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縣城裏,藏着這些不為人知的“天下第一團”_風聞
闲庭信步wls-1小时前

進入廣東汕尾市海豐縣的KTV,都有可能產生一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其他地方的人們去KTV最多唱點流行歌曲,而海豐縣的朋友有更多選擇。那裏的人們不唱歌,他們只飆戲。
當他們開始對唱白字戲選段《秦香蓮》的時候,陳世美要是在現場,今天都走不出這個包廂。

白字戲是汕尾的地方戲種,國家非遺,海豐人對它愛得深沉。
白天在宮廟裏唱給“老爺”(即神明)聽,晚上在KTV裏還得接着練,老爺可能聽不清周杰倫,但肯定能聽得懂白字戲。
兩個衝突的場合,在海豐縣被一段白字戲無縫串聯。

古老的聲調從KTV音箱飄向潮潤的街頭,讓當地年輕人都跟着躁起來。
或者説白字戲就是他們的選擇,連LiveHouse都不用去,自由自在的海風是過門前奏,在KTV裏唱戲,是一種野生而自然的發展脈絡,當地人覺得很正常,他們高興時唱,難過時唱,如果正在炒股那更是個不眠夜。
當他們拿起手中的麥克風,一切的生意都可以往後稍稍,“我先唱完再説”。

本地朋友講,這是白字戲國家級非遺傳承人吳佩錦探索出的秘密法門,當年為了更好延續本門絕技,他嘗試把經典劇目改編成歌曲送進KTV,沒想到直接引爆了夜生活,KTV都快成青訓基地了。
等到他自己在網上開播唱戲,光是本地人就能擠滿直播間。

目前僅海豐縣白字戲院團賬號一年就能直播演出300多場,觀眾接近150萬人次,吳佩錦的劇團近些年培養了數千名熱愛白字戲的學生。
白字戲中的很多段經典旋律,被一些歌手採樣,做成了熱門單曲,稀有劇種的魅力穿透古今,線上線下都已拿捏,魔幻洗腦的秘密似乎早在古代就被安排好了。
在莊心妍的演唱會上,就有海豐觀眾當場來了段白字戲,讓台上諸位感受到了空前的實力;五條人本就是汕尾人,瞭解白字戲的精髓,歌曲中採用了大量白字戲的唱腔小段,一句經典的“啊咿噯”,整個工體都被觀眾的狂熱點燃。
有人總結出奧秘,“不光咱聽得high,祖宗以前聽得也high。”

這就像是藏在視野之外的隱世宗門,只有本地人最懂其中精髓,你很難在其他地方完整領會那種狂熱。
那些民間戲曲傳承人好比現代社會的隱修士,分別掌握着各個流派的絕活,要知道每個能存活至今的曲種,多少都有些狠東西。
比如和白字戲劇團用“文戲”的方式另闢蹊徑不同,浙江新昌調腔的劇團直接用“武戲”打開局面。
一開場,演員從舞台天花板一躍而下,在天上翻騰旋轉,沒有保護措施,全靠兩條布帶子作為支點。
“每次看調腔的吊戲,手心都會緊張到出汗。”

調腔演員們已經和體操運動員有異曲同工之妙,演港片動作戲根本用不着替身,第一次看到時,很容易懷疑台上在玩極限運動。
光是出場那段動作,就能讓人想起一招從天而降的掌法。

如果説成龍是傢俱城的王者,那麼他們就把布帶子玩出了花。
雙腿盤繞抓牢,人在空中反向祈禱,稍有不慎就是一個倒栽葱,菩薩看了都得心驚肉跳。


一般人只能通過吊威亞來達到特定表演效果,而他們只需要用一條布。
戲到高潮時,演員在空中旋轉起來,好比人形轉子發動機,按照那種速度來説,百公里少説15個油。


360度翻騰之後接反向上吊,技術不過關的都謝不了幕
山東柳子戲,是技巧的代表,被稱為東方芭蕾,但從表演細節上看,已經堪比輕功。
山東省柳子劇團保留了一項令人咋舌的絕技,劇團團員精通“翹功”,穿着小腳鞋卻可以在椅子上輕盈挪動,最起碼都是平衡大師的水準。


懂行的人講,邊唱邊舞在花旦行當裏是最難的,沒有紮實的功底根本演不下來,更不用説只用腳尖兩指踩着椅子發力。
當動態平衡與靜態平衡完美結合,保持姿態優美的同時還能單腿蹲起,葉問來了也沒有這個本事。

這種絕招被稱為“三起三落”
真正的高手只需簡單道具就能表現出無限的戲劇張力,古時候戲迷們的視聽享受可能並不比現代人差。
電影裏噴火需要加特效,漢調桄桄的演員們現場就能化身噴火龍,為了練成這項絕技,小演員們的眉毛都被燒掉過。

如果你看過四川的帽衣變臉,就會明白那些經典技術的含金量,有時候不得不懷疑他們使用了魔法。
變臉同時還變衣,情緒轉換比漫畫裏的變身還要快,有這種本事去商場買衣服都不用進更衣室。時裝秀要是請一位擅長帽衣變臉的老師傅過去,就不用請那麼多模特了。

這些即將失傳的國寶級非遺絕技,就像星星一樣散落在全國各地的縣城裏,被名不見經傳的劇團演繹。
過去這些劇團只能在當地擁有受眾,有的在當地村子裏辦演出,會被圍得水泄不通,甚至有小孩子為了看戲爬上牆頭,但是他們一走出縣城就沒人聽。
隨着城市化的進程,當人口往城市遷徙時,這些留守在當地的劇團沒有跟着動身,觀眾的流失在所難免。被物理空間“藏”起來,成了每個劇團的困境。

這些劇團來自天南海北,流派各異,但都有個共同的名字——“天下第一團”。
武林中標榜“天下第一”的,往往來頭不小,而當一個戲曲劇團掛出“天下第一”的招牌時,則是一種隱喻,表明它在當今社會將要消失。

“天下第一團”雖然名字響,但如今知道他們存在的人寥寥無幾。當文藝的傳承出現斷層,接棒一個戲種的香火只剩下了稀少的傳人,戲劇術語則稱之為“天下第一團”,是自我調侃也是寫實。
他們的藝術形式適合慢品,值得玩味,當下快餐文化盛行,生活節奏越來越快,城市裏甚至見不到戲台,鄉下的戲台也逐漸空心化,送戲下鄉成為他們有限的舞台。
一位劇團的成員説他們也想去大城市演,但是大城市沒有那麼多機會。在鄉下演的時候,台下的觀眾基本上都是老年人和留守兒童,一些留守兒童看的戲,反而比年輕人還多,他們似乎成了保留火種的希望,一位下鄉演出的演員曾説“當我與台下小女孩目光交融的瞬間,世界突然就通了”。

他們是戲曲的活化石,看到他們就像看到了那個古老的中國,代表着百家爭鳴的文化繁榮。一種米養百種人,一本故事百家看,關於藝術,他們有各自的解構方式。
這種解構是基於廣大的羣眾基礎演變而來,形成獨樹一幟的流派,再為觀眾送上高質量文娛生活。
即便是隔着屏幕,你都能感受到那種震撼。

沒想到固守了幾百年的演出舞台,被一個攝像頭徹底扭轉了。
為了打破僵局,越來越多的劇團在演出現場支起直播設備,他們正通過直播尋找更多觀眾和收入,鏡頭背面是更廣闊的受眾。
當古老藝術開始與時俱進,直播間變成演員們的第二個舞台,直播打賞更是成了戲迷心中的線上演出新門票。

從曾經唯一的小觀眾,到如今的人潮洶湧,傳統從來也不會過時。
如今,有的劇團線上的抖音直播,觀眾比線下還多。“沒想到一開播,觀眾多時能達四五千人,比線下十次演出的觀眾還多。”
陝西漢調桄桄的00後小演員們,每次在直播間唱戲或表演絕活,天南海北的票友們會用實際行動為他們投票,也堅定了小演員們繼續唱戲的決心;太康道情演員李豔靈直播以來,經常能收到想學戲的粉絲私信;如今連山東街頭的路人提起“柳子戲”都能接唱上那麼幾句,“還怪好聽的嘞。”

真正的羣眾藝術,從來都不缺觀眾,只是缺乏展示自己的渠道。曾經在歷史上大眾化的人文藝術,儘管如今成為了小眾,但幸運的是,直播又把星散各地的擁躉聚在一起,天下第一團中藏着無數正在冉冉升起的音樂巨星。
在直播間表演,讓稀有劇種在網絡世界裏永生,也算是給後人留下珍貴賽博資料。
在天下第一團的演出當中,觀眾永遠不可能出現被糊弄的感覺,他們無數次的表演都堅守着自己師父要求的高水準,每次都像第一次演,也像最後一次演,他們不知舞台何時謝幕,只是希望非遺的傳承能夠在人山人海中逐漸豐茂。
“團在我們就在,我們在團就在。”
來源:不相及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