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人對瑞士和平峯會的種種誤讀,以及俄烏和談前景_風聞
北京老豆汁-21分钟前
來源:阜成門六號院
瑞士和平峯會的發起動機、內容、性質與雅爾塔會議、波茨坦會議有本質不同,所謂歷史的分水嶺,再造世界新秩序,”進入文明新時代的標誌”等,都是完全不瞭解這場會議上而產生空想和誤讀,不過側面反映了部分國人對國際力量分化的一種焦慮。
俄烏雙方由於彼此之間太不信任,雙方的安全感都是建立在絕對蹂服對方的基礎上,不達到這個目的,就會有絕對的不安全感。這種形勢下,俄烏雙方無法達成和解,以何種方式結束戰爭,最終是由雙方的軍事成績説了算。
(一)
瑞士和平峯會昨日閉幕。國內對此有兩種失真的看法。
一種是極力貶低這次和平峯會的意義。説這次會議只不過是美國糾結的一幫追隨者的自娛自樂的會議,“一場鬧劇”,烏克蘭問題怎麼解決,還是最終普京説了算,以下這幅對峯會合影的惡搞或戲謔圖,可以生動表達他們的立場。

其實這個會議縱然得到美國的積極響應和支持,但並不是美國發起的,而是瑞士聯邦政府應澤連斯基邀請發起的。今年1月召開的達沃斯論壇上,澤連斯基進行了穿梭外交,並且藉此機會召開了烏克蘭問題第三次和平會議,會後澤連斯基進一步邀請瑞士利用其中立國地位,發起一次參與範圍更廣的和平峯會,讓國際上為解決烏克蘭衝突問題形成共識。
所以,很多國際活動要正確區分主客。不可能事事都説這是美國的陰謀、美國操縱的,這根本上否定了人類這個羣體的能動性,否定了這個世界的複雜性。美國本身也是受邀請方之一,是客人,所以美國只派了個副總統參加,合影時這位美國代表只能站在第二排,如果是美國操縱的一場會議,美國代表理應站C位。
再者,這場會議雖然沒有形成解決問題的具體路線圖以及提出約束性措施,但是仍舊錶明瞭這個世界大多數人對俄烏衝突的態度,那就是支持烏克蘭主權、領土的完整,反對核訛詐和踐踏佔領區的人權,道義和人心總體看在烏克蘭一邊。這次會議派出代表參加的國家人口占全球70%以上,GDP佔全球80%以上,聯合公報簽署國家人口占全世界40%以上,GDP佔比達到70%左右,他們在國際經濟和政治中掌握話語權,聲明所要求的三點,俄羅斯不可能不會有所顧忌。
(二)
另一種在根本不瞭解這次會議性質的情況下,過於誇大這場會議的價值,以及中國不出席這場會議的損失。持有這種論者,大多數是出於對中國與世界脱鈎的擔憂,與西方關係的進一步惡化,這種焦慮情緒,反映在對這場會議的過分想象中。其觀點如下:
1. 這是一場“文明大家庭”的聚會,是“文明與野蠻的分界點”,不出席這次會議就意味着與文明分庭抗禮(現在很多人越來越喜歡開口就談“文明”)。
2. 這次大會是代表人類的一個新的文明時代的誕生,將奠定新的未來世界秩序框架,成立一個全新的國際組織,取代已經無用的聯合國,是21世紀的“雅爾塔會議”和“波茨坦會議”,你不參會就是與未來世界秩序斷絕關係,即布林肯所謂的“你不在餐桌上,就在菜單裏”。
瑞士發起和平峯會,本質是想邀請世界各方共同參與,共同協商如何解決俄烏衝突,有鮮明的中立色彩。它不像北約或G7峯會那樣是小圈子、具有明顯針對性的會議,而是體現一種和平主義理想的,聽取各方意見的碰頭會。用瑞士最重要國際問題智庫日內瓦安全政策中心主任Thomas Greminger(資深外交家,前歐安組織秘書長)的話説 “此次會議是不應該開成反俄羅斯聯盟會議,這點很重要”。
瑞士在籌備會議期間,曾經數次希望邀請俄羅斯,但均被俄羅斯所拒絕,另外烏克蘭以邀請俄羅斯就不參會為要挾,所以俄羅斯才沒有參加。所以,它的性質與1945年的雅爾塔會議、波茨坦會議截然不同,壓根就不是什麼商量戰後格局的會,分配勝利果實的會,戰爭現在還是膠着態勢,談戰後格局八字還沒有一撇呢!
弄清這一點很重要,如果把國內的這些觀點翻譯給峯會的東道主瑞士總統阿姆赫德聽,她肯定會很不同意:我們偉大的中立國瑞士怎麼扮演起新冷戰發起者的角色了?我們是和平的橋樑啊!
參會的美國副總統哈里斯、歐盟領導人馮德萊恩等,他們聽了也會懵逼:我們何時説要成立一個新的世界組織,去取代聯合國架構?這是一個人類劃時代的會議,21世紀最重要會議,我們怎麼沒有感覺到啊?戰爭打多久,未來代價還需要多大,我們心裏都沒有底呢!
甚至網絡上流傳“中國拒絕出席雅爾塔會議,結果成為雅爾塔秩序中的獵物”這個歷史故事,來影射現實。相信和熱衷於傳播這種觀點的恐怕還都是一些高級知識分子,他們懶得去查一下史料,雅爾塔會議壓根就不是邀請了中國,中國不參加,而是中國想參加而沒有機會,丘吉爾、斯大林都竭力反對中國參會。雅爾塔會議的一個核心內容就是要來宰割中國的,而不是中國因為去抵制而受到宰割。
(三)
那麼我們應該如何客觀真實地看待瑞士峯會的幾個核心問題呢?筆者觀點如下。
第一, 瑞士和平峯會總體講是雷聲大、雨點小,形式大於內容,參與者眾,而成果少,烏克蘭及其盟友的目的顯然沒有達到。
總體來講,烏克蘭及其支持方的解決俄烏衝突的意圖,體現在澤連斯基在2022年G20峯會上提出的“十點和平方案”,即:
俄方撤軍並停止敵對行動,軍事力量撤回2014年前的俄烏邊界;恢復烏克蘭領土完整,俄羅斯履行《聯合國憲章》責任;確保核與輻射安全;保障糧食安全;保障能源安全;釋放所有烏克蘭被俘人員及被驅逐出境人員;成立特別審裁法庭,追究俄羅斯的戰爭罪行;保護環境及防止生態滅絕;在歐洲-大西洋區域建立戰後安全架構,保障烏克蘭安全;俄烏雙方就停戰事宜簽署官方文件。
我們看,澤連斯基十條在瑞士和平峯會上最終採納的僅有三點,即確保核與輻射安全,保障糧食安全,釋放所有烏克蘭被俘人員及被驅逐出境人員這三個人道主義部分。怎麼止戰停火,以及怎麼建設和平機制,怎麼處理戰爭責任這些烏克蘭和盟友的核心訴求都沒有涉及。
在最關鍵的會議公報中,也沒有順應烏克蘭的要求使用“侵略”二字,而是用中性的“戰爭”來代替。所以,這再次表明,瑞士組織這個峯會不是為了譴責普京,如何制裁俄羅斯的,更多是表達人道主義關懷,本質是中立的和平主義理念。
第二,瑞士峯會暴露了西方內部,以及西方與中間世界之間的矛盾。
就西方秩序內部而言,美國總統拜登在意大利參加完G7峯會之後,並沒有到近在咫尺的瑞士繼續參會,而是掉頭飛回美國參加加州的競選活動。這説明,美國對於這樣一個全體社員大會式的和平峯會的作用也是不看好的,也説明對於美國執政者來説,烏克蘭問題也逐漸成為其燙手山芋,遠遠不如國內競選重要。這一點讓澤連斯基很失望,他公開抱怨道,拜登不來參會,那就是在親自給普京鼓掌,而且還是起立鼓掌。
即便是參會的副總統哈里斯,也只不過是像匆匆走穴,幫個人場,呆了幾個小時就匆匆離開,留下沙利文繼續代表拜登參會。同樣的還有,日本首相岸田文雄,在會場時間不超過兩個半小時,拍照發言後立即走人;德國總理朔爾茨也是隻參加了第一天活動。
在國際社會越來越舉足輕重的中間新興力量,對這次峯會也並不積極,派出元首或政府首腦參會的,仍舊是西方體系傳統成員,而中間世界往往只派部長級代表或觀察員開會。在公報最終簽署的時候,印度、巴西、印尼、沙特、印尼、墨西哥、南非等也拒絕簽字。這些國家是美國再造世界秩序重點團結的對象,其人口約佔全球三分之一,是未來世界經濟的希望之星,但是明顯表現了與西方的不合作。

(總體看,烏克蘭支持者以深藍國家為主,淺藍色的新興世界國家則表現了搖擺,其餘國家則是抵制這場峯會的)
尤其是印度,在俄烏戰爭中顯然是更偏向俄羅斯一邊,最近三年來,印俄貿易總額從120億美元增加到661億美元,俄羅斯一躍超過美國、日本等成為印度第二大進口夥伴,去年俄羅斯至少從印度獲取了570億美元的順差,印度實質對俄羅斯做出了巨大的暗中支持。這次印度參會,只是派出外交部秘書長帕萬這種低級別代表,並且帕萬前不久剛剛從駐俄羅斯大使任上離職,屬於親俄派。印度遠非國內一些人所説的“立場鮮明站在西方一邊”,“站在文明一邊”。

(戰爭爆發後,俄印貿易額陡增)
所以,會後很多西方媒體評價説:澤連斯基會為他的穿梭外交場面做地如此巨大感到興奮,但是更感到興奮的是普京,他看到了西方的分歧,世界的分裂,看到了繼續把戰爭延續下去的機會。
第三,中國為什麼不參會?以及不參會會不會有什麼重大損失?
中國不參加瑞士和平峯會,直接原因是認為如果希望和平解決衝突的話,關鍵方俄羅斯如果被排斥在會議之外,是解決不了什麼問題的。中國的這種判斷是對的,會上也有很多國家提出了類似觀點。會議閉幕時,瑞士總統表示,烏克蘭和平進程需要俄羅斯的參與,希望年底的第二次會議邀請俄方參加,大概烏克蘭及其盟友也做出了妥協。
更深層的原因是,中國實質在與西方競爭戰爭調停權,構建一個由中方牽頭的,符合中國利益的戰爭解決方案。中國處理俄烏衝突的路線圖,體現在去年2月24日外交部發表的《關於政治解決烏克蘭危機的中國立場》,以及今年5月底中國與巴西達成的“六點共識”上,後者如今已經得到45個國家的支持,或許年底除了第二次瑞士峯會,還會有一場中國發起的解決俄烏衝突的峯會。
因此,在如何評價俄烏戰爭對中國的影響時,即便西方國際關係研究界,也有截然不同的兩種觀點。一種是認為俄烏戰爭惡化了中國的處境,導致西方更團結,而中國更孤立;而另一種觀點認為(以上週《紐約時報》發表的評論《美國已經不是世界老大》為代表),俄烏衝突下國際形勢的變化,其實增加了中國的話語權,雙方都是明顯有求於中國,這是中國第一次在大的國際衝突中扮演瞭如此關鍵的角色,中國調停俄烏衝突成果無論多大,都可以視為中國國際問題話語權明顯增加的一個標誌。
正因為瑞士峯會是一場“務虛會”、“碰頭會”,所以中國是否參與,對中國的國際處境影響並不大。一些人所説的,不參會就代表中國被排斥的新的世界秩序之外,完全是憑空杜撰,瑞士峯會不是在擺慶功宴或拜把兄弟,中國即使不在餐桌上,也不會在菜單裏面。
不過筆者也認為中國在俄烏衝突中,應該儘量佔據一個對中國完美有利的位置。中國要避免站隊,根據是非曲直做出獨立自主的判斷。中國與西方的解決方案即便是有分歧,也應該與西方的政治溝通框架保持適度的聯繫,採取一種競爭加溝通的態勢,以免未來造成大的被動。

(四)
最後,筆者表達一下對全球性和平峯會的看法。筆者認為,全球性和平峯會的意義在於它是一場大型民意測驗,讓我們清楚各種觀點立場的力量對比到底幾何。但是世界上的任何衝突,都不可能是由幾場全球首腦峯會解決的,往往是參與者越多,解決效力就越低。
所以,即便是追求政治解決,也應該是由極少數關聯方之間的小範圍談判達成的,比如俄烏雙方會談,或者俄烏中歐美五方會談。
最關鍵的是,烏克蘭的“十點和平方案”與普京的“七點和平建議”完全是相對的,一分一釐重合點都沒有,二者拿到國際會議上,根本不會談得攏。(普京“七點和平建議”是:烏克蘭軍隊必須完全撤出四州;烏克蘭必須承認克里米亞和東部四州是俄羅斯聯邦的一部分;烏克蘭需明確放棄其加入北約的計劃;烏克蘭將來必須充分保護其境內所有俄語公民的權利、自由和利益;烏克蘭應長期採取中立、不結盟的地位,並進行非軍事化和去核化;以上內容需要由國際合約予以確定,西方亦必須解除全部對俄羅斯的制裁。)
很明顯,雙方由於彼此之間太不信任,雙方的安全感都是建立在絕對蹂服對方的基礎上,不達到這個目的,就會有絕對的不安全感。烏克蘭所希望的和平,必須是以俄戰敗,並且對俄的沙文主義清算為基礎;俄羅斯所希望的和平,必須以讓烏克蘭徹底臣服為基礎。
這種形勢下,俄烏雙方或者俄羅斯與西方之間無法達成和解,以何種方式結束戰爭,最終是由雙方的軍事成績説了算,消耗更大、傷亡更慘烈的廝殺仍不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