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芬奇的《救世主》_風聞
陆大鹏Hans-南京大学英美文学硕士-英德译者、南京大学英美文学硕士1小时前
文:奈傑爾·克利夫
譯:陸大鵬

列奧納多•達•芬奇的《救世主》是全世界最昂貴的畫作,它即將在阿布扎比令人驚豔的新盧浮宮展出。即將展出意大利大師攝人心魄的基督像的美術館酷似緊湊的阿拉伯人古城區。美術館巨型穹頂的形狀受到交織的棕櫚葉的啓發,附近就有清涼的綠洲。在伊斯蘭國家展出,場地雖美麗卻違和。“穆斯林看基督像幹什麼?”《新聞週刊》雜誌的大標題發出了這樣的疑問。
但從深層次講,這個場地其實很合適,並且不僅是因為耶穌(身穿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的服飾)返回了他的中東老家。這幅畫經過了大幅度的修復,並且還有人懷疑它是贗品,但它還是於去年11月在克里斯蒂拍賣行賣出了破紀錄的4.5億美金高價,這比不到六十年前的售價提高了7500000倍。令人震驚的重新估價反映了這幅傑作的神奇歷程。而且從好幾個角度講,《救世主》的旅程完成了循環,回到了原點。
故事從1500年開始。很多基督徒相信,這個預言之年是世界末日的前奏。人們期待末世、心情陰鬱的原因之一是當時歐洲深陷於一系列爭奪權力與土地的戰爭,稱為“意大利戰爭”。這些戰爭將持續六十五年。新世紀降臨了,法國國王路易十二佔了上風。他剛剛登基兩年,已經奪取了米蘭公國,春風得意,準備向那不勒斯王國進軍。
路易十二原本是一個強大的封建領主,曾在所謂“瘋狂戰爭”期間反對法國王室。前一任國王查理八世命令他娶了他那殘疾又不育的堂侄女讓娜,因為國王希望他們斷子絕孫,讓這個與王室競爭的家系滅亡。路易十二出人意料地登上王座之後,就讓教皇取消了他的婚姻,隨後娶了布列塔尼的安妮,即查理八世的遺孀。現在路易十二是米蘭的統治者,還即將成為那不勒斯國王。他需要一種戲劇性的手段來宣揚自己的新王朝得到了上帝的佑助。
列奧納多•達•芬奇雖然才華橫溢並且此時名望見長,但他不是最顯而易見的人選。他享受被路易十二打敗的米蘭公爵盧多維科·斯福爾扎的寵信長達十七年。路易十二的軍隊入侵米蘭後,他的弓箭手站在達•芬奇為一座騎馬雕像準備的大於真人的黏土模型前,拿它當靶子練習射箭。藝術家逃到了威尼斯,在那裏當軍事建築師和工程師,後來退隱到佛羅倫薩一家修道院。這時法國國王聘請他創作一幅基督像,這樣的委託可不是當時最著名的藝術家能夠輕易拒絕的。
如果路易十二看過達•芬奇為了創作而準備的素描,也許會感覺神秘的基督抬起了手指,在祝福新的法國秩序。基督手裏還拿着一個象徵上天與凡間力量聯合的水晶球。這種聯合就體現在國王身上。達•芬奇肯定清楚,路易十二的訴求是宣示他的強大力量,也表達他的虔誠與恩澤。具體地講,是彰顯法國統治意大利乃至全歐洲的威勢。但和所有的偉大藝術作品一樣,這幅肖像將會擁有自己的生命力,既嘲諷也抬舉了賞畫的君王。
達•芬奇是文藝復興時代最偉大的博學通才,除了繪畫還有很多興趣。1502年,他開始為教皇亞歷山大六世的兒子切薩雷•博吉亞服務,擔任軍事建築師和工程師,並陪博吉亞周遊意大利。又花了好幾年,達•芬奇才完成了《救世主》。此時路易十二已經可恥地喪失了那不勒斯。他拿到畫之後,基督充滿奧秘的凝視也許會提醒他,凡人再偉大也不可能與永恆的力量相提並論。
1515年, 路易十二駕崩,沒有男性子嗣,他的親戚弗朗索瓦一世繼承王位,並與同一年奪回了米蘭。次年,達•芬奇遷往法國。《救世主》已經在法國奠定了他的名望,但他還帶來了更多作品,包括一幅神秘肖像,就是後來的《蒙娜麗莎》。弗朗索瓦一世把他安頓在一座有塔樓的莊園,有地道將莊園與王宮相連。法國人甚至企圖將《最後的晚餐》連同它所在的牆壁一起從米蘭運到法國。達•芬奇於三年後去世,臨終時弗朗索瓦一世親自抱着他的腦袋。“世上不曾有過像達•芬奇一樣博學的人,”他哀嘆道。法國憑藉與達•芬奇的緊密聯繫,宣稱自己可以取代意大利,成為文藝復興的新中心。
《救世主》保存於盧浮宮,直到一個多世紀之後的1625年,法國公主亨麗埃塔·瑪麗亞嫁給了英國國王查理一世。她把《救世主》帶到了英國。它被懸掛在她位於格林尼治的宮殿的顯要位置。查理一世是當時最偉大的油畫收藏家,他從全歐洲買來了提香、魯本斯、拉斐爾、卡拉瓦喬和倫勃朗的傑作,甚至將曼託瓦公爵的全部藏品盡數買下,將其與《救世主》掛在一處。
查理一世的愛好可謂非常昂貴,並且他的生活方式極盡奢華。他需要錢,於是在沒有得到議會批准的情況下徵收不得民心的賦税。他與英國議會爭吵。他相信君權神授,自己理應享有不受限制的權力。並且他的妻子是天主教徒,他自己又沒有去支持新教徒,這招致了新教徒的敵意,最終導致英國內戰。保王黨軍隊與奧利弗·克倫威爾的議會軍隊廝殺,而亨麗埃塔·瑪麗亞逃往法國,丟下了《救世主》。
查理一世遭到審判,被判犯有叛國罪,於1649年1月被處決。為了償付國王的債務併為“共和國的公共福祉”籌資,新政權舉辦了大型“共和國拍賣會”。國王收藏的大部分畫作以極其低廉的價格售出,《救世主》被賣給了石匠約翰·斯通。如果斯通懂得自家牆上掛的是什麼畫,他也沒能享受多久。1660年君主復辟,查理二世登基,用一道議會法令追回了已經失散到四面八方的王室財產,包括《救世主》。斯通不得不將它歸還。
這幅畫的命運在隨後很長時間裏一直走下坡路。查理二世的弟弟登基,成為詹姆斯二世,他將這幅傑作送給了自己的情婦凱瑟琳·賽德利。新國王篤信天主教,遭到英國的新教徒精英的反對。他們發動了光榮革命,將詹姆斯二世流放到法國。他以王位覬覦者的身份,領着路易十四的贊助金,在法國了卻殘生。沒了國王的保護,詹姆斯二世的情婦失去了社會地位。《救世主》在她家流傳下去,越來越破,好幾次被人用粗陋的塗抹覆蓋,最終變得漆黑,以至於幾乎無人看它第二眼。1900年,無人還記得它的出處,於是達•芬奇的一位愛好者以很低的價格買下了它,覺得它是重要性較低的一幅作品。1958年,它再次出現在拍賣會上,售價45英鎊,此後近五十年裏銷聲匿跡。
達•芬奇失落的傑作的當代史從2005年開始,在美國的一次拍賣會上浮現。買家是一個財團,包括紐約藝術品商人亞歷山大·帕裏什(Alexander Parish),他們買這幅畫其實是賭博。他們付了1萬美金,但做好了心理準備要花比這多得多的錢來鑑定真偽。大家普遍相信這是贗品,但喜歡戴領結的英國藝術史學家戴維·埃克塞吉昂(David Ekserdjian)是最早幾個偵測到大師筆法的人之一。法醫學專家研究了這幅畫,紐約大學的博物館管理員戴安娜·德懷爾·莫代斯蒂尼(Dianne Dwyer Modestini)受委託做修復工作。最嚴重的一處損壞是因為胡桃木鑲板上有一處打結,老早就導致開裂。清潔之後,人物的雙手、鬈髮、水晶球和衣服褶皺大體完好,而面部的部分區域保存了所有層面。
X射線發現了一些“悔改”( pentimenti),即藝術家畫下的初步細節,但後來被修改掉了。這些“悔改”包括右手拇指的位置差異,説明這幅畫不大可能是後人臨摹產生的。紅外線探測也發現了達•芬奇晚期作品,如《蒙娜麗莎》的一些特點:藉助草圖來畫頭部;用手腕根部抹一抹顏料,創造一種光影的柔和效果,這種技法叫做暈塗法(sfumato)。
研究者還在温莎城堡發現了兩幅草圖,它們顯然是為了畫基督的長袍而作的準備工作。還發現了一幅1650年的蝕刻版畫,與畫作的構圖相符。線索越來越多,逐漸拼湊起完整的圖景。畫作的新主人將它展示給一羣國際達•芬奇專家,然後請大都會博物館與倫敦國家美術館的專家來看。倫敦國家美術館正在籌備2011年的達•芬奇展,並且臨時決定將《救世主》作為這次最重要的核心展品,這就給了它的真實性蓋了最後一個權威圖章。於是,現存於世的達•芬奇畫作就一共有十五或十六幅了。至少相信《救世主》是達•芬奇真跡的人是這麼認為的。仍有少量達•芬奇專家還沒有確信,説這幅畫頂多有一部分出自達•芬奇之手。
展覽結束後,瑞士藝術商人伊夫·布維耶(Yves Bouvier)在索思比拍賣行以8000萬美金的價格買下這幅畫。布維耶已經想好了轉手的下家:俄羅斯寡頭德米特里·雷波洛夫列夫(Dmitry Rybolovlev)。雷波洛夫列夫在蘇聯時代是心臟病科醫生,在俄羅斯的新經濟時代做鉀肥生意發了大財。他的崛起帶來了一系列生態災難,他還曾被指控謀殺(後來被無罪開釋)。他是個典型的俄羅斯寡頭,後來搬到摩納哥,2011年成為摩納哥體育協會足球俱樂部(AS Monaco FC)總裁。雷波洛夫列夫還以9500萬美金買下了唐納德·特朗普位於佛羅里達的海濱豪宅,並且和特朗普在同一個圈子裏交遊。
在2016年的“足球解密”網站(Football Leaks)醜聞中,有人提出,雷波洛夫列夫以非法手段買下了球員的股份並操控他們的身價。“巴拿馬文件”醜聞也讓媒體推測,他建立了一些離岸公司,從而向妻子葉連娜隱瞞他收購藝術品的事實。他當年在醫學院認識了葉連娜,但在此時正與其大吵特吵,準備離婚。
和中世紀的君主與文藝復興時期的銀行家一樣,現代財閥與寡頭也會一擲千金地收購藝術品,附庸風雅。布維耶出手《救世主》的兩天之後,將它送到化肥大王雷波洛夫列夫位於曼哈頓的高檔公寓。此時它的價簽上寫着1.25億美金。雷波洛夫列夫是全世界唯一擁有達•芬奇畫作的個人,於是一夜之間成為世界藝術品收藏界精英的巔峯人物。但沒過多久,他和布維耶公開打起了官司,鬧得不可開交,訴訟至今沒有解決。雷波洛夫列夫指控布維耶把畫的價格多標了4500萬美金,故意訛詐他。布維耶企圖進入雷波洛夫列夫的豪華地產之一時被逮捕。
《救世主》的故事又一次告誡我們,高端藝術品的世界是多麼荒誕:這幅價值可疑的畫,純粹因為營銷的力量,價格居然一再飆升。若不是雷波洛夫列夫在區區四年後將它交給克里斯蒂拍賣行出售,價格可能還會保持原來的高位。這一次的估價是1億美金,還不如讓-米歇爾·巴斯奇亞(Jean-MichelBasquiat)一幅作品的價格。但如果俄國人期望它的價格不會升起來,從而證明布維耶騙了他,那麼就要大失所望了。參加競拍的人包括全世界的一些頂級富人,如意大利商人賈恩卡洛·賈梅蒂(Giancarlo Giammetti)和他的搭檔,時尚設計師華倫天奴(Valentino);美國商人、政治家和慈善家邁克爾·布隆伯格(Michael Bloomberg);中國億萬富翁和藝術收藏家劉益謙,讓記者們興奮的是,他是從當出租車司機起家的。拍賣價格升至3.7億美金時,一位通過電話競拍的買家給出了4億美金的高價。
幾周的眾説紛紜之後,證明買家是沙特阿拉伯王儲穆罕默德·本·薩勒曼。他正試圖通過財政緊縮政策等手段,將他的國家拖進19世紀,也許還要拖進20世紀。儘管穆斯林普遍反對人物畫像,他還是買下了這幅基督像,似乎刻意要激怒一些原本就怒氣衝衝的伊斯蘭教神職人員。沙特王室很快宣佈,這幅畫將在阿布扎比的新盧浮宮展出,這樣就勝過了目前擁有最貴展品的機構:卡塔爾的國家美術館。碰巧卡塔爾正和沙特阿拉伯交惡。路易十二也許會讚賞沙特王室的做法。
《救世主》目前是一個大型文化項目的核心,該項目總價值20億美金,其中光是盧浮宮的三十年冠名權就需要5.25億美金。陽光射入美術館的巨型穹頂,如同沙漠夜空中的星辰,將下方的白堊色微型城市照射得斑斑點點。這家博物館建在海上,既屬於這座城市,也在它之外,正如偉大的藝術既屬於一時一地,也是永恆而普遍的。達•芬奇筆下的救世主會凝視着前來欣賞他的國際化人羣,他超凡脱俗的表情和以往一樣神秘莫測,也許在祝福人們,也許在訓誡人們。無論如何,他如今的居所非常適合這樣一幅畫作。《救世主》始終不僅關照宗教或藝術,也與政治、權力和威望密不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