍。
他用布條給這株稻子做了記號,給它起了一個名字:鶴立雞羣。
在接下來的時間,他小心翼翼地伺候着這株寶貴的稻子,收穫了一千多顆種子。第二年春天,這一千多顆種子種下,變成了一千多株新的稻苗。
袁隆平滿心期待這些稻苗創造一個奇蹟。
但現實讓他失望了——這些稻苗長得參差不齊,完全不像“鶴立雞羣”那樣高大威猛。
備受打擊的袁隆平每天坐在田埂上,呆呆地望着高高低低的稻苗,思考着問題的癥結。
突然有一天,如同閃電劈開混沌中的一條裂縫一樣,袁隆平猛然醒悟:既然高大威猛的“鶴立雞羣”生下來的“孩子們”長得參差不齊,那就説明它們發生了性狀分離。而自花授粉的稻子一般不會發生這樣大規模的性狀分離,唯一的結論是:“鶴立雞羣”是一株天然的雜交稻!
為了驗證這一猜想,他立馬計算了矮株和高株各自的株數,發現比例基本上是3:1。
如果大家還記得初中生物課上學的孟德爾豌豆實驗,就會馬上發現,這不就是豌豆實驗的翻版嗎?
我們能想到,袁隆平自然更是能想到。他興奮異常地得出結論:水稻同樣具有雜交優勢。
接下來的關鍵,就是如何把具有雜交優勢的水稻製成可以穩定產出的種子,使其可以大規模應用。
由於水稻本身是自花授粉,其花朵非常小,我們很難把這朵花的雄粉分離出來,把它授到另一朵花的雌蕊上去做雜交。但是既然出現了天然雜交的水稻,那就説明有一種特殊的稻子是可以做到這樣的。
憑藉過往的積累和敏鋭的科學意識,袁隆平推斷,之所以出現天然雜交的稻子,是因為存在“雄性不育株”。也就是説有些水稻因為某些原因而發生了變異,其開的花只有雌花而沒有雄花,或者雄花沒有花粉或退化了,它就沒法自己給自己授粉,而只能接受風中飄來的其他花的花粉。
如果能找到這樣的“雄性不育株”,就可以進行人工雜交實驗;如果通過實驗培育出了具有雜交優勢的水稻,並能夠大量製作稻種的話,就可以大規模種植,從而實現增產。
於是,在稻花飄香的時節,袁隆平每天拿着15倍放大鏡,在稻田裏彎着腰,一株一株地翻看稻花,試圖尋找出一些雄性不育株。
這裏需要岔開説一下,不從事農業種植的人,往往會給農業賦予一種浪漫的色彩。就連袁隆平小時候,都覺得農業非常美好。因為他雖説在成長過程經歷過一些磨難和動盪,但是其家庭環境保證了他不用真正下田去幹農活。
一直到上大學時被分派到土改工作隊,在農民家裏住過一段時間,他才知道真正的農村生活有多苦,幹農活有多累。
所以,我們可以撇開那一抹玫瑰色彩,近距離看一看尋找稻花這個工作有多麼辛苦:稻子開花一般都到了夏季最熱的時候;湖南的夏天是非常熱的,田裏一站,不用動就是一身汗;稻葉的邊緣是細細的鋸齒,稍有不慎就會把你的腿和手臂割出一道道血痕;稻田裏滿是各種蚊蟲,腳下的泥裏是螞蟥,還時不時有蛇出沒;你需要把腰完成90度以上,耐心地一朵一朵查看,一查就是好幾個小時;如果能找到還好,關鍵是雄性不育株的出現幾率是如此之低,有可能你找了好多天,依然一無所獲……
1964年的夏至日,太陽直射北迴歸線,北半球迎來了一年中最熱的時光,安江的早稻也開始開花。
袁隆平帶着一個學生,開始在一望無際的稻田裏一株一株地翻看稻穗。由於捨不得浪費中午的時間,他都不回家吃飯,每天只是帶兩個饅頭和一壺水。三年時期留下的胃病還在時刻折磨着他,他就胳膊肘頂着胃部,忍着痛,一步一捱地挪動着尋找。中暑暈倒了,學生把他扶到樹蔭下,醒過來又馬上去找。
但是稻田回饋給他的,每天都是失望。
一直過了兩個星期,到1964年7月5日下午2點25分,在翻看了14萬個稻穗之後,袁隆平終於找到第一株雄性不育株,將其命名為“C系統”。
這是又一個偉大的發現。如果説“鶴立雞羣”的發現讓袁隆平確信了水稻具有雜交優勢,那麼“C系統”的發現,讓袁隆平確認了通過人工雜交培育優勢水稻的可行性。
找到第一株之後,袁隆平並沒有停止。在實驗室驗證過確實是雄性不育株之後,他平復了一下心情,又去到田裏尋找第二株。
1965年夏天,他的妻子也加入了尋找的行列。在翻看了幾十萬株稻穗,仔細檢查了其中的1.4萬餘穗之後,他們總共找到了6株雄性不育株。
有了這6株雄性不育株做實驗,袁隆平寫出了一篇名為《水稻的雄性不孕性》的文章,發表在1966年2月的《科學通報》雜誌上。
論文全長只有三頁半,主要描述了發現不育株的過程以及培育情況,在結尾部分,他提出了利用“不育系”“保持系”“恢復系”的人工雜交方法,也就是著名的“三系法”。


袁隆平發表的論文原文(部分頁)
這是中國科研史上第一篇關於水稻的雄性不育株的論文,開創了這個領域系統研究的先河。同時,雖然學術界與農業界關於玉米雜交的三系法已經比較成熟,但是關於水稻的三系育種,卻在全世界都沒有成功的先例。所以袁隆平在文末提出的水稻“三系育種法”,也成為雜交水稻三系法的開山之作。
後來中國的雜交水稻之路,基本上就是按照袁隆平指出的路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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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着雄性不育株的發現以及水稻三系雜交法的提出,袁隆平已經解決了雜交水稻研究的關鍵兩步。但是從科研到應用,至少還需要三步:
1.天然雄性不育株雖然有發現,但是太稀缺,還必須人工大量繁殖,讓這些天然雄性不育株不僅能延續後代,並且其後代也保持雄性不育的特性,才能用於大規模育種,即培養“保持系”。
2.找到具有明顯雜交優勢的“父株”,培育出可以遺傳下去的優良性狀(例如產量高、抗倒伏等),即培養“恢復系”。
3.在上面兩步的基礎上,大量製造能增產的優良種子。
袁隆平進入一種廢寢忘食的狀態。我們所見過的描寫科學家想問題想得入了迷的各種笑話,在袁隆平這裏也全都有出現。
但是很快,一場史無前例的運動開始了。袁隆平也沒能躲過這一劫難。
在幾年前,當一位偉大領袖提出農業“土、肥、水、種,密、保、管、工”的“八字憲法”時,袁隆平偶爾聽到有人在討論這個問題,但是當時他還不知道這是誰提出的,就插了一句嘴,説這裏面還少了一個字:“時”。
在太平無事的時候,這件事本來沒什麼大不了的。但是在1966年夏季之後,這就是莫大的罪狀了——難道你還敢質疑偉大領袖?莫非你比偉大領袖更高明?
除此外,他的家庭出身,他對孟德爾的“資產階級反動學術”的堅持,都成了被批鬥的理由。他帶領學生們做實驗,也是另一條很大的罪狀,叫做“引誘貧下中農的子女走白專道路”。
一時之間,聲討袁隆平的大字報貼滿了學校。他所到之處,人們對他高呼“打倒”、“砸爛”的口號。每當此時,他只能低下頭,默默地走過。
直到有一天,他聽到一句與此前有所不同的口號:“徹底砸爛袁隆平的罈罈罐罐!”然後一羣人蜂擁跑去他做水稻實驗的地方。
“壞了!”
袁隆平心想。
他趕緊跟着跑過去。眼前的一幕幾乎讓他昏厥。
費盡千辛萬苦才找到,好不容易才培育出來的60多壇雄性不育株水稻,全都被躁動的人們一掃而光,只留下滿地泥土和砸爛的罈子碎片。
袁隆平的心在滴血。幾年的功夫,都白費了,又要全部重新開始。那一天,袁隆平都不知道怎麼回家的。
好在妻子鼓勵他説:沒關係,我們可以重新找,重新培育,我們還是可以把雜交水稻搞成功的。
半夜裏,袁隆平的兩個學生偷偷摸摸地找過來,告訴袁隆平説:老師,不用擔心,我們偷偷藏起來了3壇,每個品類各有一罈。
袁隆平驚喜交加,連鞋都等不及穿,叫學生趕緊帶他去看。當他跌跌撞撞地跟着學生走到一個人跡罕至的臭水溝時,發現3壇寶貴的稻株完好無損地放在那裏。
袁隆平低頭輕撫着這劫後餘生的稻株,顫抖着聲音説:“有救了,有救了啊!”
在這裏,我們必須給這兩位學生記上一筆。他們保留了珍貴的稻種,為中國的雜交水稻事業立了大功。但他們的功勞並不止於此,後來,他們也都成長為雜交水稻研究領域世界級的專家。他們兩人的名字也將一起被世人傳頌:
李必湖,尹華奇。

袁隆平與李必湖(左)和尹華奇(右)/圖源:袁隆平口述自傳,湖南教育出版社
稻種保留下來了,但災難還沒過去。
隨着運動的推進,躁動的羣眾已經不滿足於喊口號,而是要動真格的了。袁隆平作為農校內定的8個“右派”之一,已經接到了通知,要他準備好鋪蓋,馬上就要開批鬥大會,然後關進牛棚。
為了把批鬥工作做得更紮實,工作組專門去翻閲袁隆平的檔案,希望多挖出一些可供批鬥的真材實料來。
查完檔案後,工作組的人把袁隆平叫去辦公室。
袁隆平心想,該來的總要來的。就步履沉重地走過去。
結果,工作組的組長不僅絲毫沒有提他的“罪狀”,反而鼓勵他要搞好生產,當好技術參謀。
袁隆平莫名其妙地逃過了批鬥,又重新獲得了下田做實驗的機會。
後來他才知道,是那篇開天闢地的論文,以及一批有良知的幹部保護了他。
當初袁隆平的論文發表後,受到有關部門的重視。國家科委九局的熊衍衡把文章拿給九局局長趙石英看,趙石英知道其重要性,就向上級部門寫了一份請示,提出要加強對水稻不育系的研究。請示的文件和論文一級一級呈到了聶榮臻元帥手裏。
聶帥當時是國務院副總理,兼任國家科委主任,當即批示同意。於是國家科委下文給湖南省科委及安江農校,要求支持袁隆平的水稻研究。
工作組本來是為了批鬥而去翻閲檔案,卻找到了科委要求支持的來函,一時進退兩難,不知道是該繼續批鬥還是該支持。最後向上級請示。時任黔陽地委書記孫旭濤説:當然應該保護。
於是,袁隆平就這樣躲過了一場大劫。中國的雜交水稻事業也贏得了寶貴的研究時間。
不過,當時的整個國家都風雨飄搖,袁隆平後來還是遇到了一些麻煩。有一次,試驗田的秧苗被別有用心的人偷偷拔光,後來在一口水井裏找到還存活的幾株,才把之前的成果保留下來。從那以後,他們的研究只能轉入保密狀態,以防止別人搞破壞。
他們在雲南做試驗時還遭遇了7.2級的滇南大地震,袁隆平不顧房子搖搖欲墜的險狀,和助手衝進房子搶救種子,幸好房子沒有垮塌,但是也震成了危房,其後的三個多月,他和助理都搭帳篷睡在水田旁邊的籃球場上。
但總體而言,比起當時大多數科研人員而言,袁隆平的條件已經算是好的了。他得到了國家、省、地和學校的支持。尤其是後來得到時任湖南省革委會主任華國鋒的全力支持,從經費和研究條件上都得到了較好的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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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境的動盪和科研條件方面的困難,咬咬牙還可以克服。但是科學的前進,本身就是障礙重重。橫亙在袁隆平面前的,是一座科學的大山。
他做了多年實驗,還是沒能找到符合他所期待的能夠持續保持可穩定遺傳的雄性不育性狀的理想不育系,從而也無法形成可用的保持系。各種風言風語也都傳來,説“雜交水稻根本就沒有前途”、“袁隆平是地地道道的科技騙子”、“騙國家的科研經費”等(見《袁隆平口述自傳》)。
袁隆平一方面不為所動,在失敗幾千次之後,繼續做幾千零一次、幾千零二次的實驗。另一方面,也不斷思索,原因究竟出在哪裏?
經過長久的思考和實驗,袁隆平得出結論:以前做實驗的稻子,親緣關係還是太近,雜交優勢不明顯。要找到理想的不育系,就需要找親緣關係較遠的野生稻,而且要離開湖南,到雲南,廣東,海南等地尋找。
於是,每年大部分時間,他都是帶着學生們在各地尋找野生稻。其中一個重點區域,就是野生稻資源非常豐富的海南。他們長期駐紮在海南崖縣(現三亞)的南繁基地,孜孜不倦地在周邊尋找野生稻,不斷做實驗。
1970年11月,袁隆平遇到一個難解的問題,到北京去查找資料以及請教中國農科院的專家。他的學生李必湖以及南紅農場的技術員馮克珊如同往常一樣,在附近以“海底撈針”的精神尋找野生稻。
由於在袁隆平身邊長期的浸染,也聽袁隆平多次講課,所以馮克珊和李必湖都知道他們要找的稻種大概應該是什麼樣子。
馮克珊是當地人,他曾聽當地老鄉説在某地有一種“假禾”,聽起來就像是他們要找的東西,於是就每天和李必湖到可能有“假禾”的地方去看。
看了一個多月,崖縣、樂東兩個縣幾乎都跑遍了。馮克珊都快着魔了,每天想的都是野生稻。有一天凌晨,天還沒亮,他突然想起好像還有一片地沒看,當即打着手電筒就出去了。
在一個鐵路涵洞旁不起眼的沼澤裏,馮克珊看到了之前漏過的一片200多平米的野生稻。他打着電筒一株一株查看,終於找到一株似乎是袁隆平講過的稻子。他一路狂奔回基地,拉上李必湖,倆人套了一輛牛車,趕緊往沼澤而來。
李必湖到了沼澤邊,一秒鐘都沒有停留,就照着馮克珊指引的方向撲通一聲跳下去,幾步趕到一片雜草之中。他撥開叢生的雜草和其他正常的野生稻,赫然發現,在初生朝陽的照耀下,一顆非常明顯的野生雄性不育株正在搖曳生姿,熠熠生輝。
李必湖壓抑住激動的心情,半跪在淤泥裏,近乎虔誠地把這株稻子連泥挖起來,捧在懷裏帶上岸,小心翼翼地裝在大鐵桶裏。然後馮克珊趕着牛車把他和稻子帶回基地,倆人一起把它栽進試驗田。
到清洗渾身淤泥的時候才發現,李必湖的腿上吸着三條大螞蟥,螞蟥的頭部已經深深地扎進他的肉裏,都喝得飽飽的。
袁隆平接到李必湖拍來的電報後,連夜擠上火車,經過幾天幾夜的顛簸,回到三亞,來不及放下行李,就直奔試驗田。
經過仔細查看,袁隆平確認,這是一株非常典型的“花粉敗育型野生稻”,正是他們久久尋找的稻子。他連連讚歎:“高級,高級啊!”
然後,給這株日後改變世界的稻子起了一個被載入史冊的名字:野敗。

“野敗”發現處/圖源:袁隆平口述自傳,湖南教育出版社
但袁隆平和兩位年輕的助理當時還不知道野敗的重大意義。畢竟,這只是他們發現的若干株珍貴的試驗品中的一株而已,能不能繁殖出理想的保持系,還需要進一步的觀察和實驗。
經過細心的培育,第二年,野敗培育出46蔸新的不育株。與此前實驗的品種在第二代、第三代又會出現“可育”和“不育”的性狀分離不同,野敗培育出來的這46蔸,全部都是雄性不育的——也就是説,袁隆平苦苦追求多年的理想保持系,終於培育出來了。
他這才發出感嘆:“譁,這傢伙真是個好東西!”
日後回憶,袁隆平説:“這個時候,我如釋重負,感覺終於看到曙光了!”
最關鍵的一步解決了,接下來就是用各種稻子和野敗雜交,找出其中最優良的後代,然後大規模育種推廣。雖然其中仍然有很多技術難度,但已經沒有不可突破的壁壘。
此時,在全國乃至全世界,獨家擁有“野敗”的袁隆平團隊,具備了研究雜交水稻的最寶貴資源。如果是一個追求名利的人,袁隆平完全可以獨自使用野敗,獨家培育良種,獨享未來的全部名譽。
但袁隆平並沒有任何藏私。當確定了野敗是培育理想保持系的關鍵後,他立馬把研究進展向全國同行公開,並且把珍貴的野敗種子無償分送給其他省的科研人員。
於是,從此以後,全國的雜交水稻研究突飛猛進,整體上進入全世界最前沿的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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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1年,在時任副總理華國鋒的指示下,雜交水稻研究成為全國性的協作行動。袁隆平也被從安江農校調出,進入湖南省農科院水稻研究所工作。這是他大學畢業後17年多來,第一次換工作,也將是他整個人生最後一次換工作。
當然,他換的只是工作單位,工作內容本身則一直沒有變化。他的主要工作陣地,還是在海南的南繁基地。
而南繁基地現在成為一個熱鬧非凡的地方。全國十八個省的幾十家科研機構的一百多名科研人員紛紛前來,一方面來獲取野敗種子,另一方面也參與科研協作跟着袁隆平學習。例如廣西協作組的張先程、福建協作組的謝安華、江西協作組的顏龍安,都是在這前後到南繁基地育種和學習的。
後來,張先程率先選育出“野敗”的恢復系,成為很多後續進步的一個里程碑成果,他後來是國家特等發明獎獲得者和海南大學副校長;
而謝安華和顏龍安,都是沿着袁隆平開創的“水稻三系雜交法”道路,在野敗的基礎上,分別培育出“汕優63”和“珍汕97A”兩種增產明顯、應用廣泛、為中國糧食增產做出了直接巨大貢獻的稻種的。後來謝安華成為中國科學院院士,顏龍安成為中國工程院院士。
除了張先程、謝安華、顏龍安等之外,其他當時跟着袁隆平在海南育種或者利用袁隆平贈送的野敗種子育種成功,後來成為雜交水稻領域著名專家甚至院士的還有不少。可以説,袁隆平為中國雜交水稻人才的培養,也做出了巨大的貢獻。
當然,袁隆平和團隊本身的研究也是成果豐碩。除了“南優2號”等廣泛應用的里程碑式的成果之外,由袁隆平領銜解決的另一個關鍵問題是大規模育種問題。
當雜交水稻實驗成功後,試種的地區都實現了糧食大面積增收,消息傳開,各省的農業部門蜂擁而至,大家都想趕緊在自己所在省推廣。一時之間,一“種”難求。
初期的制種都是靠人工一株一株地割葉、剝包、授粉,完全是一個苦力活。而且產量還低,一畝田只能製出幾斤種子,技術最好的袁隆平,也只能製出17斤。按照這個產量,是沒辦法大規模推廣的。
袁隆平不斷調整試驗思路,多次推翻原來的設計,換一種方式重新搞,終於研究出一套完備的制種技術體系。
當時袁隆平領了政治任務,一定要把制種畝產提高到25斤以上。但袁隆平實際交出的答案,是畝產60斤,後來又提高到79斤。
1977年,袁隆平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的研究成果公開,發表了《雜交水稻制種和高產的關鍵技術》論文。其中很多方法,成為全世界通用的制種方法。
在袁隆平的研究基礎上,隨着技術研究的不斷深入和全國各個單位不斷加入進來,後來的制種畝產達到370多斤,制種田的面積達到150多萬畝,完全滿足了生產所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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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1975年起,隨着各個關鍵難題的攻破,雜交水稻進入了大面積推廣的新時期。在全國一盤棋的推動下,以及嚐鮮者大幅增產的示範下,雜交水稻迅速在全國水稻種植區域普及開來。平均而言,每畝田由普通水稻改種雜交水稻後,增產普遍達到20%~30%。
1976年,全國雜交稻種植面積從上年的5550畝激增到208萬畝;1977年又擴大了十多倍,達到了3150萬畝。按照平均畝產增加85公斤的保守估計計算,1977年一年,僅僅因為雜交水稻的擴種,全國水稻增產量就達到53億多斤。
我們今天處於富足的時代,也許難以理解水稻增產究竟有多重要的意義。但是每一個經歷過吃不飽飯年代的人都清楚:如果糧食短缺20%,造成的後果不是糧價上升20%,而是社會動盪,路有餓殍,國家危難。
所以,袁隆平的偉大歷史功績,不在於我們今天是否以他發明出來的某一種稻米為食,而是以他為代表的這一代農業工作者,讓中華民族在歷史上第一次從整體上擺脱了飢餓的死亡威脅。
除此以外,雜交水稻是完全由我國科研人員獨立研究出來的一項世界領先、且對於人類發展有巨大貢獻的成果,令國人無比自豪和振奮。
大家如果想象一下那個年代的中國人在面對先進的發達國家時的各種複雜心理,就會知道,這個如此“拿得出手”的偉大成果,對於維護中國人的自信心和民族尊嚴,具有多麼重大的意義。
1981年,由於 “秈型雜交水稻”這項發明的學術價值、技術難度、經濟效益和國際影響,以袁隆平為主要代表的“全國秈型雜交水稻科研協作組”被國務院授予新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特等發明獎”。
袁隆平的研究並沒有就此止步。在領獎台上,他就説道:雜交水稻還有很多缺點,還需要下更大的功夫去研究。
其中一個主要的研究,就是從“三系法”往“兩系法”的轉變。
所謂兩系法,是指水稻雜交不需要再弄不育系、保持系和恢復系三個系列,只需要不育系和恢復系兩個系列就可以了。
之所以可以有這個轉變,是因為當時湖北的研究院石明松發現了一種新的雄性不育株,其特別之處在於,在不同的光照時間之下,它可以在“不育”和“可育”之間轉化。這樣就使得不需要花費那麼大力氣去培養不育系和保持系,只要改變光照條件,就可以一系兩用。
對這一新發現,袁隆平也投入了極大的興趣,並很快走在了研究前沿。
1987年,袁隆平發表了《雜交水稻的育種戰略設想》論文,提出雜交水稻發展的方向為:第一步,以三系法為主的品種間雜交優勢利用;第二步,兩系法為主的亞種間雜交優勢利用;第三步,一系法為主的遠緣雜交優勢利用。這篇論文成為後來雜交水稻發展的綱領性文件,中國的雜交水稻研究,也始終走在全球研究的最前列。
除了在國內受到的廣泛讚譽之外,袁隆平和雜交水稻的名聲,從70年代末開始,就傳遍了全球。雜交水稻成為我國對外交往中的一張王牌,不僅援助了很多發展中國家,甚至還向美國這樣的技術領先國家輸出技術,是當時中國極少數能從美國賺取技術轉讓費的重大科研成果之一。袁隆平也成為國際水稻研究所、聯合國糧農組織,以及很多國際機構和農業技術公司的坐上賓。
1982年,袁隆平在菲律賓參加一年一度的國際水稻學術報告會,國際水稻研究所所長斯瓦米納森在介紹袁隆平時,幻燈片上打出了一行字:
Yuan Longping,the Father of Hybrid Rice.
(袁隆平,雜交水稻之父)
這是世人第一次如此稱呼袁隆平。隨着第二天報紙的傳播,這個名字開始響徹全世界。從此以後,“雜交水稻之父”成為人們形容袁隆平的專有名詞。
袁老後來還有很多研究成果,也獲得了更多的榮譽。我們的文章雖然很長,但是依然短得不足以記述他的全部功績的百分之一。所以我就在此簡略了。“雜交水稻之父”這個名詞,以及國家對他的表彰,世人對他的認可,已經足以説明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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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9月29日,北京。
按照出生證上的年齡,袁隆平已經滿了90歲。但是按照一直以來人們已經習慣的説法,他這個月剛滿89歲。
這一天,他獲得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最高榮譽勳章:共和國勳章。
共和國勳章,用於授予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和保衞國家中作出巨大貢獻、建立卓越功勳的傑出人士。迄今為止,只頒發了9枚,獲獎者分別是:于敏、申紀蘭、孫家棟、李延年、張富清、袁隆平、黃旭華、屠呦呦、鍾南山。
袁隆平説,勳章很重很重,是我得過的最重的獎。
又説,“這是一個鞭策,我不能躺在功勞簿上睡大覺,應該繼續努力,繼續攀高峯。”

向袁隆平頒發“共和國勳章”/圖源:央視新聞
2021年3月10,三亞。
袁隆平已經91歲,身體還很健朗。他在踐行自己的諾言,在繼續努力。
如同過往的60多年一樣,他依然在稻田裏忙碌着。
突然,他摔倒在地上。
在過去的60多年裏,他無數在稻田裏、田埂上摔倒,但是無數次爬起來。
但是這一次,他沒能再起來。
由於摔倒引起的後遺症,雖然經過兩個多月的精心治療,他的身體情況還是惡化了。
5月22日,袁隆平在位於湖南長沙的中南大學湘雅醫院,溘然長逝。
消息傳出後,無數長沙市民冒雨趕來湘雅醫院相送,靈車開出醫院後,沿途民眾向袁老揮手道別,有的在悄悄嗚咽,有的在默默流淚,更多的人哽咽地喊着:“袁爺爺,一路走好。”
靈車經過每一個路口,所有車都停下等待,鳴笛致意。這是長沙市從未有過的景象。
醫院的門口,人們放了三蔸還帶着泥水的新鮮稻株。
這一天,中國的互聯網只屬於他一個人。每一個角落,人們都在傳頌他的名字和他的功績。儘管也有些宵小之輩發出一些蒼蠅般的雜音,但很快被羣眾的怒吼聲淹沒。
在網上流傳的一幅圖裏,一捧送別袁老的花束裏面,有這樣一個留言:
這世上沒有神仙,也無需立廟。
因為每一縷升起的炊煙,都是飄自人間的懷念。
——共產主義接班人
此情此景,讓每個人都回憶起,很多很多年前,曾經在另一條長街,人們送別另一位深受愛戴的老人的情景。
在懷念那一位老人時,我們常常説一句話:“這盛世,如你所願”。
對這一位老人,我們用了另一句:“國士無雙”。
我們曾經聽過“國士”這個詞,但我們也許不知道“國士”是什麼樣的人。
袁隆平的一生,告訴我們:
這,就是國士。
主要參考資料:
【1】袁隆平口述自傳(第二版),袁隆平口述,辛業芸訪問整理,湖南教育出版社
【2】袁隆平的世界,陳啓文,時代出版傳媒股份有限公司 安徽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