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克松玩自我錄音的悲喜劇_風聞
峻声-1小时前

美國前總統理查德·尼克松喜歡給自己的談話錄音,玩到着迷的程度。結果玩得太投入,把自己玩進去了。水門事件的官司一直打到最高法院,最後判決尼克松必須交出私人錄音帶。公佈的錄音帶中出現了令公眾瞠目結舌的18分鐘半空白。這段被抹掉的錄音使美國人民確信尼克松妨礙司法調查。尼克松不得不辭職以避免彈劾,政治生涯就此終結。尼克松一生中幹過的最砸的事莫過於玩自我錄音了。
尼克松是怎麼開始玩起自我錄音的呢?
據他在回憶錄中記述,他有一個保持了整個政治生涯的習慣,“把自己的思想、談話、各種活動和演説,詳盡地記錄下來。” 這些記錄都寫在律師用的黃色拍紙簿上。擔任副總統期間,在1954到1957年的三年裏,尼克松“對112次不同的會議、談話或事件作過日記式的口授錄音。” 至於為什麼要用錄音來代替拍紙簿,尼克松説他不記得了。第一次讀到這個解釋,我當然不信。尼克松顯然排除了口授錄音比書寫效率高這一簡單理由,那麼就應該有一個更重要的理由。尼克松似乎是不想把這個重要理由告訴讀者。後來隨着對尼克松的瞭解增多,我對尼克松的這個説法有幾分信了。只有幾分信,就是説還有幾分不信。
尼克松40歲成為美國副總統,是美國曆史上第二年輕的副總統[1]。那時的尼克松可謂青雲直上,距離最高權位僅一步之遙。從日後尼克松對歷史地位的重視來看,不排除他早有為自己評功擺好、以備日後樹碑立傳的用意。拍紙簿上的記錄潦草凌亂,只能自己看,對別人沒用。錄音帶就不同了,可以直接交給記者——或者尼克松心目中的歷史學家——作為原始史料使用。這應該就是尼克松當上副總統以後開始玩錄音的理由了,我不相信尼克松會忘了這個理由,只是不好意思説出口而已。
我們知道尼克松與新聞媒體的關係很差。這與他的右翼鷹派的好鬥作風以及年少輕狂有關。1960年競選總統失敗後,尼克松又在1962年競選加州州長,再遭敗績。競選失敗後,他在記者招待會上把敗選的滿腔憤怒、挫折和失望一股腦兒發泄到記者頭上,説出了下面這段著名的話:
“你們再也不能耍弄(英文原話是kick around)尼克松了,因為,各位先生,這是我最後一次的記者招待會,這將是我有幸得到機會能與各位鬥鬥智的一次招待會。”
最後,不等記者提問,尼克松以一句“謝謝各位先生,再見” 結束了記者招待會,讓準備提問的眾位記者目瞪口呆。這是尼克松積蓄多年的對記者的不滿情緒的一次總爆發。
事後有評論家稱之為“在美國政治史上是舉世無雙的”。與今日特朗普總統對媒體的斥責相比,尼克松對媒體記者的這一通發泄根本算不了什麼。同樣不受新聞媒體待見,特朗普用推特(Twitter——現改名為X)直接懟回去。Twitter賬號被關了,特朗普自己建了個社交媒體繼續懟。尼克松時代沒有自媒體,他只能用自制的武器,這就是口授錄音。面對眾多的媒體,尼克松像不像與風車作戰的堂吉訶德?尼克松需要怎麼做,才有希望在與媒體的格鬥中取勝?
據尼克松的顧問埃利希曼解釋,尼克松自我錄音是要留下記錄證明,所有他提出的想法和主意都出自於他自己的思考。尼克松認為媒體沒有公正對待他,所以他要為歷史留下自己的真實記錄。另一個追隨尼克松多年的助手霍爾德曼則直截了當地指出:”(尼克松)總統認識到基辛格基本上嫉妒任何別人的主意“。顯然,當上總統之後,尼克松的自我錄音還與基辛格有關。尼克松視與中國恢復交往為任內的最大成就,世人也都認同。這一外交成就是他與基辛格密切合作的結果。美國有學者為此專門造了一個名詞:尼克辛格(Nixinger),將他們譽為美國曆史上最佳外交組合之一。
尼克松在回憶錄中凡寫到開啓中國大門的外交行動,都明確寫明是由他主導的,而基辛格則是具體執行他的指令。但是基辛格在談到涉及中國的外交事務時,總説成是“我們的中國決策”,這使得尼克松大為光火。基辛格的學術背景和地位使得新聞媒體並不質疑他的這一説法。而且與尼克松不同,基辛格知道如何與媒體打交道,是新聞媒體的寵兒。那麼打開中國大門究竟是尼克松一個人的決策,還是尼克松與基辛格共同制定的?
根據時任基辛格助手的黑格將軍敍述,尼克松進入白宮的第二個月,就對基辛格説他要打開與中國的關係,基辛格聽了以後是目瞪口呆。大約幾個月之後,霍爾德曼告訴基辛格,尼克松打算在他的總統任期結束前訪問中國。基辛格回了一句:“想得美(fat chance)。” 還有其它證明不再一一贅述。尼克松是開啓美中關係的決策者如今已無爭議。難怪尼克松看到《時代》雜誌因他的成功訪華而把他和基辛格同時列為1972年封面人物時,頓時氣得臉色鐵青。基辛格因結束越戰的談判而獲得諾貝爾和平獎則使得尼克松的妒忌達到頂點。尼克松曾一再命令基辛格不得接受媒體採訪和出現在電視屏幕上,但是基辛格總是陽奉陰違。尼克松任總統之後恢復自我錄音的時間是從1971年11月開始的。從時間上看,正是基辛格兩次訪問中國之後在新聞媒體上風頭正健的關頭。想象一下,當基辛格在鎂光燈下向眾多的觀眾侃侃而談他與總統的共同外交決策時,尼克松則私下裏獨自對着錄音機口授錄音,以備將來澄清真相之用,這總統當得夠憋屈的。
尼克松若想在與新聞媒體的決鬥中取勝,唯一的希望是他的口授錄音是真實的,尼克松想必也是這麼想的,但是實際做的時候出了一點差錯,導致錄音帶出現了18分鐘半的空白。
約翰·迪恩(John Dean)是尼克松的白宮律師,因幫助尼克松掩蓋水門事件而坐了四個月牢。出獄後他對尼克松的錄音帶作了比較完整的研究,最後得出結論,被抹掉的18分鐘半“包含一些尼克松捲入掩蓋活動的泛泛之談,”並沒有人們想象的那麼富於戲劇性。我們可以肯定,恰如尼克松所願,那些錄音都是真實的。可是,這段真實的錄音非但沒有幫到尼克松,反而使他栽了一個大跟斗。尼克松追求真實錯了嗎?不,追求真實沒有錯,尼克松錯在不知道、或者説忘記了自己不是一個聖人。他追求真實或許是真誠的,真誠到以為自己是完全誠實的。當水門事件突然發生時,他的本能反應是掩蓋,可他的心態沒有及時調整,以為自己還是誠實無私的聖徒。當尼克松錄下日後他必須抹掉的錄音時,他似乎忘記了他為自己錄音的初衷是為自己評功擺好。這麼説來,我們也似乎可以有幾分相信他忘了初衷的説法。
據尼克松自己的敍述,他任總統之後恢復自我錄音的時間是從1971年11月到1973年4月,以及1974年的6月和7月。實際上,他的錄音是在1973年7月18日終止的,正是水門事件日漸失控的時候。尼克松或許此時才意識到他不該錄下對自己不利的真實。具有喜劇意味的是,尼克松玩錄音不但玩砸了自己的政治生涯,也在不經意間砸到一些與他關係密切的重要人物的人設。

基辛格雖然在新聞媒體面前表現得光亮鮮麗,卻有着不為人知的另一面。譬如與尼克松相處。尼克松不在的場合,基辛格會無禮地把尼克松稱作“狂人”,或者“我們喝醉的朋友”。而當尼克松在場的時候,或者只是出現在電話另一頭的場合,基辛格都會表現得畢恭畢敬,甚至到了低三下四的地步。據尼克松的一位朋友回憶:我和基辛格正談着話,尼克松來電話,基辛格回話的聲音顫抖了起來,整個聲調都變了。基辛格知道尼克松喜歡奉承,到了來者不拒的程度。於是他只要一有機會就拍尼克松馬屁。他誇尼克松對蘇強硬,是以前的任何一位總統不能比的。這還算是常規的。超常規的一個典型例子要數奉承尼克松的越戰廣播講話了。尼克松的講話是在晚上九點廣播的。當天晚上的9:35分,基辛格給尼克松打了第一個電話:“這是你在白宮發表的最好的講話。”過了不到一個小時,他又給尼克松打了一個奉承的電話。十分鐘之後,10:35分,再次給尼克松打來稱讚同一次廣播講話的電話。令人驚奇的是晚上11:13分,基辛格再次打電話給尼克松,還是稱讚他的發表在2個鐘頭之前的廣播講話。這還不算完,第二天,基辛格打了更多的電話給尼克松,仍舊是讚譽尼克松前一天的越戰廣播講話。尼克松的助手都知道老闆的錄音嗜好,很難想象天天在白宮與尼克松密談的基辛格會不知道。
1982年,尼克松錄音帶的歸屬官司正在進行時,基辛格與埃利希曼在洛杉磯邂逅。基辛格對後者説:“那些錄音帶早晚會被髮布,到時候你我看上去就會像兩個十足的傻瓜。” 埃利希曼沒有回應,卻在心裏説了一句:説的是你自己吧。
三十多年後,解密的尼克松錄音帶又牽扯到另一位重量級人物:美國前總統里根。
1971年10月25日,聯合國通過“第2758號決議”,恢復中華人民共和國在聯合國的合法席位,並把美國支持的蔣介石代表驅逐出聯合國及其附屬機構。順便説一句,這一天正是中國人民志願軍入朝作戰紀念日。非洲國家的代表們在決議通過時當即自發慶祝,有的甚至跳起了舞。這是美國的一個重大外交挫折。26日早晨,時任加州州長羅納德·里根給尼克松打了個電話,一吐心中鬱悶。根據最新解密的尼克松的電話錄音,里根在電話裏説:
“昨晚我在電視上看到那場景,看到那些非洲國家的猴子們……該死的,他們連怎麼穿鞋都還不習慣……”

電話錄音暴露了里根私下對非洲黑人的種族歧視情緒。里根在公共場合維持族裔平等的人設終究在尼克松的錄音帶裏坍塌。
[1] 最年輕的是36歲當上副總統的 John C. Breckinrid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