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90年代超中國10倍的非洲國家, 怎就落到如此境地? | 文化縱橫_風聞
文化纵横-《文化纵横》杂志官方账号-17分钟前
曹豐澤
中國企業駐外工程師
【導讀】6月14日,南非總統拉馬福薩宣佈連任,引發世界關注。5月末的“30年來最激烈大選”,使非洲人國民大會(非國大&ANC)失去了議會絕對多數地位,結束了30年來一黨獨大的地位。儘管非國大主席拉馬福薩向成千上萬的支持者承諾:他會“做得更好”。但這次大選所反映的民意無疑讓南非的發展前景愈發撲朔迷離,許多媒體甚至稱之為南非的轉折點。
大選背後,南非實際上已經面臨了較長時期的發展困境。20世紀90年代初,中國的人均GDP是330美元;同年南非的人均GDP達到3300美元,恰好是中國的10倍。如今,風調雨順了三十年的南非,2021年的人均GDP是7055美元,約為中國的60%,可以説陷入了“發展的泥沼”。與南非陷入發展泥沼相對的是,許多原先的並不發達的“黑非洲”新興經濟體,正在**“日拱一卒”**地發展自身。
本文作者曹豐澤是一位中國企業駐非工程師,他借身處一線的便利與敏鋭的觀察力,對非洲發展過程中遇到的問題有直觀且冷靜的思考。本文建立在曹豐澤在南非和坦桑尼亞、肯尼亞、贊比亞等東南非國家工作時切身體會的基礎上,展示了他眼中“南非沒有發展願望的現實”和“東南非國家‘日拱一卒’的發展未來”。
在東南非新興經濟中,曹豐澤感受到了主動作為的政府、實事求是的產業組織和對自己福祉負責的民眾。而在南非市場,最大的感受是“做不成事”“寸步難行”,既有發達國家市場極高的“紙面標準”與官僚主義桎梏,又沒有相對健全的市場環境、隨處可得的機械設備和高素質勞動力。到2023年,依靠着強大的工商業底子,南非在非洲經濟中仍處於支配地位;但如果繼續這樣下去,東南非的新興經濟體日拱一卒,動搖南非的支配地位應該就在近年之間。
****本文**原載《文化縱橫》2023年第5期,原題為《**此消彼長之間:南非與東南非洲的新興經濟體》,****僅代表作者觀點,供讀者參考。
此消彼長之間:
南非與東南非洲的新興經濟體
**▍**千人千面的“一帶一路”
從國內的視角出發,我們常刻板地不加區分地將“外國”視作一個整體;作為“外國”的子集,“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看起來更是一個同質化的整體。但,當你親身來到這些國家中的一個或幾個時,你會不得不感慨這些國家、這些人之間的差異性之大宛如羣星閃耀,堪稱璀璨。事實上,“一帶一路”這個概念本身也並非一個本質性概念,它是從中國過去幾十年間與以第三世界為主的“一帶一路”沿線國家高強度的交往中生長出來的。換句話説,是先有了數十年的“一帶一路”實踐,才有了水到渠成的“一帶一路”提法。
在這些浩如煙海的實踐當中,有國家主導的基本民生援建,有大型國企推動的基礎設施承包項目;有理想主義者們主動的獻身,有私人企業老闆們的“富貴險中求”,更多的則是普通勞動者為了養家餬口而背井離鄉的打拼。這些實踐中有人成功,有人失敗;有人正直,有人滑頭;有人熱血沸騰,有人牢騷滿腹。他們的目的各不相同,但他們共同貢獻了“一帶一路”的繁榮,沒有貴賤之別。諸多的“一帶一路”沿線國家之間也各有差別。它們有的底子厚,有的底子薄;有的營商環境好,有的十分艱難;有的和平穩定,有的戰亂頻發。**這種自發性、多樣性、市場性、自由性,正是“一帶一路”真正得以繁榮的根本原因。**如同一個複雜的熱帶雨林生態系統,每天都有無數新的個體出生和成功、老的個體死去和失敗,整個系統則在這樣的生生不息中蓬勃發展。
這意味着,當我們討論、研究“一帶一路”沿線國家時,絕不可以一概而論,必須實事求是,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本文要講的,就是這片浩如煙海的“一帶一路”實踐中的一例。筆者不奢望這一小小案例能夠直接為實踐提供參考或警示;真正重要的,是提供一個觀察“一帶一路”多樣性與差異性的窗口。
**▍**不那麼非洲的南非
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堪稱人類有史以來發明的所有負面概念的總回收站,人們往往不問其國別、民族、地理、經濟之間的巨大差異,將其籠統地概括為貧窮、戰亂、野蠻與荒誕。然而,每當我們談及非洲大陸的荒蠻,卻總是無意識地過濾掉一個國家——南非。無論是人口組成、發達程度還是國際地位,南非都特殊得不像是個非洲國家。
20世紀90年代初,中國的人均GDP是330美元,約為今天的2.5%。同年南非的人均GDP達到3300美元,恰好是中國的10倍,按當時的購買力平價標準,是毫無爭議的發達國家。當中國人還在研究如何將尿素袋子改裝成褲子的時候,南非已經進入了“鍋裏一隻嫩雞,車庫裏兩輛車”的“胡佛時代”。這裏面固然存在白人殖民背景下南非懸殊的貧富差距,但**我們不得不承認南非在經濟總量和工業實力上對於整個非洲大陸的壓倒性優勢。**1990年,南非的總髮電量為15萬吉瓦時,人均用電量達3900千瓦時,是同期中國的8倍、撒哈拉以南非洲其他國家的數十乃至數百倍。
一個品類齊全、基建完整的工業國,出現在一片近乎原始狀態的大陸當中會是什麼後果?沒錯,**南非的一切產業——從農業到工業再到服務業,幾乎支配了整個撒哈拉以南的非洲。**非洲本土的產業在南非面前幾乎沒有還手之力;受限於地理距離與政治距離,在非洲大陸上,東亞和歐美的產品想要與南非競爭也不容易。在坦桑尼亞,在贊比亞,在津巴布韋,一名普通消費者所能購買到的任何一件稍微體面的商品,十有八九都是南非品牌。時至今日,仍是如此。
南非對撒哈拉以南非洲經濟的支配達到何種程度?**我甚至可以這樣講:在撒哈拉以南的非洲,一個國家工薪到中產階層消費品的物價,除了其本國的税收政策之外,幾乎完全取決於這個國家到南非之間的地理距離和運輸難度。**距離南非越近、運輸難度越低,該國的物價水平就越低。高端如歐美,實惠如中國,這些強大經濟體對南部非洲物價的影響甚至連個水花都看不到。
就是恐怖如斯。
**▍**鐵的事實
可以與南非對比的另一個標誌性的發達國家是前南斯拉夫。1990年,南斯拉夫的人均GDP為3800美元,與南非基本相當。三十年過去,伴隨着東歐劇變,南斯拉夫解體成了六大塊、八小塊。其中,最慘的塞爾維亞被打了十年、制裁了十年,一直受到歐盟和北約系統性地威壓,到2021年人均GDP是9200美元;最發達的斯洛文尼亞的人均GDP則達到了23500美元。
與之相對,風調雨順了三十年的南非,2021年的人均GDP是7055美元,約為中國的60%,塞爾維亞的75%。
2021年,南非的發電量為21.5萬吉瓦時,僅比1990年高約40%,相比2019年減少了7.4%,降至自2006年以來的最低點,並仍在迅速下降。南非全國當前正在運營的火力發電站有15個,其中13個電站是1990年前建成的,它們的平均服役時間超過43年。
**南非為何陷入持續衰退?**人們的分析通常如二極管一般分為兩派。**一派是黑人中心派,**認為過去白人殖民時期的經濟成就都是虛假的,僅僅由白人享有,黑人始終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廢除種族隔離後的南非看似經濟數據不佳,但由黑人運轉的南非經濟運行是健康的。**另一派則是白人中心派,**他們認為黑人先天懶惰“劣等”,無力運轉一個國家,南非經濟的命脈在於白人,白人走了之後的南非註定死路一條。
這兩派觀點看似針鋒相對,實則如出一轍。它們壓根就是同一派觀點,那就是“罔顧事實派”。
前者不值一駁:20世紀末至今,南非經濟的坐吃山空是不容置疑的鐵的事實。**近三十年來,南非除了對約翰內斯堡、開普敦等幾個主要城市市中心的高樓大廈等地標建築做了一點表面建設之外,電力、交通等關係國計民生的基礎設施幾乎沒有任何更新。**現如今,南非經濟中心約翰內斯堡每日的停電時間已達七個半小時,其他主要城市每日的停電時間也達到了2~7小時不等。一位1998年就來南非打拼的中國老闆告訴我,他所在的城市25年來沒有建一條新路,現有的道路出現破損,當地政府也只是用“大泥巴”進行所謂的“修補”,從不使用任何建材,無論是水泥還是瀝青,哪怕是石子也沒有。一下雨,大泥巴隨着雨水流走,破損的公路現出原形,情況比之前更加糟糕。政府會坦率地告訴你“錢被人貪污了”,但“不知道是誰”,也沒有人會為此承擔責任。
既然前者的論點顯然錯誤,那麼白人中心論的觀點就正確嗎?
**▍**此消彼長
顯然不是,舉證也同樣簡單:非洲並不是只有南非一個黑人主體國家,我們有許多個參考系。
**與南非的電力供應下降至15年來最低點相對應的,是肯尼亞、坦桑尼亞、贊比亞等幾個東南非國家正在舉全國之力興修電力基礎設施。**以贊比亞為例,於2023年初達到滿發的下凱富峽水電站裝機容量達750兆瓦,以一己之力將整個贊比亞的發電量提升了38%,使得贊比亞從電力淨進口國變成了淨出口國。預計於2024年開始逐步投產發電的坦桑尼亞朱利葉斯·尼雷爾水電站的滿發裝機容量更是高達2115兆瓦,建成後將成為撒哈拉以南的非洲最大的水電站,坦桑尼亞全國的總髮電量也將翻上一倍。
2021年,坦桑尼亞的人均GDP為1100美元,相比1990年翻了6.6倍。這個數字雖不能與中日韓等東亞國家在快速增長期動輒30倍、40倍地翻番相比,但放眼世界,30年翻6.6倍仍然是非常矚目的成就。大型水電站外,這些東南非國家的光伏電站、風電站和天然氣電站等也在快速地籌劃修建中。
筆者曾在坦桑尼亞、贊比亞等東南非國家工作生活兩年。從實際情況來看,這些新興的東南非國家之所以能夠在過去的若干年內實現跨越式發展,主要有以下原因:
**第一,主動作為的政府。**後發國家現代化之初,往往因為工業門類的缺乏而處處掣肘,市場難以穩定運轉,幾乎必然需要國有部門或私有壟斷部門將社會資源集中起來,投入到少數關鍵的工業門類建設中,才能在較短時間內實現跨越式發展,這是發展經濟學中的“大推進”原理。
以坦桑尼亞為例,該國的財政支出很大程度上服務於這一“大推進”。超大型水電站的前期投入巨大,往往高達數億乃至數十億美元;而一旦建成投產,其邊際發電成本往往能降到每度1美分甚至更低。鐵路、管道、港口等大型基礎設施幾乎都具有這樣的屬性。只要熬過建設期併成功投產,財政收入和工業化的雪球就能相對容易地滾起來。
在坦桑尼亞滾雪球的過程中,確實同樣也不可避免地存在許多諸如腐敗、官僚主義、財富外流等問題,使得社會財富耗散;但是一個主動作為的政府至少可以保證大部分社會財富被集中用到恰當的地方。**工業化早期開發的項目財務狀況基本都非常好,俗稱“好吃的肉”;而難啃的骨頭要輪到幾十年後才啃,因此這個階段對發展效率的要求並不高。**一個主動作為的政府,哪怕腐敗稍顯嚴重,只要能做成事,也能取得相當大的發展成就。
**第二,實事求是的產業組織。相比起西非、南非等發展不力的地區,東非國家在產業組織上最大的特點就是對自身國情認知清楚,不盲目引用發達國家的高標準,而是實用主義至上。**在滿足質量和安全的前提下,先鋪開符合自身經濟狀況的較低標準的基建,隨後逐步升級,不盲求“一步到位”。在僱傭問題上,優先強調基層員工的僱員數量,儘可能地擴大企業的總僱傭數,而非盲目追求極少數中高層管理人員的高薪酬。如此一來,發展的成果能夠儘可能地普惠到多數平民,讓他們獲得收入和勞動技能。這能極大地增強社會穩定性,降低內亂風險,讓發展的成果得以保全。
**第三,對自己的長期福祉負責的普通民眾。**無論是坦桑尼亞還是贊比亞,東南非新興經濟體國家的勞動者與刻板印象中懶惰的黑人都截然不同。他們實際上非常勤勞,幹活很守規矩,只要你教給他,他就能原原本本地按照你所説的流程認真完成,很少為了省事而偷工減料,這一點甚至比中國的普遍情況還要強些。非洲工人的低效率,多數情況是由於管理人員生產組織不力,或者是由於工人勞動技能欠缺導致的,並非主觀的消極怠工。至於勞動者按周、按月定期休假的訴求,是合理合法的,生產效率完全可以通過合理編制排班表等方式來彌補,個別企業、老闆對此提出抱怨只能反映他們本身管理能力的落後。
從整體上講,大部分當地工人都性格温和、吃苦耐勞。非洲整體的僱傭率很低,一旦有了工作並獲取報酬的機會,大部分工人都會非常珍惜這份工作。在尊嚴不受威脅的前提下,他們非常樂意用盡可能多的勞動來換取更多報酬。“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刻板印象,在這些國家絕非常態。
上述提到的特徵當然並不絕對。即使在坦桑尼亞,社會中原始、落後的一面也隨處可見,腐敗更毋庸贅述;但你可以清晰地看到其社會向前發展的強烈意願。雖然南非企業在這些國家有強大的支配地位,但這些國家的企業仍然在竭盡全力地利用着本土優勢艱難發展。
此消彼長之間,事情總會出現轉機。
**▍**沼澤中的南非市場
南非市場的情況,基本上就是東南非新興經濟體的反面。如果要用一句話來概括南非經濟,那就是“持續性的衰退”。這種衰退已經延續了二十餘年,而且在可以預見的未來也看不到好轉可能。
對企業而言,**南非市場通常被稱為“特殊的高端市場”。之所以這麼叫,是因為它既擁有發達國家市場那種極高的“紙面標準”與無窮無盡的官僚主義桎梏,但又沒有發達國家市場中健全的市場環境、隨處可得的機械設備和高素質勞動力。**最終的結果是,在南非市場,許多企業寸步難行,只能認下虧損、留下一筆爛賬撤出了事。
我們的項目地點位於萊索托,但無論是項目適用規則、主導方、中高級僱員還是資金都來源於南非,因此我們的項目無疑屬於南非市場。與我們在東南非新興國家那種“確實存在很多問題,但是總能做成事”的感覺不同,**在南非市場,最大的感受就是“做不成事”。**我們作為承包商,通常面臨兩種業主:一類專業性強,行為也相對強勢,他們會提出很高但合理且可實現的要求;另一類則是相對弱勢的業主,他們專業能力相對薄弱,在技術上更依賴承包商,但相應的也會賦予承包商更多的權力,他們有時也會不信任承包商,但多數情況下這種不信任可以通過有效的溝通化解。**然而在南非市場,業主往往兼具上述二者的缺點:業主既不夠專業,又相當強勢。**他們會提出很多難以實現的標準,而這些標準在專業上講,又對工程的質量和效率毫無幫助。
例如,南非對“本地僱傭”有着極為苛刻的要求:他們不僅要求普通工人必須全部來自當地,工長和高級管理人員也必須有相當比例的本地僱員,工長的比例要求甚至高達99%(鑑於當地工長的平均素質,這一比例根本不可能達到);同時,當地中高級僱員的要價極高,月薪動輒達到六七萬元人民幣,高出同等級的中方高管不少;與之相對,當地的普通工人月薪標準不到兩千元人民幣,不到中方工人的十分之一。除了人員,分包商中也必須有一定比例的當地分包商,否則就不能幹活。這些分包商的報價也畸高,有的甚至達到市場合理價格的三四倍。
作為跨國承包商,我們很多時候對於勞動力的價格並不敏感。對於大型基建項目而言,工資並不算什麼,真正要命的是工期和機械設備、材料的利用率。只要僱員能夠勝任工作,切實提高工作效率,承包商情願多付點錢。**真正要命的是,這些所謂的“工長”和“高管”的能力極差,幾乎不能勝任工作。**他們的工作能力甚至不如贊比亞、坦桑尼亞等國工資不及他們五分之一的技術人員。要價高,是因為市場惡劣,當地高級員工的就業機會極少——他們抱着“三年不開工,開工吃三年”的心態。而當地的分包商,很多都是根本不具備施工能力的皮包公司,他們給出畸形的報價,原本就是為了讓你拒絕這個報價,然後利用自己的本地關係賺個套皮的錢就撤出,空手套白狼。
**不僅僅是施工生產,這種“一腳油門、一腳剎車”的阻礙感幾乎無處不在。**我們感覺像在沼澤中行走:一邊是業主方催我們進場,一邊是移民局故意卡我們簽證;一邊是當地要求增加周邊村鎮的僱傭,一邊是政府要求必須通過指定的勞務公司從其他地方招人;一邊在勞動力構成規定中“政治正確”的比例,一邊又嫌我們招的人“素質低”。所有這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既要又要”單獨拿出任何一個都很難解決,放在一起更是寸步難行。
隨着我們在南非市場運營的逐步深入,我們隱隱感覺,不論是當地政府、業主、僱員還是分包商,他們的行為都表明:他們或許並不真的希望這個項目能夠幹好、幹快。**在坦桑尼亞、贊比亞等國工作時,我能明顯地感受到當地業主和僱員對於這個工程項目的強烈自豪感和使命感。**不管是業主的大領導,還是最基層的作業工人,他們都清楚自己所從事的項目對他們的國家有多重要,進而也願意為自己分內的工作盡職盡責。項目幹好、幹快,他們也能在以後的項目中為自己爭取更有利的地位。**但在南非市場,“下一個項目”遙遙無期,他們更多考慮的是如何在眼下這個項目中攫取更多的油水。**至於這個項目本身什麼時候能幹成、能不能幹成,則不是他們關心的問題,甚至這個項目幹不成、一直拖下去,或許才更符合他們的私人利益。
長此以往,南非市場的惡性循環不言自明。惡劣的市場環境讓企業不斷退出,當地企業和僱員的工作機會減少,投機主義更加氾濫,市場環境持續惡化,投資項目進一步減少。這也難怪南非的發電量跌至15年來的最低點了。
到2023年,依靠着強大的工商業底子,南非在非洲經濟中仍處於支配地位;但如果繼續這樣下去,東南非的新興經濟體日拱一卒,動搖南非的支配地位應該就在近年之間。
▍實事求是:發展問題的最終解答
以一箇中國人套用中國歷史的視角來看,20世紀90年代曼德拉革命後的當代南非可用“得國太易”四個字形容。這當然不是否認曼德拉及其領導的非洲人國民大會為奪得全國政權、實現南非種族平等及黑人解放所做出的艱苦卓絕的鬥爭;但“新南非”原封不動地繼承“舊南非”遺產乃至整個非洲市場的過程,確實埋下了持續性衰退的隱患。
最主要的隱患是對本地保護的路徑依賴。
曼德拉革命本質上是南非黑人的奪權革命。新南非的政策核心就是如何使南非本國黑人獲益。甚至可以這樣講:當代新南非的執政合法性來源,就是將利益向南非本國黑人傾斜。政權建立之初,這一思路確有其不得已而為之的成分,在維持社會穩定和團結上也取得了一定的效果。但長期來看,一個執政黨的工作核心,勢必要回歸到發展上。對本國企業和勞動者的保護,應當結合企業和勞動者素質的真實情況,儘可能地多在分配端進行,這也是東南非新興經濟體的做事思路。而南非的做法則是在生產端簡單粗暴地保護本國企業和勞動者**。**生產端的核心永遠是生產和技術,這些唯物主義的問題,不是意識形態能解決的。如果企業和勞動者的能力根本就不足以組織起有效的、保質保量的生產,政府仍然罔顧事實地強制他們直接參與乃至主導生產,結果必然是蛋糕坯還沒烤成蛋糕就已經煳了,還談什麼分蛋糕呢?
在路徑依賴之外,南非經濟持續性衰退更深層次的原因在於:**新南非的組織能力和人才狀況並不足以支撐起新南非對自己的國家定位,這使得他們的許多行為都建立在對社會實力的整體性高估基礎上。**由於舊南非時期打下的底子,當代南非不論是基礎設施,還是受教育水平、醫療水平、社會組織,都遠非它周邊的新興經濟體可比。如果是站在同一起跑線上發展,南非的發展速度和質量將遠超這些經濟體。然而問題恰恰在於,舊南非留下的遺產太過豐厚,以至於整個新南非上上下下對國家的定位都脱離了實際。事實上,新南非的人才受教育程度固然高於周邊國家,但還遠遠沒有達到可以原封不動地維持舊南非國家機器運轉、維持非洲區域優勢的程度。在新南非的教育系統中,“名至而實不至”的狀況客觀普遍存在。在這種條件下,新南非政府應當做的其實恰恰是量入為出,妥善利用好南非已有的基礎設施和區域優勢,制定有針對性且恰當的保護政策,該收縮的收縮,該扶持的扶持,加大對本國經濟的基礎性投入,及時補齊短板,形成良性的循環,讓所有社會階層從中得益。相比起依靠出賣廉價勞動力和不可再生的礦產資源才能換取一點現代化的機會的東南非新興經濟體,南非實在是幸運太多了。然而,新南非卻恰恰將這些寶貴的遺產用在了阻礙經濟增長上(甚至不是簡單的揮霍),南轅北轍,堪稱一種“用財富反對財富”的經濟內戰。
南非經濟的持續性衰退,歸根結底是落在了“不實事求是”上。
南非的問題,應當如何解決?這個問題不該由我們來回答。任何國家,形成它現在的局面,都一定有許許多多的不得已和路徑鎖定。南非也好,其他國家也罷,歸根結底都要自己為自己的前途命運負責。涉及一些觸及利益、觸及靈魂的根本性矛盾,只能依靠本國、本土的力量,實事求是,受盡挫折,吃盡苦頭,逐步探索出屬於自己的路線。
我講述這些真實的情況,並非代表我認為南非市場無可救藥,對與南非的任何合作都持悲觀態度。恰恰相反,不論是國家、企業還是個人,我們都不應該拒絕任何潛在的合作可能。**南非作為非洲最重要的經濟體之一,我們當然不應該排斥與它的合作。**但是,任何合作的前提都必定是深入的瞭解,一切合作的根源都來自雙向的收益。如果有雙向的收益,那麼無論雙方吵成什麼樣,鬥成什麼樣,合作都不會停止,只會越來越緊密;而如果沒有雙向的收益,那麼無論面子上多客氣,合作的失敗都只是時間問題。
我們應當做的,是摒棄中國傳統觀念中好為人師、試圖改造他人的思維方式,尊重別國的選擇與意願,尊重市場規律,發掘、承認並深入瞭解不同國別、不同市場之間的差異性,然後從我們自己的實際利益、長遠利益出發,具體問題具體分析,選擇那些願意也適合與我們合作的合作對象,以真正適合我們的方式去與之合作,不論是對於“一帶一路”國家,還是對於世界上的其他地區。
沉舟側畔千帆過,這個世界原本就是此消彼長。這是自然規律,也是世界之所以生生不息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