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西班牙,我差點混不下去_風聞
潜伏的木马君-潜伏的木马君官方账号-育儿的酸甜苦辣,和歪果仁斗智斗勇,用故事分享人生1小时前
作者| 木馬君
我剛到西班牙時,很羨慕那些留學生。
因為一來他們有同學,甚至有同胞做伴,不至於太孤單;
二來他們可以專心學習,不像我一邊努力學外語,一邊還要去公司上班。
作為一個新進的電子攻城獅,職場新人的壓力也是很大的。
我到了西班牙幾個月之後,開始硬切換到西班牙語模式,工作生活都試圖用西語去應付。
用“應付”這個詞,就説明還沒到爐火純青的地步,跟母語者相比更是差了一座喜馬拉雅山的距離。

以前,在朋友的眼裏,我大抵也算得上一個開朗的人,看事情非常樂觀。但是在西班牙的第一年,我時常沮喪。
每天下班回到家,我的腦袋都很疼,因為一整天超過八小時我努力集中精力去聽同事們在説什麼,努力想要聽懂討論,並緊張地用有限的詞彙去應對。
**參加過英語面試的人,大約都有體會,**對於平時不説英語的人來説,如果進行了半個小時的純英文面試,結束後就會有一種累到虛脱的感覺。
很多年後,我在工作中面試了很多人,也很多次親眼看過,在我轉為英文交流,考察他/她的英文能力時,被面試者在短短几分鐘內就突然頭上冒汗,如坐針氈,非常辛苦。

所以我那時下班時的狀態,大約相當於連續工作了數小時的同聲譯者,頭腦因為過度疲勞而無法再運轉,只是頭痛,無止盡的頭痛。
每一天,我扛着如一團漿糊,遲滯又沉重的腦袋,回到自己的房間,第一個動作就是把門關上,然後順勢靠着門坐在地上,閉上眼睛,不想看也不想聽。

縱然生活不易,我的境況卻不容許我沉溺在自己的各種憂愁裏。
我不是學生了,更不是出來散心的觀光客,除了應對西班牙語和柴米油鹽,更為重要的是,每天還得應對工作,這可是人生第一份正式工作啊。
像所有剛畢業的學生一樣,初到公司上班,感到茫然不知所措,總是沮喪地發現,這個那個,學校裏統統沒有教過。即使拼命回憶一點相關的專業知識,卻發現在考完了期末考試後,大腦自動擦除了這些信息,連一點影子也找不到。
雖然在學校裏,我是個成績優秀的學生,但是****到了職場,卻仍然要從零學起。

剛開始,我被分在開發電子控制面板的小組,小組裏加上我也只有三個人。
我們負責着一百多款控制面板,需要負責撰寫部件的性能要求文檔,也要對其進行測試和釋放。
**唯一令我感到欣慰的是,至少大部分技術文檔都是英文的,沒有閲讀障礙。**我於是開始努力去了解每一款控制面板是如何工作的,光是筆記就密密麻麻地寫了幾十頁紙。
功夫不負有心人,慢慢地,我掌握的內容逐漸變多,也能獨立負責很多產品了。

那時,公司裏的氛圍很寬鬆,並沒有所謂的“卷”。但是對於我這個外國人來説,內心裏卻一直缺乏安全感,我需要產生自己的價值,成為一個有貢獻的員工,而不能一直是一箇中國來的“吉祥物”。
儘管語言是我的巨大短板,但好在工作裏技術部分的內容,並不苛求我的語言能力。
一年多後,公司的大型項目準備進入投產階段,我所在的小組負責的一百多個控制面板是這個項目的一部分。
幾乎每天都有不同型號的產品要上線測試和試生產,我要負責準備產品中的控制面板,每次都要小心地燒錄好正確的軟件,數好數量,然後用小拖車拖到工廠裏。
在試生產途中,問題層出不窮,實驗室裏的東西到了工廠裏,自然會面臨很多實際問題。
不管是什麼問題,大家立刻會找我,因為對大部分人來説,機械的部件是一目瞭然的,所以如果機器整機不工作,首先令人起疑的,就是那看不見摸不着的電子部件和軟件。

我於是整天整天地待在工廠裏解決問題,那一陣子我老闆只要看我不在辦公室,就説小F一定是又去工廠了。
後來甚至連工廠裏的所有產線工人都認識我了,面對新產品不知該怎麼操作時,他們總是遠遠地喊一聲:嘿,那個中國女孩,能不能來幫我看看這個?
儘管這樣的過程常常讓我焦頭爛額,但是不知不覺中,我找到了自己的存在感,因為我對別人也是有用的。

有一次,有個新產品,需要滑控操作,十幾年前,滑控還是一個挺新鮮的東西,對於工廠裏流水線上的工人們來説,常常不知道該如何下手。
工人們對着面板上抽象的符號,不知道該如何操作,常常是按錯了地方,又或者滑的太輕太快,最後機器一陣嗶嗶亂叫。
我在試生產中看到這個問題,於是晚上回到辦公室後,開始琢磨怎樣可以幫到他們。
後來我寫了兩頁圖文並茂的PPT,以圖片的形式告訴工人手指應該按在哪裏,然後怎樣滑動,滑到哪裏結束。

我將這個文檔發給了工廠裏的一個負責人,希望可以一定程度上幫到產線的工人。
過了幾天,我路過工廠時,意外發現我寫的文檔被打印出來,裝裱在一個塑封的套子裏,掛在了工廠裏的每個測試工位上。
這兩頁PPT只是極其淺顯易懂的內容,如今看來完全不值一提,但是對於初入職場的我來説,看到自己寫的東西可以被大家採用,那一刻,心裏感到非常滿足,也暫時放下了獨在異鄉工作時內心的不安。

作為一個職場小白,自然也在工作中犯過錯,遇到過小小挫折。
有一天突然質量部打給我一通電話,説發現即將投產的某款控制面板上,有個奇怪的現象。我懷着惴惴不安的心,立刻一路小跑着去了質量部實驗室。
反覆確認後,發現軟件中真的有個bug,我看着實驗室的同事復現那個bug,有好幾分鐘回不過神來,心裏又緊張又羞愧。
**不敢問質量部的同事,這會產生什麼嚴重後果,不敢問有多少部件要退回返工,**我只是努力鎮定説,我今天之內會馬上修復這個問題的,真對不起。

我垂頭喪氣地回到自己的座位,向老闆彙報了問題。大約是看我大受打擊,我的老闆沒有責怪我,竟然還反過來安慰我説:這種情況是很罕見的條件組合,很難發現的,沒關係,是軟件就一定會有bug。。。
我感激老闆的寬容,但是心裏仍是不好受。
立刻聯繫了相關的軟件工程師,一起修復bug,我心甘情願留下來加班。
晚上十點多了,我仍然一個人待在空空的辦公室裏測試,聽着控制板發出的“嗶嗶”聲,在空蕩的辦公室裏產生微微的迴響。
雖然工作到深夜非常疲累,但是似乎這樣心裏才能稍微感到踏實。
我環顧了一下靜靜的辦公室,又看看窗外的漆黑,我對自己説,犯錯後才能成長,這大概是一個必經的過程。

作為一個外國人,因為語言的障礙,在工作中總是比別人更吃力。
那時做一個項目,有一次和採購部的同事開會,分析產品中各部件的成本,那個資深採購是個非常幹練的西班牙女同事。
做採購的人,身上都有一些共同的特質,自信,幹練,強勢,有時甚至咄咄逼人, 我的一個老闆曾跟我説,如果你不具備這些特質,那你做不了好的採購。

這位女同事是個好的採購,她非常有經驗,説話語速非常快,原本西班牙人説話語速就很快(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而這位女同事的語速是其他西班牙人的兩倍。
我們坐在會議室裏,對了一張部件清單,她看着我的列表,立刻開始像機關槍掃射一樣:
這個直插式電容,容值xx ,供應商xxx,亞洲的某工廠生產的,估價0.x歐。
這個是個貼片壓敏電阻,MOQ(最小起訂量)20K的話,嗯,0.x歐。
這個是xxx型號的IGBT,這個供應商大約有10%的價差,估價x歐
這個是一個客户定製的ASIC,估價……
……
我當下完全傻眼,腦子還停留在她第一句話中的“直插式電容”是什麼意思。
Sorry,“直”什麼“容”?

我沒有系統地學過西班牙語裏的技術詞彙,只能聽懂一點兒皮毛。四個多月的語言課,只能讓我應付日常生活,遇到這樣的工作會議,我完全應付不了。
她接下來又用西班牙語連貫地説出一堆“MOQ”“FOB”“貼片式”“波峯焊”等等專業詞彙,我只能幹瞪着眼睛,傻傻地看着她,整個人呆若木雞。
當然,必須要説句公道話,並非是這位女同事故意為難我,她平時工作也是這樣的風格,而且是我事先同意大家可以和我説西班牙語,為了不給自己依賴英語的機會。
從那個會議室出來後,我感覺很挫敗沮喪,有種無力招架的感覺。我這樣一個沒有工作經驗,連語言都不通順的人,不知道該如何應付工作裏的挑戰。
那次會議之後,也曾在心裏暗暗下決心,希望能通過努力克服這些困難,希望有一天可以和這位女同事用同樣的語速對答如流。
好幾年後,我的西語已經十分流利,工作內容也變得遊刃有餘,有一次我和這位採購女同事一起去國內的供應商那裏出差,在火車裏,我們利用旅途的時間工作,一起討論一份電子器件表。
後來我和她聊起來,我説:你知道嗎,曾經你的語速對我來説是多麼大的挑戰,我都不敢和你開會。
她哈哈大笑起來,完全沒想到她還曾給我製造過這種“心理陰影”。

回想起剛入職工作的那一年,非常狼狽,困窘,經歷過無數次聽不懂只能傻笑,也經歷過惶恐和焦慮,擔心自己“混不下去了“。
剛開始同事們總是帶着好奇心,來和我練兩句中文,我是一個吉祥物似的存在,後來慢慢地有人和我討論工作上的事,我也成了一個不可或缺的同事和工作夥伴。
作為整個研發中心唯一的中國面孔,很容易被人認識。不知不覺間,我認識了很多人,不管是生產線上的工人,還是倉庫的保管員,甚至是辦公區域的清潔阿姨,都能和我聊上幾句。
大家都知道,這個中國女孩子,常常拖着電路板,遊走在辦公室和工廠之間。

後來,離開西班牙很多年後,有一次我因公務出差再次回到薩拉戈薩,公司門衞處的一個大叔看到我,居然還記得我,親切地説:呀,小F,你回來啦?好久不見你了呢。
中午在食堂吃飯,負責打飯的阿姨也要親切地説一聲:你回來啦?今天想吃什麼?
同行出差的同事很震驚,你以前在這裏居然這麼有名?
我呵呵笑起來,是啊,我這個闖入異鄉的外國人,在最初的茫然無措後,終於在這裏慢慢站穩了腳跟,成了這個集體裏的一份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