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核污水：不管你咋樣洗，那也是個髒東西 | 袁嵐峯_風聞

2023年8月24日，日本正式開始將福島核污染水排入太平洋，還將持續排放很多年。中國政府對此表示強烈反對，並全面禁止日本水產品輸入。

然而，也有人認為日本的排放是安全的，因為7月4日，國際原子能機構（IAEA）出了個報告，對此做了所謂“科學論證”。在他們眼裏，反對日本排海的人是不懂科學。

對這些問題應該怎麼看呢？其實，2021年，日本政府剛開始宣佈要排海的時候，我（日本排核污水，是安全合規還是以鄰為壑？| 袁嵐峯）和我的朋友、風雲學會會員“抱朴仙人”宿東君老師（違反公德和法律的國家行為——評日本傾倒核污水問題 | 抱朴仙人、科學上的彌天大謊，法律上的赤裸私心——再評日本核污水排放計劃 | 抱朴仙人、從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高度出發，維護全世界弱小國家利益——三評日本核污水排海事件 | 抱朴仙人）就寫過文章，歡迎大家去看。科學道理和中國在法律、外交等層面的應對方法，都在這些文章裏，現在仍然適用。在我們看來，到目前為止的發展，一切都在預測的軌道上。

最近新的因素是，日本政府和親日人士把IAEA的報告作為尚方寶劍四處揮舞，彷彿自己佔據了科學的制高點。然而，這是真的嗎？我的另外一位朋友、風雲學會會員陳經，偏偏就是個愛較真的人，他經常乾的事就是從原始文獻中得出深入結論。他仔細閲讀了IAEA這份140頁的報告以及許多國際組織的聲明，最近寫了篇文章（混合海水直接排放，日本政府的簡單處理背後是瘋狂 | 陳經）。這文章的標題就很直截了當：《混合海水直接排放，日本政府的簡單處理背後是瘋狂》。下面，我就基於這篇文章，向大家解讀一下。

陳經的基本結論是，排污入海的決策，根本不是科學的，而是日本特色的瘋狂。日本政府本來可以多花一些錢，比如説用100多億元來做固化填埋，這才是對人對己都更好的處理方式。但是日本為了省這點錢，竟然走向了瘋彺，這説明日本的決策機制存在極大問題。這個體制在2011年讓本來可以簡單避免的福島核電站事故從4級直升7級，在2023年又搞出了匪夷所思的惡性排放事件。

具體而言，陳經指出四個核心觀點：

一，對核污水，日本原本有更好的處理辦法。

二，日本核污水即使在經過處理以後，也跟各國正常運營的核電站廢水有本質區別。

三，將核污水排入大海，是喪心病狂的舉動。

四，IAEA的報告不能改變這個操作的惡劣性質。

下面，我們來詳細介紹。

2016年5月，日本政府公佈過一個文件，請若干位專家學者對福島核污水處理給出了多種選項。專家們提議了五類處理辦法，具體分為11個選項。

這五類11項辦法分別是：

1.地層注入（不作處理/稀釋後/分離後）

2.排入海洋（稀釋後/分離後）

3.蒸汽排放（不作處理/稀釋後/分離後）

4.氫氣排放（不作處理/分離後）

5.固化填埋（不作處理）

因此，我們首先應該明白，排海絕對不是唯一的選項。實際上比它強的選項多了去了，排海唯一的好處只是它最便宜而已，只需要34億日元，相當於1.7億人民幣或2300萬美元。而最貴的選項需要多少錢呢？2431億日元，相當於120億人民幣或16.5億美元，這個選項是固化填埋。需要説明一下，這些費用是基於當時的核污水質量80萬噸，現在積累到130萬噸了，所以費用需要相應增加，不過各個選項之間的相對關係是不會變的。

具有正常知識水平的人都能看出來，固化填埋肯定比直接排海安全，至少它不會擴散到全世界。而它的花費只不過是100多億元而已，這對於日本來説很多嗎？一點都不多！為了省這點錢，寧可污染全世界，這是什麼樣的喪心病狂？

你可能想問，為什麼排海的選項這麼便宜，比固化填埋低了兩個量級？答案是，因為它基本上沒有任何技術含量。在排海之前唯一做的，就是測量裏面氚的濃度，然後根據目標值算出一個稀釋倍數。比如説測出來是420萬 Bq/L，就稀釋70倍，測出來是50萬Bq/L，就稀釋8.3倍。按照計算的稀釋倍數，往裏泵入海水混合，最後達到一個所謂符合安全標準的濃度，排放入海。

稍微有點常識的人，就會發現這屬於掩耳盜鈴。因為無論你怎麼稀釋，總的污染物不還是那麼多嗎？假如我們只看污染物濃度這一個指標，那隻要稀釋倍數足夠高，總能把濃度降到閾值以下。但這根本騙不了監管機構，所以各國的環保法律基本都在立法的時候就加以防範，對排放濃度和排放總量同時加以控制，要求污染物不得稀釋後排放（科學上的彌天大謊，法律上的赤裸私心——再評日本核污水排放計劃 | 抱朴仙人）。如果有人非要稀釋排放呢？那就屬於“其他逃避監管的方法”，抓住了就罰款、停業，甚至責任人坐牢。

另一個值得指出的問題，是日本2016年這份報告中，五類11項辦法處理的對象都是所謂“氚化水”（tritiated water）。這個詞是什麼意思呢？是專家們假設，在做所有這些處理之前，都應該先用其他的辦法把氚之外的放射性同位素分離出去，只剩下氚。之所以要把氚單獨拿出來説，是因為氚很難分離，所以只有先變成氚化水，後面再想辦法。氚就是有一個質子、兩個中子的氫，是最輕的有放射性的同位素，它會發生β衰變，半衰期為12.43年。

日本報告反覆地用多種數據説明，氚不可怕，海水裏就有，沒事的。各種偏向日本的所謂“科普”也多半是這個套路，例如説抽煙的輻射都比它高。

然而我們需要明白，氚之外的放射性同位素是不是都能分離出去，這是一個巨大的假設，用英文説就是a big if。其實2016年這個報告的作者們知道這一點，他們説的是，這些放射性同位素我們不管，我們只是假定已經去除了，基於這個假設來討論怎麼處理氚化水。如果去除不了，那也不是這些專家們的鍋，這報告裏明文指出了。

所以，雖然日本政府竭力拿“各國正常運行的核電站也會排放氚”來給自己背書，但這其實屬於偷換概念。各國核電站用於冷卻反應堆的海水沒有與堆芯接觸，只是混合進來了不多的一些氚。而福島核電站爆炸了，堆芯直接暴露了，錯過了處理時機只好用巨量海水來冷卻，裏面不知道有多少种放射性元素混進水裏了，這是“核污水”（contaminated water）。即使你努力去除這些放射性同位素，怎麼可能去得乾淨呢？怎麼能把核污水跟正常排放的廢水相提並論呢？不管你咋樣洗呀，那也是個髒東西！

你可能想問了，那IAEA為什麼出了個支持日本的報告呢？其實只是貌似支持而已，根本不是像日本政府鼓吹的那樣。下面我們來解讀這個報告。

首先需要説明，我在2021年的文章（日本排核污水，是安全合規還是以鄰為壑？| 袁嵐峯）裏就基於抱朴仙人的指教寫過：

“福島核污水排放首先是一個國際社會的公德問題，其次是一個國際法律的權利義務問題，最後才是一個科學問題。

打個比方，有人打翻了夜壺，他打掃以後要把髒水倒到小區花園甚至樓道公共走廊上來。我們大家不同意，他卻説他已經稀釋過了，對鄰居沒有危害。其實這不是有沒有危害的問題，而是他根本就沒有權利打這種主意！

……國際原子能機構對國際核活動有監督職能和一部分管理職能，但它並不能對損害結果做最終認定，它也不負責賠償。仍然用上面的比喻，國際原子能機構好比小區物業。他可以偏袒日本説，他覺得日本向小區花壇潑髒水的行為無害。但歸根結底有沒有損害、要不要賠償，不是他説了算的，是要由鄰居們來公議公決的。國際原子能機構無權越俎代庖，替利益相關國做決定。”

然後，我們來看陳經的解讀。IAEA和日本關係非常好，給了不少錢，之前一直是天野之彌當總幹事，2019年去世了。日本政府就讓IAEA出個報告，雙方配合把“日本氚化水排放很安全”這個基調宣傳好。

IAEA通過巧妙的政治手段，真把這事做了。例如讓秘書處而不是專家組來寫報告；只讓專家提審查意見，但從來沒有開過審查會；專家意見不向社會公開，甚至專家們互相之間也不讓通氣；秘書處號稱根據專家意見修改了報告，但到底採納了哪些專家意見，也沒有公開；修改之後的報告，也沒有再次進行專家評議……總之一堆騷操作，表現出了高超的政治技巧。這就是IAEA秘書處以表面上科學的形式和流程，自己炮製了個私貨給關係户當幌子使用。實際上沒有一個科學家對此明確表示支持，力挺這事的IAEA總幹事格羅西以前是外交官，根本不是科學家！

 

日本政府這邊，也是騷操作不斷。我們前面説，2016年的時候，日本專家提出了五類11項處理辦法。但後來日本政府決定了要排海，他們請IAEA來乾的唯一的事，只是論證這個方案安全可靠，對別的方案就不要給意見了。所以你不會見到IAEA的報告説固化填埋更好，因為日本政府根本就沒給他們這個選項啊！

在如此缺乏公信力的情況下，IAEA的人機智地寫了一堆免責聲明，把自己摘出來。例如他們一開頭就説，排放入海是日本政府決定的，IAEA的報告對此既不是推薦，也不是背書。

報告後面，類似的“不背鍋”文字還有很多。例如説，排放安全責任由東京電力公司負責，IAEA沒有監管責任；前期五套方案的論證和IAEA沒關係，相關討論超出核輻射強度評估的範圍，IAEA不作評價；論證方案合理性是日本政府的事，和IAEA沒關係。

你也許想問了，這也跟你沒關係，那也跟你沒關係，那你IAEA究竟是幹什麼的？回答是，採樣測試。

IAEA在兩年中，一共採樣了三個罐子。第一個是K4-B，2022年3月採樣的。後面兩個是G4S-B10和G4S-C8，2022年10月採樣的。現場有1000多個罐子，這個採樣方式是否有説服力，見仁見智。有人懷疑，這些是日本方面事先準備的罐子，代表性不足。

所以IAEA真正乾的事，就是採樣了三個罐子，安排了幾家實驗室檢測，報告了放射性，説符合安全標準，其它都是在看文件、寫文件。整個排放計劃評估，長遠有什麼環境影響，IAEA都説不關我事，所有責任都是日本政府和東電的。

在日本政府公佈的計劃和及IAEA的報告裏，有一個核心詞“ALPS”。這個詞不是它的本義“阿爾卑斯山”，而是一個首字母縮寫詞，Advanced Liquid Processing System，先進的液體處理系統。這個系統的目的，就是去除核污水中除了氚之外的放射性同位素。

這個系統已經出了許多漏子了（日本排核污水，是安全合規還是以鄰為壑？| 袁嵐峯），但退一萬步説，即使ALPS很神奇很先進，確實把絕大部分放射性元素去掉了，也不能説這就是正常的氚化水。一個原則是要讓周邊國家來獨立採樣檢測，確認數據有效性，不能僅僅IAEA檢測了就算數。再退一萬步説，即使周邊國家派人來檢測，認可放射性確實不高了，這些罐子裏的水仍然真的有各類放射性殘留，影響絕不是可以忽略的。

日本政府現在的做法等於是説，ALPS處理過的水就是無害的！你們不接受，就是不懂科學！而且我不允許你們來檢測，IAEA檢測就行了！這種態度，周邊國家怎麼可能認可？

最後，有人説現在國際上只有中國在反對，其他國家和機構都是認可日本排海的，這是真的嗎？其實完全不是。隨便一搜，陳經就看到了許多國際組織對日本的反對，例如綠色和平組織和美國國家海洋實驗室。2022年8月，美國和澳大利亞科學家開過一個會討論日本排海計劃（https://www.forumsec.org/wp-content/uploads/2023/02/Annex-4-Expert-Panel-Memorandum-Summarizing-Our-Views-…-2022-08-11.pdf），要求日本政府把排海無限期擱置。大家如果對科學家意見感興趣，就可以仔細看看這個報告，裏面列了大量的反對意見，例如第九條：“稀釋是對污染的解決”這個假設在科學上是過時的，在生態上是不當的（The assumption that “dilution is the solution to pollution” is scientifically outdated and ecologically inappropriate）。

聯合國人權理事會的特別專員，更是早在2021年4月就明確反對日本的排放計劃。所以總而言之，很容易找到科學家反對日本排放的聲明，卻難以找到支持的聲明。實際上，稍微學過一點環保的人，都不可能支持啊！

瞭解了這些背景，我們就更能理解中國外交部的聲明瞭：

“日本政府沒有證明排海決定的正當合法性，沒有證明核污染水淨化裝置的長期可靠性，沒有證明核污染水數據的真實準確性，沒有證明排海對海洋環境和人類健康安全無害，沒有證明監測方案的完善性和有效性，也沒有同利益攸關方充分協商。海洋是全人類的共同財產，強行啓動向海洋排放福島核污染水，屬無視國際公共利益的極端自私和不負責任之舉。”

最後，我想向大家推薦一下抱朴仙人的評論（https://weibo.com/1624749855/Ng3NJDTgQ）：

“此事最大的後果，並不是福島排放污染物造成多大海洋污染，而是一個國家為了降低環保成本不惜讓全人類遭難的自私蠻橫作為沒能被國際社會制止。此例一開，仿效者必將紛至沓來。地球成為輻射廢土不再是噩夢，它正在變成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