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壓榨的菲傭,成了“國家英雄”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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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餘葉子
會英語、能幹活、愛小孩、性價比高。
菲傭,已然成為了菲律賓行走世界的一張名片。
世人只知道,她們是家政界的天花板,卻不知,她們在菲律賓還有另一個稱謂——“國家英雄”。

在普遍重男輕女的菲律賓,菲傭怎麼就成“英雄”了呢?
故事要從二戰後説起。
1946年7月4日,菲律賓徹底結束殖民統治,宣佈獨立。
這個穿越戰爭陰霾的海洋島國,很快憑藉優越的地理位置和製糖、煙草、木材等行業,迎來了經濟發展的春天。
到1953年,菲律賓人均GDP已達到208美元,躍居亞洲第二(彼時中國人均GDP只有89美元),成為僅次於日本的亞洲富國。
1965年,在美國的扶持下,費迪南德·馬科斯當選菲律賓總統。

● 費迪南德·馬科斯
這位老百姓眼中打跑了日本鬼子的“二戰英雄”。在登台20年時間內,硬生生地,把一手好牌全打爛了。
起初,馬科斯還是積極做了一些實事:推行土地改革、發動“綠色革命”、普及教育等等,贏得了不少讚賞的聲音。
漸漸地,他開始打壓政治集團內部的反對派,控制媒體。
等到全國上下都沒有人敢再質疑他的時候,馬科斯展露出徇私舞弊的另一面。

● 馬科斯一家
他直接修改法律,把國家重要原料行業——諸如糖業、煙草、椰子、香蕉等全部收歸自己家族所有。
藉着執政權勢,馬科斯一面壓低國內原料收購價格,一面又高價賣出。
像套娃般,菲律賓一個又一個關鍵產業被納入私囊,昔日的救國英雄搖身一變,成為了個人資產超100億美元的超級富豪。
然而,老百姓的日子卻越發困窘——馬科斯執政後期,50萬製糖工人日收入甚至不到1美元。
持續的經濟衰退很快激化了社會矛盾,底層勞動者開始走上街頭抗議,年輕人被迫遠離故土,去異國他鄉另尋生路。

● 1980年代的菲律賓
為了轉移矛盾,緩解國內就業壓力,1974年5月,菲律賓政府頒佈《勞工法》,明確政府會對海外勞工提供必要的法律保護,鼓勵大家走出國門,在海外尋找工作機會。
就這樣,菲傭開始成為一張亮眼的名片,從菲律賓走向新加坡、日本、中國香港、科威特等世界190多個國家和地區。
儘管1986年,馬科斯被趕下台流放海外,菲律賓的海外勞工政策卻延續保留了下來。
1987年,為表對海外勞工的重視與關心,菲律賓政府將“海外勞工福利基金會”擴大為“海外勞工福利部”;1995年,政府又頒佈《移民勞工和海外菲律賓人法》,進一步保護海外勞工權益,設置海外工人基金,提供更多的政府援助。
時至今日,菲律賓總人口不過1.17億,海外勞工和僑民人數卻接近1200萬,成為全球排前三的海外移民族羣。

● 週末在户外聚集休閒的菲傭
2016年,菲律賓海外勞工的匯款總額就突破了270億美元,佔菲律賓當年GDP的9.8%。
到2023年,菲律賓海外勞工的個人匯款更是創下372億美元的新紀錄。
菲傭憑實力成為了菲律賓重要的經濟支柱,也因此贏得了國內社會的尊重——政府盛讚她們為“新的國家英雄”。
自1995年起,菲律賓政府便將每年6月7日定為了“海外勞工日”。
不僅如此,菲律賓國內很多機場都設有菲傭專門通道,每年聖誕節來臨前,機場還會鋪紅毯歡迎回國休假、探親的菲傭。

● 菲律賓總統會見海外務工者
遇上國內選舉時,政客們會設置各類獎項表彰海外女性務工者,感謝她們做出的貢獻,並藉機拉選票。
就這樣,昔日謀生困難的菲律賓女性,奔走海外幾十年後,擔起了“英雄”重任。

在准入門檻較低的家政服務領域,皮膚黝黑的她們,是如何贏得國際市場青睞,成為“金字招牌”的呢?
首先,菲律賓擁有完善的家政教育體系。
在菲律賓,各個中學女校和近3000所大專院校都開設有必修的家政課程,市面上各類家政培訓中心更是數不勝數。
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要數菲律賓國立大學家政學院(University of the Philippines)——設有7個學士學位專業、5個碩士學位專業、3個博士學位專業。
當我們還在討論大學生幹家政是否大材小用的時候,菲律賓早已將家政服務變成了一門嚴謹的學科。
大學裏的家政課程劃分相當細緻,教學內容涉及家居管理、家庭倫理、人文藝術、家庭教育、家庭保健、生活哲學等諸多領域。

其次,為了打造有足夠競爭力的菲傭品牌,政府還對所有計劃出國務工的女性增設了一道門檻——必須通過菲律賓教育和技能發展局(TESDA)的考核培訓:
最低學習時限216小時,課程總數超240門。
在規範的學校家政教育及政府培訓下,菲傭品牌很快便在世界範圍內贏得良好口碑。
與我們國內家政主力為中年婦女的情況不同,菲傭羣體有很多年輕女性,她們基本都有中專以上學歷,其中還不乏高學歷的大學生,以及擁有醫師、教師執照的專業人才。

更令人刮目相看的是,菲傭除了過硬的家政服務素養外,還會根據流入國的情況,靈活掌握學習英語、阿拉伯語、廣東話、日語等與僱主相通的語言,為開拓全球市場作了充分的賦能準備。
後來,菲傭被譽為“世界上最專業的保姆”,名不虛傳。
上個世紀70年代,隨着香港經濟的高速起飛,許多香港女性紛紛走出家庭,在職場綻放光彩,而另一頭繁雜的家務與育兒陪護,不得不另尋幫手。
菲傭就是趁着這個契機,進入了無數香港家庭。
目前,香港僱請菲傭最低月薪不得低於4520港幣(約合4200元人民幣),每份合約期限為2年,僱主除提供食宿外,還需提供勞工保險以及菲傭往返香港的機票費用。
這個聘請價格相較於歐美,並不算高,但對於菲傭而言,依舊高於國內白領收入,頗具吸引力。
每到週日,香港中環街邊就會聚滿休假的菲傭姐妹,她們用硬紙板臨時鋪出一片空間,三五成羣地席地而坐,熱情地彼此分享美食、聊八卦、唱歌跳舞,享受難得的休息時光。

● 在户外聚會休息的菲傭
香港僱主眼中的她們,大多勤勞、温和、誠實、內斂,是家庭管理的好助手。
不少港人都與菲傭建立起了親密的關係,有的甚至視如家人,長期合作。
菲傭Jonah就很滿意自己的工作——她育有兩個兒子,都留在菲律賓交由婆婆照顧,自己和丈夫則出國務工。她在香港,丈夫在沙特,兩人每個月往家裏各寄2000港幣,足以讓孩子過上一份無憂的學習生活。
然而,遠離自己熟悉的家園,在異地求生存的日子,也並非一帆風順。

“英雄”光環之下,是賭注,是隱忍,也是犧牲。
在菲傭的個人簡歷裏,不少女性的學歷顯示為大學肄業。
她們既然唸了大學,為何不認真學完課程,拿到學位畢業呢?
原來,很多女孩子在大學戀愛期間,遭遇了意外懷孕——菲律賓是天主教國家,禁止墮胎,一旦有了孩子,學業就很難繼續了。
並且,在菲律賓的本土文化裏,沒有男性要撐起家庭重擔,賺錢養家的習俗,恰恰相反,不少男性還會在女友懷孕後選擇“溜之大吉”。
一面是嗷嗷待哺的孩子,一面是空無支撐的伴侶,兩相無奈,便促使女性出國務工,以菲傭身份賺取高工資,挑起養家重擔。

就算沒有育兒壓力,不少高知女性也會主動選擇遠走。
在菲律賓,家裏有女兒出國做菲傭,不僅不丟人,反而是父母引以為傲的事——能賺錢養家,是能力的證明。
有的菲傭在香港做到50歲後“退休”歸國,便能在老家過上比較富裕的生活。
然而,僱主千差萬別,並不是每一段關係都盡如人意。
香港的法律明確規定,僱主必須給家庭傭工提供住宿和膳食,實際情況卻令人唏噓。
香港兒歌天后李紫昕,曾被爆出在她父母家中的衞生間內,有一個特別定製的木板“上鋪”,供菲傭居住。

照片曝光後,李紫昕遭網友質疑虐待菲傭,而她本人則支支吾吾地解釋説:自己母親不願意與菲傭共用衞生間,所以有了這樣的特殊“隔間”。
天王張學友的妻子羅美薇更是在三年內以“清潔不徹底”為由,頻繁更換了近20名菲傭,被菲律賓駐香港領事館直接拉入黑名單。
在跟蹤關注香港菲傭的學者陳如珍筆下,曾記錄過一位菲傭的自述:
“有一次我和僱主全家去麥當勞吃飯。僱主夫婦點餐時,我帶着孩子找位子坐。我以為他們會給我點個套餐,沒想到他們卻叫我從小孩的兒童餐中拿一隻雞翅和一些薯條。我看着他們,驚訝得説不出話來。我低下頭盯着自己的雙腳,然後才説:‘我不餓’。在他們繼續享用他們的食物時,我決定暫時走到一邊去。”
那份僱主示意她拿的雞翅和薯條,也許,已經無聲證明了這段僱傭關係裏的隔膜——再能幹的幫傭,終究都成為不了平等相待的家人。
被忽視、被壓榨、被邊緣化,似乎成了菲傭海外探索的某種“家常便飯”。
所以當連續在香港定居7年以上的菲傭,嘗試藉助香港入境條例申請永久居住權的時候,遭到了本地市民的強烈反對。
無論多麼出色的家政業績,都難以讓她們在異國實現真正意義的融入。
菲傭像永不停息的候鳥,乘着鄉愁的風,向一個接一個的未知目的地遷徙。
1995年3月,一個名叫弗洛爾的菲傭,在新加坡被執行絞刑。
消息一出,兩國關係墜入冰點。
案件發生在1991年5月,弗洛爾被指控謀殺僱主年僅4歲的兒子和一位名叫蒂拉曼卡的菲傭。

● 弗洛爾(中)
儘管在法庭上弗洛爾對此供認不諱,但案件在執行期臨近前卻出現驚人反轉。
一名認識弗洛爾的女傭回菲律賓後,告訴媒體事件的另一個版本:
是僱主兒子不小心溺亡在家中浴缸,僱主盛怒之下勒死了菲傭蒂拉曼卡,並嫁禍到弗洛爾身上。

● 弗洛爾的經歷被改編成電影《弗洛爾的故事》
就這樣,菲律賓隨即發起了“拯救弗洛爾”的遊行活動,要求新加坡政府特赦弗洛爾。新加坡方面在仔細審查後,以證據不足為由,拒絕特赦,維持原判執行了絞刑。
此舉引發菲律賓民眾的強烈不滿,人們篤信弗洛爾是被冤枉的,在街頭焚燒新加坡國旗、抵制新加坡產品。菲律賓政府也出面要求重審案件,並撤回了駐新加坡的大使,宣佈無限期推遲兩國聯合軍演,將弗洛爾遺體接回國以英雄名義厚葬。
一夜之間,弗洛爾成為海外務工者悲慘境遇的象徵。

不管此案的真相究竟如何,菲律賓政府展現出對菲傭的高度重視,並在此案之後,進一步強化了海外務工者的法律保護措施。
遺憾的是,國家的關懷與制度的完善,依舊難以扭轉菲傭在異國的被動處境。
封閉居室下了的家政工作,時刻都潛藏着難以預料的壓迫,甚至暴力。
2020年,科威特的相關政府報告顯示:“今年以來科威特一半以上的自殺事件是發生在家裏,而半數以上的自殺者是菲傭。”
在科威特,部分菲傭不僅沒法按時拿到薪資,還會遭遇僱主虐待甚至性侵,“捱打、吐口水是常事”。

● 2015年,兩名菲傭遭到科威特僱主的虐待
菲傭在英國的情況也不樂觀。一位名叫米託斯的菲傭告訴記者,她曾被僱主關在家裏整整三年,禁止外出,每天只被允許休息2小時。
所以,在菲傭圈子裏,流傳着這樣一句話:
“當菲傭,意味着一隻腳踩進了墳墓。”
高強度的工作、微妙的僱傭關係、對家鄉親人的思念,都成為外出謀生路上的考驗。
耐人尋味的是,菲傭們鮮少在社交網絡上分享自己的孤獨與辛酸。
點開她們的賬號,你可能看見的是高樓大廈、車水馬龍以及她們在週末聚會時,開心的笑容。

● 慶祝生日的菲傭
遠在菲律賓的親友們,看到這些照片都羨慕,你們在國外真正過上了好日子。
可如果真的國家富有,社會安定,誰願意拋下孩子、父母,去獨享“好日子”呢?
喜提“國家英雄”的菲傭,不知是社會的驕傲,還是時代的嘆息。
● 參考資料
[1] 徐瑤丨試析菲律賓海外勞務輸出問題.創造,2020
[2] 觀察者網丨菲傭好使?用了五十年菲傭的香港人這麼説
[3] 界面新聞丨談論“菲傭” 如何跳出“黑心保姆”與“高級女傭”的想象?
[4] 陳朋丨菲傭品牌的形成.家庭服務,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