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酒事件”當事醫生,露面已是腎衰竭_風聞
人形炮塔-3分钟前

作者 | 南風窗記者 何國勝
編輯 | 向由
譚秦東一直在努力擺脱掉“鴻茅藥酒事件當事人”的標籤。很長時間以來,他把微博暱稱從譚秦東改成了譚彥祖,接受因此而來的調侃。
他也刻意避免再次談起那張曾經傳播甚廣的標誌性對比照片——他被帶走前雙臂抱胸自信滿滿的照片和從看守所出來時雙臂貼着褲縫目光呆滯的照片。
但在最近,他主動提起之前極力想淡化的過去,並將那張標誌性照片放在自己公眾號文章的最開頭。

譚秦東公眾號文章的開頭,放上了他“標誌性”的對比照片
他在文中寫道:這些年我慢慢地淡出了大家的關注,默默地過着普通人的生活。
可普通人的生活並不好過。
自從6年前因寫了一篇質疑鴻茅藥酒功效的文章,被企業報案、遭拘留97天后,譚秦東先是患上PTSD(創傷後應急障礙),經治療恢復後他想做回醫生,卻發現因為那件事,很少有醫院要他。
“我就是社會的一個笑話,活得憋屈。”他如此描述自己。但生活的考驗不只如此,2023年11月,譚秦東突發急性腎衰竭,在慢性腎病的基礎上這一下把他推入慢性腎衰竭四期。
“什麼是四期?五期就是尿毒症,要一輩子透析。”譚秦東告訴南風窗,現在的他,感覺生命像個時鐘,且已經開始倒計時。他説,自己最好的期待就是能活過60歲,拿到退休金,並看着女兒順利長大。
為了更好地活着,他主動把自己和6年前的事件再次聯繫起來,也把譚彥租改回譚秦東,讓大家記起他來,並支持他為了生計而開的線上書店。他説自己是個命苦之人,現在唯一能想到的生活來源就是開個書店賣書,因為他覺得,賣書為生還算比較體面的活法。
“我希望靠賣書能夠拯救我的餘生,讓我還有力氣走完我那倒計時的人生!”

我要活下來
“你先上,不用等我,我走路會慢點。”5月22日,在譚秦東租住小區樓棟門口,譚秦東讓記者先上樓梯,他因為疾病,容易乏力,走不快。
那是個老舊的小區,沒有電梯,爬了幾層樓梯進家門,譚秦東氣喘得明顯。客廳小,放着一台電腦和一把椅子,譚秦東説電腦是他的“生產工具”,平日裏寫點文案和科普文章賺錢。
坐下不久,有快遞上門,譚秦東隨後拿進來兩個快遞箱,説那是一家醫療機構寄給他的糞菌移植和細胞治療的藥物。
“只是探索性的治療,還不知道具體的療效。”譚秦東説,這份援助是4月16日他在自己公眾號發出文章《譚秦東:我是一個命苦之人!》後獲得的。
文章裏,譚秦東訴説了從“鴻茅藥酒事件”後他所經歷的職業歧視,以及去年11月突發疾病帶來的絕望,並推出了自己的線上書店。
“我真的要活下來,讓大家還能記起我”,他説,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上網“要飯”,真的是“活不下去了”。

譚秦東 / 圖源:譚秦東微博
文章引起了關注,後續的媒體採訪和文章傳播,讓他的線上書店有了不錯的銷量。但這種銷量像潮水退去一般很快回落,“我在網上發聲以後賣了3000多套,不過現在已經賣不動了”。他清楚地知道,“大家都是同情我才買的,真正看書的人並不多。”
但這還是給了他很大的精神鼓勵,“感覺到自己還沒被忘記,還有很多朋友願意幫我,至少讓我有了生的希望”,不像去年11月患病後那樣絕望。
當時,他三個月住了四次院,治療費很快掏空本就不多的積蓄。
到2024年3月份,等他病情穩定一點想出來工作時,此前在做的民營醫院門診部崗位已被別人頂替。他開始找其他工作,要麼沒有迴音,要麼過不了入職體檢。
積蓄見底,收入鋭減,但支出卻是固定甚至增加,“我一個月兩三千醫藥費,我女兒多動症每月的醫藥費,還有我的房租,我和妻子的生活費,因為她照顧女兒沒有工作”。
那是一種“絕望的狀態”,譚秦東説,當失業、經濟窘迫、疾病和人生的不公都降臨到他頭上時,“真是要崩潰了”。此時,他想到一句俗語:“有錢男子漢,沒錢漢子難。”

譚秦東發佈的微博
除了經濟窘迫帶來的困境,從醫生到病人的轉換,也讓譚秦東有了比其他病友更多的“痛苦”。
“因為我自己是醫生,(我所患)疾病的轉歸和併發症我都很熟,這很痛苦”,譚秦東説,他知道以往患此病的人,結果都“很慘”,也知道自己“能活到60歲就差不多了”。
60歲後的情況,譚秦東沒有太大的信心,他知道自己的病一旦進入終末期後,時間就成了未知數。“如果到了尿毒症期間,有可能是心衰,腎衰,多器官功能衰竭或者感染,都可能導致最壞的結果,意外很多。”他説。

對我****排斥到什麼程度了
寫了《譚秦東:我是一個命苦之人!》後,譚秦東開始回憶自己的母親、父親和童年。他將此稱作自己的回憶錄,這麼做的原因,是他想尋找一種解釋——為什麼我的一輩子會這樣坎坷,我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
“反正人就是到某個狀態或者看透某種東西后,就開始總結自己的一生。”譚秦東説,當他回頭去看過往的人生,除了缺失的父愛和捱打的童年,“鴻茅藥酒事件”仍是一個繞不開的節點,“改變了我的人生”。
説起過往,不可避免地要提到6年前“藥酒事件”。譚秦東當時不會想到,這件事的影響會如此長時間地伴隨他。
確診PTSD後,為了不長期服用精神疾病藥物,在朋友建議下,譚秦東在長沙治療幾天後前往北京尋求心理治療。在北京兩年多,病情逐漸穩定,譚秦東還是想做回醫生。2021年他到長沙蔘加為期一年的全科醫生培訓。在這期間,他努力消失在大眾視野中。

2018年5月11日,譚秦東突發精神疾病住院治療,被診斷為“創傷後應激障礙” / 圖源:澎湃新聞
但他沒有想到的是,儘管熱點換了無數個,網絡上也沒有太多關於他的討論,可當他重新開始求職時,過往成為了阻礙,那件事跟他還是綁定在一起。
他記得當時去面一家公立醫院,到最後一關,院長看了他的簡歷後説,“這個人有問題不能要,怕不安全”。被公立醫院拒絕後,譚秦東成功應聘到一家民營三級醫院,入職後出了一天門診,次日被通知不用再來上班了。醫院網絡辦的人去查了他的名字,“説我是輿情人物會影響公司股價,不能要”。
直到去年譚秦東突發腎衰,一個團體知道後想給他做一次募捐。最後,也是因為他的名字和過往的事件,募捐未能發起,“你看這個社會對我排斥到什麼程度了?”
不過生活還是給了他短暫的希望。被那家民營醫院辭退後,2023年,譚秦東找到另一家民營醫院門診醫生的崗位。此外,平日裏朋友會給他介紹一些科普寫作和文案創作的兼職,收入穩定了下來,“覺得日子又有希望了”。
有希望的日子還未持續一年,當年11月,譚秦東發現自己尿液好像突然變少了,醫生的本能警覺讓他覺得不對勁,“抽血一查發現肌酐高達280”,緊急住院,腎衰隨之而來。
“就感覺你剛從一個坑裏面爬出來,啪一下又掉到另一個谷底了。”譚秦東説。

“都是上天安排的”
“鴻茅藥酒事件”並不是譚秦東對自己人生何以至此的唯一解釋。
他還想起小時候,家庭生活裏父親總是缺席,一直到他8歲,父親才結束軍旅生涯,轉業回到地方。回家的父親,並沒有帶來想象中的父愛,“他對母親、姐姐和我的態度依舊冷淡得出奇”,卻對他老家的親戚格外上心。
譚秦東記得,在父親沒轉業回家之前,每個月大部分工資都用來接濟親戚,在自己家中反而像個局外人。直到現在,譚秦東和父親的關係都處得一般。
“父愛的缺失,可能讓我比同齡人懂事懂得更晚,也沒有人教會我怎麼跟人打交道。”譚秦東相信,對於一個男孩而言,大部分性格和為人處事是受父親影響的。
而父愛的缺失帶來的結果是,“個性太耿直、説話聲音大,直來直去的,得罪了不少人”。譚秦東一度得出答案:説話太直是他苦難的開始。
他想起小時候,他如實回答了鄰居問他誰偷吃了他們家的芝麻,卻迎來同村偷吃芝麻孩子們的毆打和家長的責備。上小學時,作為勞動委員的他,揭發了偷粉筆的同學,放學後卻迎來火辣辣的耳光。

譚秦東在公眾號發佈的文章內容
等他工作後,耿直的性格和直來直去的説話方式,也讓他難以跟領導相處。一直到2017年12月,他寫下那篇關於藥酒的文章,再起風波。
想着這些,譚秦東突然覺得他所尋求的解釋,只能是“命”了。他想,如果自己懂得變通,説話不那麼直,小時候就不會挨那麼多打,當時也不會寫下那篇文章。
他相信人在經歷了太多的磨難後,總是容易相信這一切都是命中註定,否則無法理解也無法説服自己,為什麼遭受這一切的是我?
“你看我供的佛祖菩薩(我)每天上香,不信命不行,每天祈禱能活得久一點,因為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譚秦東説。

“世界上沒有後悔藥,對吧?”
經歷了一個個深坑和谷底,現在,譚秦東説他都看透了。“人健康的時候,總會有萬千的慾望,但當你失去健康時,願望就只有一個——健康,其他都是虛的。”他説,現在的自己看得最淡的就是生死,唯有一點念想就是希望可以看到女兒順利長大。

譚秦東發佈的微博
譚秦東女兒在6歲時確診為多動症,這些年一直在治療。
“有一個多動症的孩子,整個家庭都是崩潰的。”譚秦東説,他心疼妻子這麼多年來一直照顧女兒,沒有去工作,希望老天還能給他十幾年,讓他跟妻子一起把女兒順利撫養成人,看她讀書就業成家。
相比去年突發疾病後的絕望,近兩個月來,譚秦東變得樂觀起來了。他説這是從他4月在網上發聲後,大家的關注和愛心帶給他的希望。説起這些,他幾次感慨道:“社會上還是好人多。”
有人支持他的線上書店,有機構免費給他送治療藥物,有朋友一直給他交社保,有人給他分享自己的遭遇……更多的人直接在社交媒體給他發紅包、轉賬,但他都拒絕了。“直接收陌生人的錢,心裏過意不去,”他説,況且自己也還沒到最後一步,還能靠自己掙錢。
而且賺快錢的機會也曾找上他,“有人找我直播帶貨”,譚秦東説,但找來的是些保健品商家,“我絕對不會接受”。在他眼裏,賣書是目前自己最能接受的方式,外加一些科普文章寫作。
“這跟所謂讀書人的清高有點關係”,他也説這就是所謂孔乙己的長衫,“我很難脱下來”。
現在,譚秦東每日的生活是早起做飯、吃藥,然後看書或者彈彈吉他,接着投入約3小時時間的工作。3小時是他目前能堅持的工作時間,再多就乏累得不行,身體熬不住。
他還報名學了短視頻平台上的AI課,學會了使用幾款AI工具,幫他蒐集和處理科普寫作或文案創作的素材。吉他是他大學時就喜歡彈的,之前沒時間練,現在撿起來了。儘管不太會彈,但他常練,因為“練琴會讓人寧靜”。

譚秦東 / 圖源:譚秦東微博
有時候,譚秦東還是會想起2018年之前的事情。
“鴻茅藥酒事件”之前,譚秦東跟幾個醫生朋友借錢一起開了個皮膚診所,走的是“醫美賽道”。他説,2018、2019年是醫美髮展很好的時候,“如果沒有那篇文章,我的生活會比現在好很多,我也不會成為所謂的輿情人物,會按照自己的目標過自己幸福的生活,但是世界上沒有後悔藥,對吧?”譚秦東説。
來源:南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