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康定到丹噶爾_風聞
无间-53分钟前

《艽野塵夢》著述面向豐富。
既是舊朝掌故,也是20世紀初的川藏、青藏的風物記。
該書的版本也為數不少,綜合而言,可推巴蜀書社的2023版。
究其原因,不僅是該版前序後跋之輔助材料較多,更是附有任乃強先生之注。因之成書年代久遠,又為清末舊事,再是遠距中原;所以,無有註解的話,僅是新舊地名就已令讀者雲山霧罩,遑論明瞭事由。任先生之注,功莫大焉。
該書令人嘆奇之處,俯拾皆是。其間尤可提的是氣候之變遷。
著者陳先生渠珍隨軍率部於7月抵康定,言官兵“內着皮襖,外披毯子大衣,猶仍不勝其寒。”着實令今人詫異。現而今,7月時節,康定氣温在10-20度之間浮動,即便為農曆7月之公曆8月亦如是。筆者9月間由丙察察線入藏,尚着單衣。相隔百年,恍若兩世。
由康定到昌都,陳先生筆述精略,卻將入藏山道之險峻展露無缺,實為今人遐想之重要參考。畢竟入藏通道現均為公路,民國特使雍金由麗江入藏,謂入藏道有“登天”之感,如今似較難體會到了。在昌都,陳先生隻身犯難,單騎偵搜,脱險而歸,是為勇略。茲後期,全軍抵三十九族,來途皆是攀高山、頂風雪,“一路蹣跚,已復無人形矣。”這裏的三十九族,即是現今的丁青、巴青縣。陳先生推其族源時,否卻年羹堯軍遺族之説,揣其為唐蕃遺流,然據任先生考注,應為古羌族。藏地源流多元,可見一斑。
到林芝地區後,全軍釋然。陳之麾下,即有一名排長、一名書記官與藏人聯姻,筆墨間,可見彼時藏漢通婚也是稀鬆平常之事,全無意外。而且,藏人也非全然不食魚,在一處藏官府邸,僕人為陳渠珍捕魚,陳問是否水葬者之魚,當地管家答曰:“此則河寬水深,源遠流急,非其儔也,幸勿為慮。”也就是説,當地水體豐沛,所擁之魚非水葬者魚之一類,並無食用避忌。可見,藏地廣袤,語言習俗也非全然一致,若非陳先生親書證言,確難相信。此外,陳渠珍稱讚酸醃青菜湯火鍋味美,“內地未嘗所有”。在廣久村,陳又進“酸青菜湯煮魚”一盆,“其夫人見餘愛此,乃另贈一盂。”可見,酸青菜湯一菜在當地已由來有時,此做法到底是藏來或是漢藏混合,尚未有可考。而陳由湖南經四川率軍入藏,卻言此菜內地未嘗未有,可見藏來一説也可成立。
廣久村,也就是在這裏,陳渠珍遇見了馳馬拔竿,英姿颯爽的西原。從彼時起,西原作為妻子屢助陳渠珍於危難處,確可稱奇。甚或可言,無西原,無有此書。而無失西原之痛,也未必有著此書之迫。通篇而覽,西原之音容行言,確讓人感念至深,惜其早夭。
還是在林芝地區駐留時,陳渠珍親歷波密人來襲。接着,就是陳率部替林芝討伐波密。
今時今日,由滇入藏之219線,必經波密而林芝。波密在林芝東面,在地理位置上也符合入藏的先後順序。但這一切在陳渠珍那時絕非如此。陳部入藏是由康定經昌都而林芝,而自林芝出發討伐波密,是從西向東而行,像是走了回頭路一般。這般的情形無非是波密山高林密,人跡難以到達之故。因此,彼時的波密在藏地都以偏遠隔絕、難以溝通與聞,和物產豐饒之林芝互有牴牾再所難免。
筆者曾留駐波密縣城一晚。今日的波密如任何一個藏地小城一般,既擁東西通衢,又招南北來客,坐在波密河畔之回民餐館裏進餐的人們,是決計想不到百多年前的那一幕的。
討伐波密一戰,令陳部吃盡苦頭,幸得昌都南下之趙爾豐麾下所部援助,才勉強底定。
還是在林芝,陳渠珍聽聞波密轉山一説,頗為驚異。任先生註釋為雜(扎)日山轉山。此一於今罕聞之轉山,可見於邢肅芝先生所著之《雪域求法記-續編》,內有詳述。
波密討伐戰後,內地已逢鼎革之時。陳渠珍既不想投奔遠在拉薩的上峯,也不願經昌都返回內地,只因風聞趙爾豐已令邊軍隔絕新軍東返。眾所周知,武昌首義即由新軍而起,趙爾豐作為舊朝大員自有剿撫之責。陳渠珍這一擔憂,由任先生之注而證實確非臆測。另一面,駐拉薩的新軍內有川籍哥老會,陳為湖南籍,值此風雲突變,恐未有所逮。故此,陳渠珍決定偕西原率湘湖子弟115人北上而返內地。
藏地之北,即為羌塘無人區。
陳部即使做了準備,也是無濟於事。羌塘酷寒,加之風雪,又值冬季,陳部行不過中途,人馬折損早已過半。途中數次病亡、足痛而死者皆以十數人計。到通天河時,止有20餘人。至為絕望之時,陳僅剩一小塊肉乾,分一半與西原,西原不肯,二人推讓。西原道:“萬里從君……君而殍,我安能逃死耶!”西原彼時年約十五六,卻已隨陳征討波密、北上絕境,確非常人所及。
過通天河後,陳部偶遇蒙古喇嘛。據悉,蒙古喇嘛在拉薩學經,因拉薩變亂,故而返回蒙古。這些蒙古喇嘛同樣穿越羌塘而來,人馬齊整,尚有餘糧接濟陳部,可見其久習高原,應對有方。而陳部來自中原低地,西原來自藏區低地,均不知線路,穿越藏北實已逾其所能。故而兩方對比鮮明。然而,陳下屬之兵員因此起了歹念,再度啓程後,竟伏擊喇嘛以奪資材,雙方互有傷亡。實際上,自北上後,陳部已漸失序。到遇見喇嘛時,已至極點。而主事者也遭喇嘛擊斃,陳也不禁嘆奇。
茲後,陳部向西北某地行。在任乃強先生手繪地圖上,此地標為“噶爾木”,應為今之格爾木;其北標為“柴達木鹽淖”。而今,格爾木以北的大鹽湖是察爾汗鹽湖,陳部應是由此開始折向東行。此時,陳部全數僅7人。
筆者曾自西至察爾汗鹽湖,一路上盡是荒原景色,屬無人區;但在接近察爾汗鹽湖時,已見鐵路與公路並行。察爾汗鹽湖而今屬工業景觀,既是人流湧動的景區,又是煙囱在旁聳立的廠區。鹽湖規模自是碩大無朋,符合任先生地圖上那無涯鹽淖的樣子。
過青海湖的時候,陳渠珍與聞當地人。當地人言青海湖:“九月海凍,踏冰往返……至五月冰解。”而今,青海湖一般於12月進入封凍,至次年4月解凍。相較之下,其封凍期較之百餘年前,已縮短近4個月。世事變化不可謂不大。這時,陳先生之漢藏混血馬伕、波密頭人的兒子入喇嘛寺而不復還。二人皆少年,在羌塘時,馬伕張敏因找到差點失散的陳先生時,幾哽咽不能語,現在也就那般地分別了。
過日月山,已能見到漢裝居民。
到丹噶爾,陳先生一行方洗濯更衣。至此,算是正式走出了高原。
丹噶爾現稱湟源。丹噶爾古城位居高處,實為北面山地之斜坡。小城古風盎然,治所宏闊,似脱於小城本有之規模,足見舊日之地位。
茲後,陳先生記述了前往西安的經過。在西安,西原染天花而故去。西原最後之預感、之別離令觀者也不忍卒讀。陳先生渠珍就此綴筆。西原其名,引任先生所注,乃“陳氏所命之漢名” 。《艽野塵夢》全書行文典雅,足顯陳先生之底藴,而西原其名恰似其文風,實為最好之紀念。