誇她瘋批美人,是一種殘忍_風聞
Sir电影-Sir电影官方账号-54分钟前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
“每個温順善良的女人背後,都或多或少拖着一個癲狂的影。”
1979年出版的著作《閣樓上的瘋女人》中,曾這麼説道。
也正是在那之後。
“瘋女人”,便成了一個指代性明確的文藝符號。
中國的“瘋女人”很多。
在那些文藝作品裏,她們往往是時代的受害者,或者濁世的孤醒者,形象鮮明。



△ (《太陽照常升起》《藍色骨頭》《大紅燈籠高高掛》)
但。
如果一個瘋女人遇到另一個瘋女人呢?
那真是一場酣暢淋漓的鬥法——
母親的直覺
Mothers’ Instinct

安妮·海瑟薇+傑西卡·查斯坦,兩位奧斯卡女神。
翻拍自2018年的法語片《亡命母侵》。
敍事幾乎整體照搬。


△ 上:《母親的直覺》;下:《亡命母侵》
上映前Sir還十分期待,畢竟海外率先上映開分8.0。
哪知道,國內首映後,卻一夜間掉到了7.3,現在已經6.6。


問題出在了哪?
真的就不值一提嗎?
除了新版有兩位奧斯卡女神精彩演繹的加持,還有一些細節上的微妙改動,使同一個故事,拍出了兩種味道。
這個“瘋女人”悲劇的背後,指向了更諱莫如深的成因。
01
沒有人會在一開始就是個“瘋子”,當然今天的故事也不會。
甚至於。
影片的一開始,會讓人錯覺,這是不是兩位女神的百合宣傳片?

席琳(安妮·海瑟薇 飾)和愛麗絲(傑西卡·查斯坦 飾)是一對鄰居。
兩人年紀相仿,家庭相仿,每天做的事也相仿——
伺候丈夫上下班,接送孩子上下學,以及,負責料理所有的家務。
她和她是彼此在全職主婦的日常中,唯一共振的對象。
兩人以閨蜜相稱,拿着對方家的備份鑰匙,互相準備生日驚喜,經常一起聚會,喝酒、跳舞。
看起來幸福美滿,似乎也將一直這麼幸福下去。

但意外,隨即發生。
這天,席琳7歲的兒子獨自站在陽台上掛鳥籠,愛麗絲在隔壁院子看到,覺得很危險,連忙叫他下去。
可孩子不聽,愛麗絲又打算從樹籬牆鑽過去阻止他,但縫隙太窄鑽不過去,於是她放棄抄近路,轉而繞一圈從正門進入席琳家。

然而,一切都晚了。
孩子不慎墜樓,席琳痛失獨子。


作為旁觀者,我們都看得出來這是一場意外,但對於席琳和愛麗絲來説,卻是一場**“墜樓死亡的剖析”**。
是席琳作為母親,沒看好孩子,致使意外發生?
還是愛麗絲作為目擊者,沒全力相救,釀成悲劇?
總之自那以後,兩人原本親如閨蜜的關係開始產生罅隙——
席琳成日沉浸在喪子之痛中,將愛麗絲拒之門外;愛麗絲則認為席琳怪她沒救下孩子,在對她進行冷暴力的懲罰。

很快,這種懲罰似乎得到了驗證。
葬禮當天,愛麗絲全家出席,沒想到竟在席琳兒子的棺材裏,看到了自家兒子西奧的毛絨玩具。

為什麼?
因為席琳覺得兒子太寂寞,於是要他的好朋友相陪……
所以,是席琳瘋了嗎?
可是。
在其他人,甚至在我們觀眾看來,瘋掉的那個,明明是愛麗絲。
她總覺得席琳正在悄無聲息地報復她。
於是日夜緊盯着隔壁的一舉一動。
她開始介意自己兒子和席琳單獨呆在一起。
當兒子在席琳家誤食花生餅乾急性過敏,愛麗絲也認定這是對方故意給的。
甚至有一次。
當愛麗絲的婆婆因為心臟病發,不幸離世時,愛麗絲堅定地認為,是席琳偷偷換了婆婆的藥,害死了她。


離譜嗎?
沒錯,當時來看,的確很離譜。
可結合影片的片名,《母親的直覺》,我們會知道,這樣的瘋子般的猜忌,也許指向的,恰恰是表象之下的真實。
就像《隱秘的角落》裏。
朱朝陽同父異母的妹妹意外墜樓後,後媽王瑤幾乎是第一時間,就對他起了疑心。
後來在一次面對面的對峙中,她看着朱朝陽辯解的樣子,便完全確定了自己的猜想。

這個猜想也許並沒有什麼邏輯和證據,就只是依靠“哥哥嫉妒妹妹得到了父愛”這一個動機的臆測。
但卻準確得嚇人。
在心理學中,人在左腦還沒來得及分析推理,右腦卻率先反應的時候,直覺,就是身體磁場給你發射的信號。
這是人的本能。
為什麼《隱秘的角落》過去這麼久依然令人細思極恐?
正是因為通常由直覺指向的真相,大部分表面上的無辜都是表演出來的假象。

而《母親》呢?
或許真正的瘋子,不是那個疑心重重的“瘋女人”。
而是表面平靜。
內心卻早已崩塌殘毀的“好女人”。

02
那麼問題來了,這兩個女人的“瘋”,到底瘋的是什麼?
通常我們會想到,母性本能。
就如同母牛、母駱駝,平時都還很温順,可一旦自己的幼崽受到威脅,就會變得極具攻擊性。
母愛強大。
當它轉向反面時,破壞力也同樣驚人。
不過《母親的直覺》,有點不一樣。
通過變態的母愛,挖掘出的是“母親”的身份之下,破碎的自我。

對於很多擁有了家庭的女性來説,“自我”的體現,其實是寄託在“母親”這樣一個身份之上的。
比如席琳。
我們當然可以説她的發瘋是源自失去孩子的悲痛,但影片其實前置了一段情節:
席琳生完孩子之後,已經失去了生育的能力。

什麼意思?
意思是説,當席琳唯一的孩子失去後,她“母親”的身份其實就已經名存實亡了。
換言之。
她的自我寄託物,徹底消失了。
當一個人找不到自己。
難免發瘋。
而愛麗絲呢?
同樣如此。
愛麗絲那近乎“神經質”的敏感,其實在席琳兒子去世之前就開始了,只要西奧脱離她的視線,她就非常緊張。
哪怕兒子已經7歲,她也時常有一種他會隨時發生危險的危機感。

為什麼?
電影中交代了她的童年陰影。
她的一輩子,好像都活在童年的應激反應中。

説到這裏。
Sir突然想起《地久天長》中,那兩個因為其中一家的孩子意外去世,而變得疏遠的家庭。
這本來只是一家人的事。
但在孩子出事前,身為計生辦主任的海燕(艾麗婭 飾),曾強迫好姐妹麗雲(詠梅 飾)做了一次人流手術,導致終生不孕。

進而又間接使麗雲夫婦在孩子去世後,徹底成了失獨父母。
雖然麗雲沒怪過海燕,但海燕卻記恨了自己一輩子。

當那首《友誼地久天長》再響起時,友誼早已以一種無奈的形式消亡。
同樣在《母親》這部電影裏。
愛麗絲的內疚早已先席琳一步,將自己判了死刑。
在原版的《母侵》中,席琳很明確地把一切責任怪罪於愛麗絲:
-你應該看住他的,你應該陪着他
-席琳,我真的盡力了
-還不夠

短短几句對話,就表示了兩人關係的裂痕已經不可修復,這是最直白的“塑料姐妹情”。
而《母親》的這段是怎麼處理的呢?
愛麗絲小心翼翼地問席琳,你是在躲我嗎?
席琳悲傷地回過頭,看了她一眼,就直接走了。

她什麼也沒説,因為她也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在怪愛麗絲,此時的逃避,似乎是唯一的選擇。
就像選擇離開內蒙,去往遙遠的南方小漁村裏生活的麗雲一樣。
逃離,是不想面對。
但也有着一重善意——即對自己認定的“加害者”,選擇放過。
但這“放過”,在愛麗絲眼裏格外膈應。
——你“放過”我?敢情我還是罪人了不成?你還真把兒子的死賴在我頭上了?
從自責的暗示到對試探的猜忌,詭異的直覺就這麼誕生,且一發不可收拾。

她沒有意識到,自己的一次次懷疑、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可能才是席琳最終黑化的根本原因。
或者説,席琳的“復仇”根本也不是為了孩子。
而是為了自己。
那個在經受了喪子之痛後,還一次次被外界拒絕、責備、孤立。
心碎的自己。
03
説到這裏你可能也意識到了,她們的“瘋”不全是因為自己。
而是因為這個環境。
當你把自己的所有價值,寄存在一個依靠別人評判的社會身份上時,發生“好女人”到“瘋女人”的轉變,那是一瞬間的事。
為了表達這個觀點。
影片將故事的背景,設置在了上個世紀60年代的美國。
那個自我意識解放的前夜。


△ 電影中60年代的場景氣氛
從故事開篇的一些對話中,我們可以知道,席琳原來是一名護士,愛麗絲是一名記者。
但在那個年代,絕大多數女人只要嫁給了中產男人,就別想再談什麼理想和抱負了,她們的往後餘生,都要從事同一種職業——
家庭主婦。
什麼叫男人負責賺錢養家,女人負責貌美如花?
電影裏有幾幕相當典型的闡釋。
在家庭舞會上,兩個丈夫高談闊論着國家大事,當過記者的妻子卻不能插嘴。

她們能做的,也必須要做的,是在每天晚上睡前把頭髮整齊地梳成一個個小卷。

第二天早上要在丈夫醒來前,化好精緻的妝容,穿着光鮮亮麗的衣裙準備一家人的早餐。
然後等丈夫小孩出門後,跪在帶花園的洋房裏,日復一日地操持家務。
她們生活裏唯一的目標,就是做一個完美的主婦。
但可惜的是。
這種“完美”,丈夫、孩子,甚至鄰居們都可以定義,唯獨她自己不能。
她們沒有自我,只有岌岌可危的精神狀態。
席琳在孩子去世之前,她是最好的母親和妻子,而在孩子去世後,她就變成了一個失職的母親和妻子。

沒人真正在意她也處於痛苦之中。
席琳之前所有的安全感,都取決於丈夫的態度。
但自從孩子死後,對方的冷漠、苛責,無一不是對她的反覆鞭屍。

安全感沒了。
這崩壞的不只是關係,更是她內心的秩序。
與此同時,好友對她猜忌,鄰居嫌她晦氣,以及兒子同學家長在面對她時的尷尬。
都使席琳如履薄冰、孤立無援,她內心最後的防線就這麼一步步被摧毀着。
怎麼辦?
如果你還記得另一個60年代的故事——《致命女人》,就會發現。
温柔善良的主婦貝絲(金妮弗·古德温 飾)的解決辦法,是殺夫。

為什麼?
她要殺掉的僅僅是一個具體的人嗎?
不。
因為活在“完美”中,就意味着接受了社會的馴化,靈魂死去,標本留存。
而發瘋,乃至殺人。
是對規則的打破,也是那被壓抑的自我,傾巢而出。
《致命女人》與其説是爽文,不如説是無路可走之後主動選擇的魚死網破。
而《母親的直覺》呢?
我們可以理解為,席琳決定向傷害過自己的所有人復仇。
實則,也是想要重新成為一個完美的母親、完美的主婦。
她發瘋。
本就是為了得到“好女人”的榮譽。
就像影片裏有這麼一場戲。
原版中,丈夫指責席琳去和別人家孩子玩,説,沒想到你那麼快就忘了我的孩子。
席琳二話不説直接一個耳光甩過去,又爽又幹脆。

而《母親》呢?
席琳,面對苛責,她只説了一句“I understand”。

相比於原版只是一個女人黑化、復仇,和閨蜜相愛相殺的離奇故事。
現在的改編版。
Sir看到的更多是,一個陷入死循環裏反覆證明自己的可憐蟲。
所以啊。
雖然《母親》這部電影在藝術層面來看不值一提。
有太多硬傷。
但Sir也不同意用所謂的“塑料姐妹情”就一筆帶過這狗血背後的深層問題。
雖然這個故事裏雖然有**“girls hurt girls”**。
但同時。
也有最開始,那句脆弱的**“I need you”**。

遺憾的是,把故事輕描淡寫地總結為一個瘋狂的個例。
太輕率,也太殘忍。
對於那樣一個扭曲的時代來説,所謂的“瘋”,其實更是在療愈被壓抑的創傷。
畢竟我們知道。
這樣的故事,不僅是發生在一個早已遠去的,特定時代裏。
而真正的“瘋子”。
也未必是那些被叫做“瘋女人”的女性。
這個世界並不是非黑即白、非正亦邪。
電影也不是。
留給我們的,除了黑白光影。
還有那些深深淺淺的灰,勾勒出人心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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