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革命便是“滅亡”:談21世紀的教育|獨思錄 x 鄭永年_風聞
大湾区评论-大湾区评论官方账号-事实、洞见、影响。48分钟前
第16錄 編者按
6月7日,又是千千萬萬個學子們“命運攸關”的考試開啓的日子。在“卷”的同時,我們也要思考——“卷”的意義——高考對於社會的價值是什麼?教育的最終目的是什麼?教育從何而來,向何處去?
我們還需要思考——高等教育,是理性科學發展的內在動力,教育不僅和國家建設、經濟增長和社會發展緊密相連,而且成為推動這些領域發展的主要動力之一。那麼,21世紀的我們需要什麼樣的教育?我們所學的人文與科學對人類社會的意義是什麼?當教育淪為了“資本”的工具,是否會加速人類與社會的“異化”?
我們更需要思考——在AI時代,人工智能正在以如此快的速度重塑人類社會。儘管人工智能帶來了巨大的技術進步,但其潛在威脅也引發了廣泛擔憂。科學既是人類進步的動力,是否也會成為引發人類毀滅的根源?我們又該如何應對“牧羊社會”下的教育危機?
本文犀利地指出當下教育面臨的三大“深刻危機”,作者提出對教育未來的擔憂:當教育不再是人類人文價值的發源地,人類是否也會開啓“自我毀滅”的機制?鄭永年教授在文中呼籲,我們亟需一場核心是人文的“教育革命”,即把世界存在的價值從機器轉移到人本身,確立人本身的價值。只有這樣,才能重建以人為本的價值體系,確保科學進步真正服務於人類福祉。
01**“兩種文化”:**
科學與人文之間的矛盾
1959年,英國作家斯諾(C.P. Snow)在劍橋大學作了一個題為“兩種文化”(The Two Cultures)的講座;同年,他也出版了題為《兩種文化與科學革命》(The Two Cultures and the Scientific Revolution)一書。**斯諾的中心觀點是,人文與科學代表着整個西方文明的知識生活,但現在人文和科學被逐漸分離成為兩種文化,這使得兩者都解決不了各自面臨的問題。**斯諾命題名噪一時,在當時的大西洋兩岸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今年全球熱映的電影《奧本海默》更是以真實的故事揭示了科學與人文之間的矛盾:科學家對科學興趣的追求和其對倫理的考量,政治人物對權力的追求(無論是個人權力還是國家權力),科學對社會(對國際關係)的深刻影響,它們之間的關係異常複雜。科學既是人類進步的動力,也可以是引發人類毀滅的根源。因此,人類在追求科學進步的同時也必須解決好科學所能給人類帶來的毀滅性衝擊。

電影《奧本海默》中文版海報(圖源:IMDb)
今天,人類進入以人工智能為核心的第四次工業革命,科學發展上所實現的進步前所未有,但同時也面臨着前所未有的危機,甚至是存在性危機。奧本海默説,原子彈的發明使得人類第一次擁有了自我毀滅的工具,現在又多了一樣,即人工智能。如果有人把人工智能和核武結合起來,那麼對世界的毀滅性力量將更強。不過,人工智能對人類的危險遠不止此,關鍵的問題是人類能否駕馭住人工智能本身。
這一領域越來越多的專家現在相信,人工智能給人類帶來厄運的可能性越來越高,即人工智能控制人類或導致人類終結事件的可能性。例如,創造一種新型生物武器,抑或是大規模網絡攻擊引發核戰爭,進而導致社會崩潰。即使是資本方也有同樣的看法。在前段時間的Abundance 360峯會上,埃隆·馬斯克(Elon Musk)在“人工智能辯論”研討會上表示,儘管人工智能總體上還是利大於弊,但其有可能毀滅人類。業界也有一些人士在呼籲確立對人工智能有效的監管體系。不過,現實是令人沮喪的。**人們並沒有看到在世界範圍內出現人工智能的有效監管機制。**不僅如此,在這一領域幾乎處於壟斷地位的美國的業界和政治力量,仍然以和中國競爭為由,呼籲減少原本就少得可憐的人工智能監管手段。
面對這種局面,需要我們亟待思考,21世紀的我們需要什麼樣的教育?因為今天的科學進步是近代教育改革的產物,要回答向何處去,就首先要回答我們從何而來。
02****教育從何而來:
從“宗教”到“世俗”
今天的世界是近代以來人類第一場教育革命的產物,即從西方文藝復興到啓蒙運動所引領的科學理性革命運動。**前述斯諾所説的“人文”和“科學”既是這場教育運動的核心追求,也是這場教育運動的產物。這場運動促成了人類擺脱了宗教愚昧。**在那段被稱之為“黑暗時代”的漫長的歐洲中世紀,人本身沒有價值,人的價值就是服務上帝,因此,上帝是一切,一切為了上帝,上帝是判斷一切事物的準則。文藝復興把世界的核心從神轉移到了人,從宗教轉移到了世俗。之後,儘管人們需要宗教情懷,但宗教不再是人的目的。科學在這個轉型過程中扮演了主導角色。**科學是邏輯、理性和實證的結晶。正是科學理性驅動了近代化(或現代化),造就了今日之世界。**無論是原子彈的爆炸還是人工智能的崛起,都是科學理性發展的自然結果。

文藝復興藝術大師列奧納多·達·芬奇的素描作品《維特魯威人》(圖源:Getty Images)
那麼,我們的危機是什麼?歸根結底,當代世界危機的根源在於我們無意識地創造了一個世俗的“上帝”。**我個人更傾向於把“人工智能”視為這個“人造上帝”。**人工智能對人類所構成的威脅遠非原子彈所能比擬的。原子彈僅僅是一種武器,放在那邊,誰也不會輕易動用。自原子彈發明以來,只有美國在日本投下了兩枚。儘管今天一些國家依然在威脅動用核武器來解決其他方式所不能解決的問題,但這一可能性依然很低。尤其是當越來越多的國家擁有核武的時候,互相之間構成了核威懾,使得大家都不敢輕易動用。**但人工智能已經深度嵌入人類社會的各個方面和角落,包括經濟、政治、文化、心理和日常生活等方面。**可以説,人工智能正在重新塑造人類的總體生存環境。
**教育,尤其是高等教育,是理性科學發展的內在動力,而教育本身也深受科學發展的影響。**這一點從大學的演變過程就可以看出來。總體而言,大學已經歷了幾個重要的發展階段。歐洲早期的大學從教會發展而來。早期大學的主體是對宗教經典的傳播、解釋和解讀。如果説人文精神,早期大學是最經典的。**正是對宗教教義的不同解讀,尤其是對“異端”的解讀,才發展出了人文精神,實現從上帝到世俗的轉型。**文藝復興時期的大多科學家和人文主義學者都擁有教士背景。
**人們今天所看到的教育,正是教育從宗教轉向世俗之後的產物。**在高等教育領域,以德國大學系統為標誌,教育不僅和國家建設、經濟增長和社會發展緊密相連,而且成為推動這些領域發展的主要動力之一。**近代以來,教育便是各國現代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對於後發國家而言,教育的重要性更為突出,因為教育成為落後國家趕上發達國家的有效工具。**也正是因為這樣,教育的目的似乎也變得更為清楚了,人們普遍地把教育視為一種資本投入,即人力資本投入。也就是説,在這一過程中,教育具有了很強烈的工具性性質。
這種轉型被一些激進的思想家視為是人的“異化”。這尤其體現在馬克思的著述中。馬克思認為,一旦資本主導社會,人就不可避免地產生異化,因為人變成了資本的工具。無論是對古典經濟學的批判、對社會不公平的關切,還是資本對個人興趣追求的扼殺,這一從馬克思開始的資本批判傳統一直延續下來,體現在西方眾多的新馬克思主義學派或者福利經濟學等思想流派中。
誠如前些年《二十一世紀資本論》所產生的社會效應,如今人們對資本所主導的社會的批判大都聚焦在社會變得越來越不公平的問題之上。然而,除此之外,人們對資本的批判似乎變得越來越軟弱無力。很顯然,馬克思時代諸多和資本關聯的現象已經消失了。**資本推動科學,科學輔助資本,助力人類生存和生活條件的改善。**在發達國家,隨着福利社會的產生,雨果或者狄更斯所描述的“悲慘世界”已經成為過去。尤其是資本和科學(技術)的結合為人類製造出巨量的“興趣”空間來。在進入社交媒體時代以來,“娛樂至死”流行開來,並且是越貧窮的階層,越能實現“娛樂至死”。

維克多·雨果的《悲慘世界》1862年首次出版。圖為埃米爾·貝亞德為《悲慘世界》創作的插畫(圖源:Getty Images)
03 “牧羊社會”下
教育面臨三大危機
沒有人預計到,人工智能會以如此快的速度在重塑人類社會。**一種人們可以稱之為“牧羊社會”的新型人類社會結構正在快速形成。**這一結構由三層組成,處於頂端的便是創造和掌握人工智能的羣體,人們可以稱之為“牧羊人”;處於中間的便是“人工智能”(或者機器),人們可以稱之為“牧羊犬”;而處於底層的則是社會的大多數,人們可以稱之為“羊羣”。簡單地説,一小羣聰明人創造了機器來統治社會。
從科學技術或者從勞動生產力的提高而言,進步是顯著的。今天,科學技術已經幫助“牧羊人”從繁重的體力勞動甚至腦力勞動中解放出來。其所創造的“機器”可以輔助甚至替代自己的“牧羊”的工作。這是人類可以樂觀的地方。
但更有令人擔憂的地方。一旦現在扮演“牧羊犬”的人工智能超越了“牧羊人”,反過來控制“牧羊人”,那麼這個社會會變成什麼樣呢?在上述的Abundance360峯會上,馬斯克預計,按照當前的技術進步速度,到2030年人工智能的智力可能超越人類,這項技術甚至有可能終結人類。很多專家也估計,在越來越多的領域,人工智能的一些方面已經超越了人類。可以想見的是,**如果不加以干預和限制,人工智能超越人類,至少是很大一部分人類,將成為一個大概率事件。**但可以確定的是,一旦發生,人類和機器的位置必然互換。迄今為止,機器是為人服務的,聽人使喚,但屆時人就要服務於機器,並且聽機器使喚了。這就是我們前面所説的人工智能變成“上帝”的情形。簡單地説,我們可以這樣描述這一過程:**自文藝復興以來,人類從“上帝”那裏解放出來,理性助力人類發展了科學和技術,但科學和技術助力人類創造了一個世俗“上帝”,人類再次讓自己成為“上帝”的奴隸;**更為重要的,上次的那個“上帝”是人們想象出來的,看不見,摸不着,但這次的“上帝”是真實的,可見的,可觸摸的。

Abundance360峯會現場照片(圖源:Abundance360)
如果把今天的人類教育置於這一背景中,不難看出其所面臨的深刻危機,亟待一場革命性的變革。危機是深刻的,至少表現在如下三個層面。
**第一,教育已經失去了本身的目的,而越來越淪落為資本的工具。**近代以來,教育在知識傳播和知識創造方面扮演了主角,但這些功能完全可以被人工智能所取代,並且後者的效率遠遠大於前者。就知識傳播而言,人工智能在短時間內可以向人們呈現人類知識的總和;就知識創造而言,人工智能掌握着人類所無法理解的“方法論”和工具。人工智能可以勝任所有凡是通過理性和邏輯而獲得的知識。不僅如此,在越來越多的領域的知識創造過程當中,人類並不知道人工智能是如何創造知識的。
**第二,教育既失去了目的,也失去了競爭力。**如前所述,近代以來,人們把教育視為是“人力資本”投資。但是,**現在教育普遍表現為結構性錯位,要不過度教育,要不教育不足。**在全球範圍內,無論在發達國家還是發展中國家,教育和社會經濟發展之間的脱節現象日益嚴重。美國、中國和印度等都是如此。若將教育視為“人力資本”投資,那麼這種投入並未帶來相應的回報,成為無效投資,甚至是資源的浪費。與企業相比,大學尤其是失去了競爭力。今天,即使是擁有最多資源的美國大學也無法與企業競爭人才。**資本的富餘使得一些最聰明的人才流入企業而非大學。一方面,企業顯現出前所未有的非官僚性和靈活性,另一方面,大學的“職業官僚化”越來越高,演變成折騰人才的地方。**越來越多的因素例如陳舊腐朽的學位標準,繁瑣的錄用、評審和升遷程序,不死不活的工資標準等等使得聰明人越來越反感大學。從前大學是聰明人集聚的地方,但現在這個地方大有被企業所取代的地方。如果大學不變革,終究不可避免被取代的命運。
**第三,最深層的危機在於教育不再是人類人文價值的發源地。**這是前面所説的,自文藝復興以來的教育把人類從“上帝”解放出來,確立了世俗的人文價值,但現在教育創造了一個人為的“上帝”,造成了“去人文化”的局面。這可能是教育所面臨的最大的“異化”。
**人工智能正在為人類創造越來越多的奇蹟和“驚訝”。面對一個必然會超越人類、取代人類,甚至毀滅人類的機器,有人依然在高呼,有人開始恐懼,但大多數人仍缺乏深刻的思考。**歐洲是近代人文哲學的創造地,但即使是歐洲人對這個時代的思維也依然膚淺,停留在表象上,對人工智能的倫理或者隱私或者不公平作出一些討論。
馬克思曾經分析了資本“自我毀滅”的機制,推而廣之,人類是否也隱含着自我毀滅的機制呢?從原子彈到人工智能,這是一個可以加以思考和討論的問題了。“上帝”主宰一切的歐洲中世紀持續了十個世紀。如果人類現在進入“世俗上帝”主宰的時代,那麼需要花多長的時間才能從這一“世俗上帝”中解放出來呢?這需要一場深刻而艱難的“教育革命”,如同文藝復興那樣,這場“教育革命”的核心必然是人文,即把世界存在的價值從機器轉移到人本身,確立人本身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