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了這個獎,還不是因為他辱華」_風聞
Sir电影-Sir电影官方账号-1小时前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
這個事情過去了,但沒結束。
還是得説一説。
今年戛納電影節,華語片強勢迴歸,其中,管虎導演的《狗陣》還拿下了“一種關注”單元大獎。
但Sir感受到的是,戛納觀眾的****氛圍,和國內互聯網的氛圍,有着深深的隔閡。
這次亮相戛納的華語片,現場正向反饋佔多數。
而國內的一些網友,片還沒看,已經開始蓋棺定論了——
“這種電影是迎合老外意識裏的中國人而拍的吧,專為入圍戛納訂製的。”
“賈樟柯的電影就像歐洲電影節的應試作文,相當符合歐洲價值觀。”


《狗陣》獲獎之後,懂爺再次又懂了——
“很簡單,中國電影只要拍的是對國內環境有諷刺,有意無意貶低華人視角的,包得獎的。”

這些類似評論的潛台詞,其實已經是個賽博牛皮癬話題:
一部電影能獲得國際認可,那肯定迎合了西方,抹黑了本土。
今天,該聊聊了。
01
國際電影節的獎項正在遠去。
Sir指的不是國產片和世界電影的差距。
而是觀眾的態度。
1988年,張藝謀憑着導演處女作《紅高粱》摘下柏林電影節金熊獎,這是中國電影人首次在歐洲三大電影節上獲得最高獎。
第二天,《新聞聯播》將消息傳回國內,大加肯定:
這部影片以濃郁的民族特色和鄉土氣息
以強烈的藝術感染力征服所有對手和觀眾
……
中國是第一個獲得金熊獎的亞洲國家

國內颳起了一股“《紅高粱》旋風”,所有人都想一睹為快。
1994年,《霸王別姬》摘下金棕櫚。
這一突破禁忌的題材當年得以在有限範圍內上映,自然也是因為獎項的加持。
那個時候,獎項、官方、民間之間有着一股合力。
類似於文化上的“奧運金牌”,拿了獎,皆大歡喜,特許放行。
但今天,除了影迷羣體之外,獎項已經不再意味着榮譽感。
甚至已經變成了對立的立場。
拿了國際獎項的。
好像就意味着和西方穿一條褲子,站到了人民大眾的對立面。
《霸王別姬》,成為了“顛倒黑白,歪曲是非,迎合西方意識形態,美化日本侵華戰爭”。

在抗日背景下講述生命的野性與血性的《紅高粱》,成為了“以表現中國人、陝西人的醜來取悦外國評委”。

鏡頭對準在城鄉轉型過程中,站在新與舊之間認真生活的人,《三峽好人》仍然逃不開指控,成為“純粹為了醜化中國人”“滿足外國人的獵奇心態”。


《隱入塵煙》,把農村拍得那麼冷漠無情,一定是在污衊我們淳樸善良的老百姓。

這些人看問題變成了論影響,不論事實。
不管黑暗面存不存在。
只要把它曝光出去,那就是不對。
這些人口口聲聲擔心別人戴“有色眼鏡”。
但他們自己,就戴着一副有色眼鏡。
你説他們沒見過農民工嗎,沒去過小縣城嗎?
他們平時看到了,絕不會感到稀奇,甚至都不願意多看一眼,因為這是廣大、普遍的現實。
可一旦在電影裏看到,就不答應——
怎麼能把這個拍出來,外國人看到了怎麼辦!

你説衚衕裏面,難道沒有老破小嗎?
可是王小帥的《十七歲的單車》拍出來,又不行了——
北京正在申奧呢,這市容市貌暴露出來,影響多不好!

這些人看電影,天然就戴着玫瑰色的濾鏡。
鏡頭拍出來的必須是拔高過的,美化過的,具有正面宣揚價值和教育意義的。
他們所謂的“醜化”是什麼呢?
類似於現在的明星——原片直出,無修圖無PS,那你就是爆我的醜照!
這些人無法去面對真實。
因為他們深知,一旦真實呈現出來,那麼“自信”就掛不住了。
在這樣的心態下。
拿獎=迎合西方。
在這種草木皆兵的影評環境裏,華語電影想要出海,只能舉步維艱:
拍古裝,奇觀化,迎合西方趣味;拍當代,別有用心,給西方獻媚;拍邊緣人,惡意抹黑,消費苦難;拍華人面孔,不夠美,涉嫌醜化……
如今,時代進步了,留給電影的空間卻愈發收窄了。
02
外國人開辦電影節,就是為了專門看我們出醜的嗎?
別忘了。
我們中國也有自己的國際電影節。
比如上海國際電影節和北京國際電影節,也接受全世界的參賽電影。


我們在別人眼裏,也是“外國”。
那麼北影節、上影節,評獎的標準就是審醜嗎?
事實上。
只有對真相過敏的人,才會有這樣的擔憂。
當你説出“販賣陰暗面”時。
隱含的邏輯是,你認為陰暗面是可以販賣的,它是稀缺的,很好賣,一賣了別人就把獎送上來。
陰暗面或許是稀缺的,是能夠譁眾取寵的。
但,這是在陰暗面被抑制、乃至被封殺的環境下。
但在更多的地方。
由於沒有限制,陰暗面沒有什麼特殊性,人們早就習以為常了。
或者説,從一開始就沒人會把我們所謂的“陰暗”界定為陰暗。
那,只不過是真實本身罷了。
與《霸王別姬》同年摘下戛納金棕櫚大獎的《鋼琴課》,將故事背景設置在1852年的新西蘭。
當時的新西蘭是英國冒險家拓荒的樂園,雖然名義上還不是英國殖民地,但實質上,當地毛利人變相成為了白人的奴僕。
你説它拿獎是因為敢拍麼?
可是本來也沒有禁止,何來的敢不敢呢。

這樣的黑歷史,當然不是電影得獎的原因。
至於説為什麼拍這些,只不過是這個故事裏無法剔除的一部分罷了。
事實上。
無論是揭露還是批判,都是電影再正常不過的功能。
費里尼的《甜蜜的生活》,將社會里情慾、宗教、家庭、職業、上流社會,乃至於自我價值,都發出質疑,以“甜蜜的生活”為名反諷這一切。

肯·洛奇的《石雨》關注在温飽線上掙扎求生的失業工人,身為英國人的他也“屁股坐歪”拍了《風吹麥浪》,同情愛爾蘭獨立戰爭(對英國而言是分裂),思考戰爭、革命對人性和人的命運的影響。


近些年我們更熟悉的。
奧斯卡最佳影片《綠皮書》是美國60年代的種族問題。


《寄生蟲》是韓國社會的階級固化、貧富對立。


今年獲得戛納金棕櫚大獎的《阿諾拉》,美國導演肖恩·貝克將女主設定為一名布魯克林的性工作者。
一如既往地關注邊緣羣體,性工作者、變性人、非法移民、失學兒童等等。


沒有人看的時候會覺得“抹黑”了。
因為黑,不就是真實存在的嗎?
當我們觀看這些外國電影的時候,是能夠跨越國家與民族的界限,直面其中歷史的荒唐、社會的不公和人生的多艱。
甚至是羨慕:什麼時候我們才可以拍出來?


這,是又一個世紀之問了。
03
有一種聲音會説——
為什麼抓着髒亂差不放,不能拍光明的、美好的一面?
有沒有可能,被指摘的電影,它們本身就沒有抹殺光明和美好?
《紅高粱》,當時能被臨時送去柏林電影節,是因為在當局看來,它以過去的故事講述着令人振奮的新時代精神。
《紅高粱》雖然電影在講述歷史的場景和故事,但它更是藉助歷史的膂力來推動時代摧枯拉朽,驕傲地表達着一種向前看的勇敢的歷史觀。電影的無畏探索和改革開放的時代精神一脈相承,和中國形象日益走向世界相一致,中國電影的斑斕色彩開始成為世界電影的新景觀。
賈樟柯決定拍《三峽好人》,是因為他被這片土地上的人的生命力感染。
帶着攝影機闖入這座即將消失的城市,看拆毀、爆炸、坍塌。在喧囂的噪音和飛舞的塵土中,我慢慢感覺到即使在如此絕望的地方,生命本身都會綻放燦爛的顏色。
鏡頭前一批又一批勞動者來來去去,他們如靜物般沉默無語的表情讓我肅然起敬。
有時候會懷疑,到底是誰在盯着“醜”看,外國觀眾?中國導演?亦或是動輒上綱上線的網友?
這讓Sir想起,迪士尼購買《人世間》播出版權的消息傳出後,原本飽受好評的央視力薦劇,立馬被一些網友質疑“立場有問題”——
怎麼就愛拍又破又舊的樣子。

可問題是。
這部劇播出的時候,大家看到的不全都是“光明”嗎?
央視隆重播出。
觀眾稱讚有人情味。
故事展現了一箇中國家庭如何把日子過得越來越好。



△ 《人世間》裏的環境變化
可是當這部劇要當成名片遞出去的時候。
不少人立刻就説:太磕磣了,太丟臉了。
這到底是誰在自信?
誰在自卑?
2010年,賈樟柯在《海上傳奇》放映後,曾被一個女生憤怒質疑過:
“那你有沒有考慮,你的電影被外國人看到,會影響他們對上海、對中國的印象,甚至會影響外國人對中國投資的信心?
為了祖國的尊嚴,我們當然不應該描述那些人的情況。”

這樣的問題,在今天不是消失了,而是變得更多。
大家越來越覺得。
電影不是描述現實,而是找補現實的一種敍事。
Sir想起了餘華《許三觀賣血記》裏寫的故事。
三樂想吃肉。
於是許三觀説:我給你做紅燒肉,肥瘦各一半,切成手指那麼厚,放到鍋裏煮……
然後,二樂也想吃肉。
於是許三觀説:我也給你切肉,肥瘦各一半,放到鍋裏煮……
一樂説,我也想吃紅燒肉。
於是許三觀説:你怎麼不早説?早説我就給你一起做了。那我現在給你切肉……
三個孩子口水滋滋直流,許三觀忙得不亦樂乎。
肉呢?
注意看,切肉、煮肉、吃肉前面最關鍵的一個字——
“説”。
肉都在説裏面了。
就是沒有一個人會説,我們的嘴裏,明明沒肉啊。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點擊閲讀往期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